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过后,林小姐又陆陆续续送来了四名有类似症状的女性兽人。她们的状况同样很糟糕,甚至其中一位还怀着孕,但远远没有第一位来得可怕。
林小姐说,这家店是专门售卖幼年兽人,为此用某些黑心手段从各地抓来年轻的女性兽人,把她们关在小黑屋里不断地怀孕生产,生到再也生不出了,就会被当作垃圾扔出去。
这家店应该是刚起步不久,遭到林小姐带人上门围堵后,选择连夜跑路,留下了这四名带不走的累赘。
余夏把她们安排在最偏远的厢房,并千叮万嘱宅子里的所有人千万不要靠近后,她将房间当作临时的手术室,给四位兽人都进行了手术。
肿瘤切割之后,能不能活下去就全靠她们自己了。这个病说白了就是犬科的恶性肿瘤、癌症,需要辅以长期的药物治疗才能有所好转。
她这几天除了睡觉吃饭,就一直待在厢房观察几位兽人的状态。她们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不容乐观,不断的生产使她们的身体状况大打折扣,生了病之后也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一直拖到现在,还活着或许才是奇迹。
“姐姐?”
余夏正在房里记录着这几天的病史,一抬头便见到灰白发的小女孩从门外探出头来,似乎有话要说,踌躇不前。
“怎么了?”
极光不安地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大叔要她传达的话:“大叔说……又死了一个。”
“……”
这样啊。
余夏笔下一顿,立刻起身往那边赶去。这已经是第三位了,前几天也分别送走了两位,到了第三位……这话不知该不该说,她早做好心理准备,麻木了。
她赶到厢房的时候,大叔正扛着裹着白布的人出来,一见到她来了就停下脚步。
他问道:“你要看看吗?”
“嗯。”
余夏应了声,大叔便顺从地将人放下,她上前掀开白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隆起的肚子。
是她死了啊。
简单检查了一下尸体,她便重新盖好白布,拜托大叔去将她埋葬在同伴们的旁边。余夏进了屋,看向最后一个生存下来的女性。
仅存的她是一位兔族兽人,年龄约莫在二十来岁,是四人当中最年轻,病症最轻且唯一一位不是犬族的兽人。
她正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如纸般惨白,大抵是做了可怕的噩梦,呼吸急促,浑身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那样。
“啊……!”
女性突然睁开眼睛,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那些人为了让这些生产机器安静,硬生生将她们所有人的喉咙毒哑,甚至连脖子上的血肉都与捆绑在上面的麻绳融为了一体。
兔耳女子喘着粗气,慢慢将自己缩成一团,躲进厚厚的被子里。
“小玉,你还好吗?”
这是余夏暂时给她取的名字,因为她是白兔,所以总是会联想到月宫上的玉兔。
听到余夏的声音,女子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把自己藏起来,这还是比较好的情况。如果换作是大叔这样的男性靠近,她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疯狂抓自己的头发和脸,对男性的恐惧已经超过了一切。
“……”
那一团拱起来的被子在发抖。
余夏坐到床边,对着被子里的人柔声安抚道:“快出来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安全的,没有任何你害怕的东西。”
“……”
没有丝毫松动地反应。
“小玉,小玉?”
余夏继续耐心呼唤她。
“你饿不饿呀?要不要吃点东西?有你最喜欢吃的胡萝卜哦?”
“一直捂在被子里很热的,快出来透透气啊。”
“……”
看来还是没用,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兔子女士对人族的信任比想象中还要低,再妄自靠近她的话估计会适得其反。
既然如此,那最好还是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余夏隔着被子摸了摸她,轻声叹道:“我先走了,晚上再过来给你喂药。”
她离开了厢房,回到前院。
多日的睡眠不足和忧思过虑让她头突突地疼,余夏揉着太阳穴,一抬眼便见到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朝她飞奔过来。
“余夏!”
“姐姐!”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出奇地同步。无忧和极光面面相觑,头一撇,互相也不搭理谁。
少年来到她面前,这半年来他的成长速度跟开了二倍速那样,拔苗助长都没他长得快,一个不留神无忧竟然已经比余夏还要高出一小截,不由得让余夏在心底反思:究竟是他长得快还是自己真的太矮了?
无忧已经能够平视她的眼睛了,见她难受得直揉太阳穴,他立刻也伸出手帮她揉捏起来。他的手掌热热的,抚上她的脸时将热度也一同传达过来。
“头很痛吗?”
余夏叹气,点头:“有点。”
“姐姐,你的手好冷。”
尚且稚嫩的极光则是用双手包裹住了她垂下的手,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教训她道:“你要带好手套才行,还有汤婆子……大潘哥哥煮了姜茶,也要喝一点!”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真不错!
余夏朝他们笑道:“谢谢你们,我感觉好多了!”
说完,她朝院子里扫视了一圈,并没有见到白翎。说起来,这几天余夏和大叔都忙着那边的事,便把白翎和极光都托付给无忧照顾了。
现下极光看起来照顾得还不错,他们两个莫名很合得来,但白翎——娇小柔弱的小鸟儿遭遇两只食肉动物……余夏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白翎呢?你们不会把他……”吃掉了吧?
不不不,这个想法太过危险,他们两个可都是好孩子!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无忧歪头,一时没能理解少女脸上变来变去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余夏在找白翎,于是他便指向庭院中心那个至少堆了有一米五高的雪人。
“白翎在那。”
余夏:“!?”
你们把他吃了然后为了消灭罪证把骨头做成雪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是真会堆雪人,这也太大了吧!
余夏走上前,才发现这雪人跟她差不多高,眼睛是两颗圆润的黑色石头,用手指画出来的鼻子和笑脸。雪人的头上还黏了几片白色的羽毛,被风一吹,又落下一片,轻飘飘落在地上。
余夏“……”
羽毛……还有雪人背后露出来的金发。她转到后方,果不其然见到了金发青年蹲在雪地上,费劲巴拉地扯着自己的翅膀在……拔羽毛!?
“等等等等!白翎你在做什么!?”
余夏大惊失色,连忙冲过去阻止他。他的翅膀好不容易长齐了毛,漂亮得不得了,可不兴这么暴殄天物啊!
“?”
白翎被拉着手站起来,他不懂为何余夏这么着急,但能看到她,青年柔柔朝她一笑,漂亮的蓝眸眯成弯月,如冬日暖阳。
但余夏可不会再上当了,她认真检查了他的翅膀,见暂时还没有酿成惨剧才松口气。开始义正言辞训斥起来。
“为什么要拔自己的羽毛?觉得心情不好可以来找我,不可以伤害自己!”
青年知道她生气了,立马收敛了笑容,蓝眸里水光流转,小心翼翼。
他拾起地上的羽毛,然后轻轻牵住少女的手,将羽毛塞进她手里。
紧接着,又带着她的手将羽毛放在雪人头上。
大功告成!他用这样的眼神回望她。
“……”得了,这孩子真是打小就聪明。
用羽毛给雪人当头发,亏他想得出来!
余夏气极反笑,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衣角被极光扯了扯。
“是白翎先问无忧头发要怎么做,然后无忧哥哥说‘用你的羽毛不就可以了吗’。然后白翎哥哥就开始拔羽毛了。”
小机灵鬼极光迅速把无忧卖了出去,并且坚定地与姐姐站在同一阵线。
余夏幽幽望过去:“是这样吗?”
少年不自然移开视线,然后狠狠瞪了躲在余夏身后的女孩:“啧。”
看来本案的真凶已经破解了,余夏看着无忧就像看着自己那进入了叛逆期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无忧,你不可以跟白翎说这些话,他会当真的。”
“……”无忧耳朵垂下来,尾巴尖在雪地上画圈圈,“对不起,但是——”
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笑意盈盈的白翎,见他还牵着余夏的手,甚至在他看过来后还牵得更紧……无忧感觉牙痒痒的,尾巴炸毛了。
这家伙,绝对是在挑衅!
“——”
金发青年脸上笑意加深,他晃了晃他与少女相握的手,示意她看向他们三人一起堆的大雪人。指了指雪人,又指向余夏。
余夏不确定道:“你是说,这个雪人……是我?”
白翎点头。
堆的很好,下次不要再堆了。
但他们都还是孩子,她还是违心地称赞着:“哇真好看,谢谢你们!”
“姐姐,这个是我做的。”
极光捧着一个小型雪雕举过头顶,小小的雪雕少女精致地如同手办,连五官都雕刻地清清楚楚。
这是真正的大佬!
余夏心中狂呼666,瞳孔地震:“极,极光好厉害!”
被夸奖的女孩得意地挺起胸膛:“我照着姐姐做的,跟他们的一点都不一样!”
“嗯嗯!极光最棒了!”余夏一下将女孩举起来,抱在怀中一顿蹂躏。
得想个办法把大佬供起来,让她给自己做手办嘿嘿嘿!
“……”
极光一头蓬松的短发被揉乱,双手揽住姐姐脖子,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扫过那两人,然后亲密地贴了上去。
无忧、白翎:“……”
糟了,这个家好像要开启一场奇怪的战争了。
-
小玉第一次对她的呼唤做出反应,是在春节过后,元宵节的那天晚上。
余夏照例来到厢房给她带饭和喂药,刚推开门,就见到女子摔在地上,银白色的发丝散落一地,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单薄的裤子上渗出了一点血。听到声音,她缓缓抬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早就被泪水浸湿,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在看到她后又是滚落一颗颗豆大的泪珠。
“啊……”
她呜咽着,试图想要把肮脏的裤子藏起来,可无论怎么变换姿势,刺眼的红总是会暴露出来。
仔细一看,褥子上也沾了血,她也许是想弄干净才从床上摔下来的吧。
“唔呜……”
她又哭了,甚至想要爬进桌子底下把自己藏起来。但余夏拦住了她,并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她的背部,一边安慰着:“不怕不怕,只是流一点血而已,很快就能好的。”
“呜——”
被毒哑的嗓音很难听,像两张粗糙的砂纸摩擦出来的声音。小玉觉得自己恶心极了,从内到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她怎么能睡在这么好的床上,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她应该早点死掉,早点从这些折磨中解放!
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
小玉哭得嘶声力竭,却不敢,也不舍得推开面前的这个人。
她明明是如此不堪,可为什么还有人愿意拥抱她?
小玉今年22岁,却已经生育过五个孩子。她几乎是从身体功能发育完全的那一刻开始就陷入了怀孕、生产、怀孕、生产的怪圈。
那些人将她们关在屋子里,总是带一些同样戴着锁链的男性兽人来欺负她们,过程很痛苦,可无论怎么哭喊,那些人只会在一旁看着她们笑,骂她们“下贱”“恶心”。
在那个地方待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关在一起的同伴每一个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连死亡也成为了一种奢望。
终于,她被那些人扔下了,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她本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却是姐妹几人里唯一生存下来的一个。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每天躺在床上,伤口的地方痛得让她睡不着觉,就好似上万只蚂蚁在全身撕咬啃食,折磨得她快要发疯!
可是,每次只要看到那个救她的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她又觉得身体没那么难受了。她被照顾得很好,亲自喂饭、换洗衣服,上药吃药都是她一手操办,甚至还给她取了一个“小玉”的名字……
她好像变得有点想活下来了,可正是这份想要活下来的心情才让她更加害怕。
同伴们都死了,她这么自私地活下来可以吗?
身体变得那么肮脏,她真的能够活下来吗?
要是以后又被抛弃了,她该怎么办?
兔子是极为胆小的生物,一点点不安都会被无限放大,小玉也是如此。
她不敢回应余夏的好意,却想要接受她的温柔,这种想法在脑中打架,最终还是向往生的本能获得了胜利。
“呜……呜呜!”
“不痛不痛——”
余夏能够感觉到小玉对她的戒备放下来,甚至在主动拥抱她。将近同岁的少女埋在她的胸口痛哭,汹涌泪水足以将衣襟打湿。
她的哭声凄厉且悲伤,仿佛要将这些年受过的苦痛通通发泄出来那样——久久回荡在烛光摇曳的房间。
“好点了吗?”
等小玉终于哭得没有力气,余夏才动身替她把脏衣服换下来。小玉依旧还是那个习惯逃避的小玉,衣服刚换好,她又想躲进被子里了。
“等等!”
余夏及时拦下她,笑眯眯地拿着药。
“药还没吃呢。”
小玉哆嗦了一下,伸出手接过药,从善如流地咽下,接着又试图爬进被窝。
“再等等!”
余夏又一次拦下她,原封不动的笑脸。
“今天可是元宵节,我们一起过吧?”
小玉惊恐地连连摇头,试图绕过她爬进被窝。
“我们今天在院子里挂了很多灯笼,不想看看吗?”
“……”小玉继续摇头,长长的耳朵垂下来想要遮住自己的脸。
“唉……那好吧。”
余夏唉声叹气,也决定不再勉强她。但她走至窗边,用力将窗户打开——
风吹了进来,屋外是橙红暖光一片,油纸做的红灯笼挂满了一整个院子,被风一吹便窸窸窣窣一片柔和的响声。
宅子里的各位和应邀而来的林星栩都在院子里,但是男性的各位站的比较远。见她打开窗户,林星栩望过来微微一笑,而极光则按照排练的那样挥了挥手。
极光:没有感情的挥手机器。
他们将桌子搬了出来,放上了好多点心水果,还有一些林星栩从家里带过来的昂贵菜肴,当然,更少不了和大家一起做的汤圆。
“既然你暂时还不想出门,那我们就这样一起过节吧?”
余夏凑过去将她的大耳朵拨开,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红眼睛,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要是觉得寂寞了欢迎你随时出来哦?”
小玉:“——”
她再一次用耳朵捂住脸,只不过这次是为了挡住自己那不争气的哭脸。
余夏回到屋外,与林星栩相邻而坐。
林星栩给她倒了一小杯桃花酿,由衷地感慨道:“小夏你真的很温柔。”
“嗯?有吗?”
余夏很少喝酒,但这桃花酿闻着很香,所以试着浅唱一口……有点好喝。
“当然。”
见她喜欢喝,林星栩又给她倒了一杯。
“我根本想象不到我会与这么多兽人一起过节。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也是再一次意识到兽人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她的目光望向坐在男生那一桌的白翎身上,他真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眼中充满光,也非常爱笑,一颦一笑都灵动洒脱,哪还有死气沉沉的模样?
“照这样说的话,星栩你也一样温柔啊。”
“在我遇到的人里,只有你和我抱有同样的想法,让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奇怪的人。”
余夏朝林星栩举杯,笑得开怀。
“我要敬你一杯!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林星栩也笑了,与她碰杯。
“我也一样,多谢你完成了我的心愿。”
微醺的暖光摇曳不定,洒下一圈圈朦胧光晕。两位少女相视一笑,将醇香的桃花酿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