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这是他的名字,但会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也只有一个人。但现在,他连这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大脑一直处于昏昏噩噩的状态,刺耳的耳鸣和无时无刻的疲倦将他包裹。有一道声音在劝他不要挣扎了,就此歇息吧,但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喊叫,让他再坚持一会儿……好累,头好痛。
他快要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已经无法正常运作的这副身子,恐怕也快要凋零了吧。
“……”
微风吹来一阵寒风,拂开白翎面上凌乱的发丝。在他那双无神的双眼中,所能触及到的,仅仅是那一根根无法挣脱的栏杆。
禁锢了他一生的囚笼。
白翎的世界是由铁杆组成的。这个一眼望得到头的狭小空间,他从出生起就待在这里了。
一开始是与他的兄弟姐妹一起抱团取暖,随着年龄一点点长大,兄弟姐妹们也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听说她是位容貌极其出色的兽人,金发蓝眼和华丽洁白的羽翼,唯利是图的商人一眼就看中了她。美丽的兽族女性便彻底沦落为生产机器,每年都在忙于生孩子。
一个、两个、三个……不间断地生,一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为止。
母亲的孩子会被送去筛选,遗传了母亲大部分美貌的孩子会被留下、培养、出售,而剩下的孩子会被送去哪里都不再是重要的事。
作为被筛选出来的,容貌是母亲所有孩子中最完美的“宠儿”。白翎与他的母亲一样,拥有一头耀眼如阳光的奶金色长发、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蓝眼睛,还有那双圣洁无瑕的洁白羽翼——他经常能听到笼子外的人说可惜他不是雌性,不然肯定能大赚一笔。
“不过光是有这张脸的话,无论是公的还是母的,都都把人迷的死死的。”
他们转过头看着他,咧开嘴笑得很可怕。
“你可要好好长大,给我们赚大钱。”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接受了自己是作为商品出生的事实。
白翎十岁之前的生活被照顾得很好。正是多亏了这张继承了母亲的脸,他被锁在笼子里,每天都有人端来份量适宜的餐食,耐心仔细地打理他的头发和翅膀,教他运用天生灵动的嗓子唱歌——对比其他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兽人来说,白翎的处境简直就是天堂。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终日惶恐不安,被人随意拿捏处置的日子是有多么煎熬。
十岁那年,他被如愿送上拍卖会,台下粘腻贪婪的视线刺得他浑身冰凉,瑟瑟发抖,只能蜷缩在笼子的角落,用手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白银七两!成交!”
最终,他以白银七两的价格成为了林家公子的宠物,从旧的笼子转移到了新的笼子。
林公子为了他,特地在院子的池塘上打造了一个适合他的雪玉鸟笼,天顶上、地板上、甚至于栏杆上都雕刻着细腻繁复的花纹,白纱被风一吹,朦朦胧胧,仿若被囚于牢笼的仙人。
而正是这份脆弱的美丽才更让人欲罢不能。
他被装进去的时候听到了笼外无数人的赞叹。
“林公子好眼光!”
“果真是纯血统的‘银羽雀’!这份美丽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为了感谢各位前来捧场,我让他给大家唱一首!”
主人的命令不能违抗,这是他从小到大刻在灵魂的教诲。
岸边有很多人,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们在欣赏一件供人玩乐的物件,或是宠物,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他将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底。
白翎轻轻唱了起来,天赐的温良嗓音就连随意的哼鸣都是天籁。
唱歌对他来说易于家常便饭——因为他不被允许开口讲话。
他只能唱歌,不停地唱歌。
唱歌和外貌,是白翎这个人所有的价值。
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低贱卑微的兽奴。
在林家的生活很无趣,最开始几年,林公子还时常会来这里找乐子,但时间长了,他的存在似乎被渐渐淡忘。
遗忘他的不仅有林公子,还有负责照顾他饮食卫生的侍从。
他的餐食一天比一天差,甚至两三天才送来一次饭。前来清理笼子的下人更是对他非打即骂,他会被赶到角落,扫把粗鲁地落在身上,闭着眼睛忍受一声声污言秽语的谩骂。
一年、三年、五年……连雪玉做的石柱都变得发黄,白翎却依旧被锁在池塘之上。
他时常与池中的小鱼遥遥相望,小鱼也会给予他回应,将丢下来的吃食啃个干净,然后那抹橘色的身影飞快潜入水底,将一朵含苞待开的荷花拱到他眼前。
小鱼在水底下吐着泡泡,好似在与他打招呼。
“——”
他在水面的倒影看见了自己的上扬的唇角。
……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小鱼会经常来探望他,灿烂的橙色自由自在徜徉在开满荷花的池塘。它有时候还会带来他的另一些朋友,几尾五颜六色的小鱼围成圆圈在给他跳舞,或是藏在荷叶底下捉迷藏。
他们看上去非常快乐,白翎也想要加入他们,伸手去触碰时,小鱼们却一溜烟地溜到了水底下。
只剩下那条橙色地小鱼亲了亲他的手指。
可是就在同一年的冬天,万物凋零之时,他唯一的朋友翻着肚皮浮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波的律动一点点、一点点飘到他面前。
白翎再一次伸手去触碰他,可这一次,小鱼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被困在笼子里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他的朋友渐渐腐烂,然后沉入池底。
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而现在,该轮到他了。
白翎闭上眼睛,夜晚很宁静,只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的声音,心脏平静且缓慢地跳动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却比平常要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刺痛。
小鱼在五年前的冬天死去,他也将在五年后的冬天——
“白翎!”
忽然,他听见笼门被打开的声音。一只温热的手将他扶起。
白翎费力睁开眼,一位黑发少女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认识她,是为他取名的林小姐。
“白翎!你再撑一会儿!我马上就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少女的眼中闪着泪光,极力呼唤着他。
“不会再有人关住你!你自由了!”
自由……白翎将这两个字在嘴里细嚼慢咽,却全然不知自由二字该是何滋味。
这二十年从来与他无关的词语——
他闭上眼,黑暗淹没了意识。
-
为了找到合适的居所,余夏几人在外逛了一整天,结果却一无所获。但来不及失落,天一黑,余夏便急切地冲到林府后门等待林小姐接应。
可他们刚拐进巷口,就见到有两名被打晕的家仆倒在地上,青燕眼含泪花扶着惊魂未定的林星栩站在门口张望,一见到余夏就急忙奔上前:“余小姐!”
“我们已经把白翎从笼子里带出来了,可是刚走到门口就遭到了袭击。白翎被抢走了!”
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余夏一下子就能猜到是谁的手笔:“是你大哥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代替林星栩回答的是侍女青燕,她气得跺脚,含泪怒斥道:“那歹徒一点也不顾及小姐还在边上,差点也被伤到了!”
“我没事。”林星栩摇摇头,拍了拍侍女的手臂。
“那人还未走太久,现在追应该还能追上。”
林小姐冷静说完,转头望着余夏,然后深深地低下头。
“余小姐,剩下的只能拜托你们了。”
“……”
余夏深呼吸一口气,在睁眼时已满是坚定。
“交给我们吧。”
既然人还未跑远,那么想要追踪上去就可以循着气味。
余夏向林小姐要来白翎的衣服碎片,给无忧闻了闻——虽然这么做有点不礼貌,但无忧的兽族血统是狼,完美遗传了犬类动物的灵敏嗅觉。
既然狗能做警犬,那么狼也一定可以!
只见无忧在空气嗅了嗅,手指指向一个方向:“在那。”
看来行得通!
“上啊!无忧!”
余夏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少年便如离弦之箭冲刺而出,把余夏都看愣了。直到大叔也拉着她一同跟上去:“我们也快跟上去——!”
“好……好!”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林星栩由衷地为他们,为白翎祈祷——请务必,务必让他得救吧!
8不得不说,无忧腿伤好了之后不复以往乖巧安静的形象,反而开始往拆家二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算余夏是被大叔连拉带拖地奔跑,把她命都跑掉了也还只能看着无忧的身影越来越小。
哈……!哈……!再跑她就要断气了……!
“啧!麻烦!”
眼看马上就要跟丢时,余夏突然感觉自己双脚离地,飞了起来——
“抓稳了!”大叔大手一捞,直接将人扛到了自己背上。没有了拖油瓶,他的速度得到了质的飞跃,步步生风,堪比羚羊爬山!
全场唯一弱鸡余夏:6
你们兽人的身体素质真是个顶个的强!
由无忧带路,他们一路奔过人潮拥挤的街道,穿过黑灯瞎火的小巷,一头冲进了渺无人烟的郊外。
如果是林公子下令的话,那么那人带走白翎的目的恐怕只是为了给她和林小姐找不痛快,手段也很简单,只要把白翎杀掉就可以了,为什么还非要特地来到这里?
无忧停了下来,继续嗅了嗅气味——“在那里!”他指向不远处的小树林。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漆黑的树林风婆娑,似乎在引诱迷途者的到来。
“……”
此时已经轮不上害怕了,被当作沙袋背了一路的余夏趴在大叔背上,手臂一挥,发令冲锋:“冲啊!”
“哈……”
回应她的是无忧再一次冲锋和大叔疲惫的叹气。三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树林,无忧的耳朵高高竖起,实时捕捉着夹在风中的异常动静。
“你们看。”
大叔捡起藏在落叶中的白色羽毛,递给余夏。“应该就在附近。”
“嗯,放我下来吧。”
将羽毛握在手里,仿佛还能感受到余温那样,她将拳头抵在心口上。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能感觉到——
“咔。”
在左前方!
以那声枝叶断裂的声音为信号,三人皆朝同一个方向冲去!就在那棵树的底下,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黑衣人和昏迷过去的白翎!
“无忧!”
还未等余夏的声音落下,无忧早已冲了上去一个飞扑将那黑衣人扑倒在地。黑衣人的反应也很迅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回身,朝无忧身侧进行一个飞踢!
“唔!”无忧来不及躲闪,应是用双臂挡下了这次攻击,但也使得他身形一踉跄,黑衣人抓住机会想要反击之时,大叔却一把擒住了黑衣人握匕首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黑衣人痛呼出声,当啷一声匕首摔入地面。
不给对手反应的机会!大叔继续乘胜追击,抬起手肘朝黑衣人脖颈用力挥去,可却没料想对方先行一步用腿缠住他的下盘——!
几乎没用什么力气,黑衣人轻而易举从大叔的钳制中脱离而出。
以一敌二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黑衣人显然也是这么认为,他那被黑布蒙上的脸仅仅只是盯着他们看了两秒,便认定此地不宜久留,脚尖一点,就这样隐匿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应该暂时安全了。
自知弱鸡的余夏这才走上前来,她将无忧扶起,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无碍后,又看向大叔:“你没事吧?”
“没事。”
大叔完好无损,只是衣服和发型有些凌乱。
昏睡中的白翎靠在树干上,长发散落一地,苍白的脸色因发烧而变得红润了些。呼吸急促,羽睫轻颤,白衣落于枯叶之中,恍若坠落尘世间的精灵。
“太好了……”
他还活着。
余夏松了口气,却在视线下移的一刹那顿住了。
他的衣袖上,落着一片显然不是白翎本人的红棕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