宴会在白翎优美的歌声中落下帷幕。
孩子们跟着林星栩回到室内,等待着有文化的大姐姐给他们一个一个取名字,而余夏则留在外面,跟着大叔一起整理碗筷,打扫卫生。
无论说多少次,她都想要用尽全力地喊出来:她讨厌做家务——!
见她略显生疏和笨拙的动作,大叔终是忍不住叹口气,上前接过她手里摞得老高的一叠碗,把扫把塞过去:“碗我端进去,你扫地吧。”
“哦……”
余夏默默接过扫把,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他的背影飘去——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要问问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但如果非要形容这种感觉的话……嗯!只是关心关心伙伴的过去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卷发男人从厨房出来,马上重新投入到干活当中,没有注意到某个心猿意马的少女在悄悄地向他靠近。
她唤道:“大叔。”
“嗯?”
“你今天不是见到天香小姐了嘛。”她尽量让语气听上去自然一点,但实则紧张地手心都微微出汗,“她说你救过她一次,所以对你印象很深刻……”
“嗯……那个啊。”
男人停下动作,转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少见的,变得扭扭捏捏的少女:“怎么?你很在意?”
“嗯……就,就有那么一点点吧。”
余夏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哦……一点点啊。”大叔恍然大悟,挑挑眉,可惜道,“既然只有一点点在意的话,那我就懒得说了吧。”
“……我错了我错了!”
见他马上就要跳过这个话题,余夏急得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我非常在意!超级在意的!”
“你快跟我说说!不然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她听见从头顶上方传来几声低沉的笑声,抬头望过去时,他那双蜜糖色的眼睛里,满满的戏谑和笑意便洒了下来。
很少能看见大叔笑得如此肆意的笑容,她一下子愣住了——
他俯下身,大手按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唇边的弧度始终都没有降下去过,看起来心情很好。
“行,那我就跟你说说,免得你今晚睡不着。”
“其实都是一些没什么好说的故事——”
那一年,大潘十五岁,在西部的奴隶营里待了十年。
那里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苍凉大漠,入目皆是黄沙风石,常年的干旱让大地开裂,寸草不生,在这广袤无垠的不毛之地,所有的生灵都显得渺小和不堪一击。
边疆战火连天,他们这群兽奴作为最低等的奴隶,承担着最脏最累的活,随时死掉也并不意外,于人族而言也只不过是非常好用的消耗品。
这天,在这个几年都下不了一场雨的西部边境,竟奇迹般地下了三天的滂沱大雨。
他们这些兽奴被连夜赶出来维修被大雨冲破的栅栏和围墙,夜色连接着天地,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天边一阵一阵的响雷和闪电能够照亮眼前的事物。
“喂!加固一下这边!”
大雨中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大潘抱着一大摞湿透的木材一点点用麻绳加固上去。
人族的士兵都出去了,似乎是大雨将什么东西一并冲过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派出了一支小队过去探查情况。
他们已经出去很久,估计快要回来了。
但这些都与他们兽奴无关,他们只需要做好被命令的事——
“报——!”
从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隔着雨声都能清晰可闻。
那支小队回来了,可是……原本的六人却只回来了三人和两匹空马。
大潘看见了他们脸上的惊恐和慌张,骑着马飞速越过了他们。
但只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在空马上,扛着一个勾勒出人形的麻袋,从未扎紧的袋口中,落出几缕湿漉漉的银丝。
那时的大潘并不在意发生了什么,在修复完栅栏后便回到了营地里休憩。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他从周围人的议论纷纷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昨夜螭虎小队的人一下死了三个!?”
“他们还抓回来了一个兽人?”
“是那个兽人杀了他们吗!”
奴隶营能听到的消息很有限,能够传进这里就说明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听到有兽人战力超强足以杀了人族的士兵,奴隶营里的兽奴都陷入了狂喜和振奋当中。
“我们有没有可能要得救了!?”
大潘却充耳不闻,将土豆发霉的一部分削去,开始面无表情地嚼起来。
“大潘,你说有没有可能。”一个眯眯眼的黑发少年挤了过来,勾肩搭背,还厚颜无耻地分了一小块他手里的土豆,“这场大雨就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专门派个人来救我们?”
“……”头上长着盘角的卷发少年白了他一眼,继续味如嚼蜡地进食,“得救……?”
“开什么玩笑。”
正如印证大潘的不屑,从那天过后,无论是人族的兵营还是他们奴隶营,一切都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大家在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中渐渐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和转瞬即逝的那一丝希望。
是的,在这里待了十年以上的兽奴早已磨灭了所有期待和希望,也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们。
直到有一天,大潘在往兵营搬运粮草物资的时候,无意间从某个敞开的帐篷里见到了一个浑身缠着锁链的……人。
她被关在一个仅仅只能平躺的狭小长笼里,双手双脚皆被捆地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从体型上看,这是一个身材十分娇小且单薄的少女,那些沉重且庞大的黑铁链几乎要压垮了她。她的脸上被绑上一条黑布,所有的头发都被剃光,只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她就那样被绑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那样。
这个难道就是……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士兵一脚踹倒这个发呆愣神的兽奴,抓住他的头发,凶神恶煞警告道:“不要起什么心思,敢逃出去的话可就不止死这么简单了。”
卷发少年被抓着头,头皮疼痛难忍,可视线却没法从那边已经被关上的帐篷上移开。
后来,大潘的确什么都没做,不如说也什么也做不了。战争愈发地频繁,甚至已经到了连他们这些兽奴也要带出去冲锋陷阵的局势。
奴隶营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说不定很快就会轮到自己——所有兽人每一天都过得心惊胆战……因为一旦被带上战场,他们就只能是那个身上绑着炸药被送出去的牺牲品……
但某天夜里,随着屋外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地震,奴隶营所有兽人都被惊醒,大家纷纷走出去,却看到远处一大片的火海正在吞噬人族所在的兵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我们快跑!”为信号,如同一滴水掉入油锅,所有兽人在那一瞬间都沸腾了,纷纷用不要命的劲头冲出这个囚禁了自由的牢房,冲向那个广阔无垠的天地。
阿袁也是这个时候拉上了大潘一起跑,眯眯眼的少年睁开了眼睛,倒影着火光的眸子里全是兴奋和苦尽甘来的喜悦:“走!我们一起逃出去吧!”
十年,十年了!
他终于能够——
大潘跟着阿袁一路狂奔着,眼前那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兵营离得越来越近,大潘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天见到的那个少女——
她被绑成那个样子,还能跑吗?
“……”
“喂!大潘!你去哪里?!”
阿袁的呼声在身后响起,大潘却若未闻,逃跑的路线拐了个弯找到了那座帐篷。
被点燃的帐篷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朵,而他在花朵的中心找到了那个被困在笼中的少女。
她眼上的白布已经脱落,没有瞳孔的灰白眼珠寂静而淡然地看着这一切,即使火舌已经舔舐上她的身体,可仍仿佛置身于事外那般……空洞而平静。
阿袁追了上来,拉着他想要跑:“大潘!你在干什么!”
“我要救她。”
他说着,捡起地上的剑,一步一步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你疯了吧!?”
阿袁不可置信地大呼着,“我们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了,你还想要救人?!”
“那你可以先跑。”
他一刀一刀劈上铁笼上的锁,劈地咣咣作响,还好因为火焰的温度,锁头被烤得脆弱,它开始变形,摇摇欲坠。
“——!烦死了!”
阿袁看着这个卷发少年卖力的背影,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也捡起长剑上前一起帮忙。.
“咣!咣!”
少女眸中倒映这两个少年的身影,那一声声的巨响,仿佛也重新敲响了她的心跳……
他们最终还是顺利带着少女逃了出来,三人在一起流浪了一段时日,她没有名字,阿袁便临时给她取了个名叫小光头……
大潘几次都很想阻止他叫一个少女为小光头算什么事,但看少女也没有不情愿的神情便也随着他们去了。
“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和她走散了。结果就是在酒楼的那次才重新见到了她。”
好久没有回忆过去了,大叔在讲完这些后,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声。
“看到她还活着,也算是松了口气吧。”
“……”
能够亲耳听到大叔述说自己的过去,余夏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光知道大叔以前过的苦,但不知道会是这么——
余夏吸了吸鼻子,忽然抱了上去。
“!”
男人身体一僵,低头看向这个埋在胸口的小脑袋,眸中满是无奈:“你做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可没有那么——”
“是我觉得很难过。”
少女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一直以来都小瞧了你们曾经所受的这些苦难。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也没有见过,所以以为只要靠说一些漂亮话或者小甜头就能帮助你们走出过去的阴影……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所以才能这么大言不惭地说要解救你们……”
“但是这些时日下来,我看到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我终于知道很多东西不是靠努力和热情就能做到的——”
“对不起……我现在还是什么都……”
“别再说这些话了。”
突然,一只大手捏着少女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那双蜜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要将内心真正的想法传达过去。
“你要是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话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要强大到可以以一己之力颠覆人兽两族这么多年的恩怨矛盾才算是帮上了我们的忙?”
“……”余夏被捏着脸颊,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别太自大了。”大叔低头望着她,手指还不安分地捏了捏,“之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总之,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能做的事,兽人的事情就交给兽人自己去处理,懂?”
“……唔唔唔唔!”余夏像个濒死的咸鱼在叫唤,直到终于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脸,她使劲揉了揉发疼的双颊,“懂了!我懂了!”
好好的煽情场面被终结,余夏心中有些忿忿,不过也多亏了他,伤感的情绪被缓和。她悄悄从指缝看过去,只看见大叔脸上一切如常的神色,似乎刚才说的那些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注意到她的视线,大叔又再次伸过手来,只不过这次是轻轻落在她头上。
“今天大家都很开心……我也是。所以这都是多亏了你。”
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是换了一个人。
“其实,我们大家还欠你一句谢谢——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呵呵……”余夏低下头,不想让自己那又哭又笑的奇怪表情暴露出去,“不用客气!”
…
“那个……我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什么?”
“你们三个是认识的吧?那为什么当初在酒楼的时候,阿袁没有认出来呢?”
“那个啊……”大叔陷入了沉思,他托着下巴,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小光……天香那个时候,确实长得……跟现在差得很大。”
没有头发,瘦瘦小小,五官也没有现在精致。
更何况那个时候,她说她没有性别——
“……”
余夏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重新艰难开口道:“这种话,绝对不可以当着人家的面说哦?”
“怎么可能会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