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这个家之后的每时每刻,无忧都被恐惧和紧张萦绕着。
院子里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清洗掉,人类闻不到,但对于兽人来说,那股熟悉到恶心的气味无孔不入,在疯狂折磨着他的大脑。每每闭眼,他都能想起那天在这里遭受过的一切。
尽是疼痛和绝望的那一天。
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噬咬他的心脏,不仅啃食心脏,还将毒素顺着血管流遍五脏六腑,入骨地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就好似那天的锁链依旧缠在脖子上,越收越紧。
他只好躲在房间里,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不去听,也不去闻。
只要有余夏就好,她说马上就会带他离开这里的。
他有乖乖听余夏的话,一步也没有离开房间,就算有人来敲门也——
“我可以进来吗?”
依旧是软糯糯怯生生的声音,但这只是他长期以往求生习惯,并不关内心想法。
所以门外的人只是这么问着,不等屋内人的回答就径自推开了门。
先是一头蓬松毛绒的卷发,接着便是一双毫不客气盯上来的横瞳。小羊还是那个小羊,气质却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那个怕生怯懦的男孩怎么可能会露出这般冰冷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神?
他从头到脚扫了眼来不及藏进被子,只用帽子藏住耳朵的无忧,鄙夷之情流露言表。
“你就是余夏姐姐说的‘弟弟’?”
无忧不说话,默默注视着他,将遮挡脸部的布料往上拉了拉。
小羊一步步朝无忧慢步踱去,步伐轻快,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纯真无害。男孩歪歪头,轻轻抽动鼻翼。
“什么嘛——”
“明明你也跟我一样。”
脚步声攸然停止,小羊一把掀开盖在无忧头上的帽子,笑得开怀。
“都是兽人啊。”
“!”
砰!
像是被对方的气势吓着,无忧后腰撞上了桌子,桌上物品顿时滚落下地,引起一片喧闹。
“我早就很想见见你了。”小羊笑着,眼睛微微眯起,眼睑与瞳孔形成诡异的平行线。
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却听的人背脊发凉。
“毕竟这个家里全是你的气味,特别是院子和柴房。这么说来,你还算是我的‘前辈’呢。”
“血的味道那么浓,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恶心死了。明明都被打成那样,他们都说你死定了,没救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你为什么还活着?还遇到了姐姐,得到了她这么多的偏爱?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啊,都是兽人,都被人歧视、谩骂、虐打。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是你?”
“凭什么,你可以独占姐姐?”
“凭什么,你可以独自得救?”
不断提出的质问如狂风呼啸让人喘不过气来。早就懒得再伪装友好,男孩竭力隐忍着内心滔天的嫉妒,面容微微变形,甚至算得上是狰狞。
发红的眼眶装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球,它们颤抖着,视野里全是这个该死的兽人。
什么嘛,这个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如此。
所以换成他的话也是可以的吧?
“……”
房间顿时只剩下尖锐的针芒声划过。无忧垂下眼眸,轻轻扯动嘴角。
“无聊。”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
“因为是我,遇到了余夏。而不是你。”
“——”
“呵……哈哈哈哈哈!”像是听到了笑话,小羊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溢了出来。
“你说无聊?”
小羊突然停止笑声,朝他贴近,甚至还尚为亲密地牵起他的手。
“那我跟你换换好不好?”
“我跟姐姐走,你就替我留在这里。”
手腕被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小羊的气息也几乎扑在身上,在无忧看来简直是如同被毒蛇缠绕,难以忍受。
“不可能。”
他低声道,斩钉截铁。
“余夏是我的。”
“该留在这里的,是你。”
金瞳中流露出来的坚定和势在必得是他对于余夏毫无底线的信任,这份自信几乎灼伤了小羊的眼,他顿时松了些力气,轻而易举被挣脱开来。
而后,站不稳似的往后踉跄两步,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嘶——”
不知为何,他的手臂被划出一道极长的伤口,血液正不断地往外溢出。
小羊明明是痛极了的,可却露出诡异的笑容,炫耀似的举起了流血的手臂,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块破瓷片——是刚刚摔碎的东西。
“你说,姐姐还来得及看到——活着的你吗?”
什么!?
无忧顿时睁大了眼睛,随即等待他的便是小羊跌跌撞撞奔出去的身影,以及足以惊动邻里的尖叫声。
“救命啊!兽人要杀人啦——!”
-
为什么,净是遇到这种事情!?
好不容易赶到被人群层层叠叠包围了几圈的事发地,余夏奋力挤了进去,一眼就见到被按在地上,满身狼狈地无忧!
他身上用来遮挡身份的大衣被当成垃圾丢在一边,此时只穿着单薄的内衬里衣,纯白的布料上已然沾满了灰尘和几个脚印。
少年蜷缩在地上,手臂抱头,一声不吭地任人踢踹,宛如任人宰割的羔羊。
“唔!”
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的耳朵将头提起,匆匆赶来的赵叔看清了他的样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怎么又是你这小畜生!?那天没把你打死居然还敢回来!”
“这条贱命还真是顽强啊!”
“晦气!太晦气了!”一同赶来的马大娘尖声叫道,“是哪个缺心眼的把这畜牲救活了?!咱老赵的手还痛着呢!”
头皮被拉扯地热辣辣的,无忧费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放,开……我。”
“还敢反抗?”
无慈悲地睥睨着肮脏的兽人,赵叔狠狠将他的脑袋往地上砸去!
“认清楚自己的处境!贱东西!”
头颅撞击地面的声音让人听了连连吸气,混着石砾的地面一点点被涂上斑驳,已经有村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不要!快住手!”
从人堆里冲进去的人影跌跌撞撞倒在兽人旁边,用手护住了即将与地面再次撞击的头颅!“啊……!”她的手背被擦破了一大块皮,疼得直发颤。余夏挡在少年身前,眼眶带泪,长发凌乱,胸膛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着。
“不要……不要再打了!”
赵叔和马大娘皆惊诧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小夏姑娘?”
“你快让开,这小子今天必须死在这!”
此时已经有人认出被扔作一团的衣服是这外来小姑娘所谓“弟弟”身上穿的,立马尖声指出道:“你骗了我们说这畜牲是你弟弟!”
“我就说她不是好东西吧!”
“怕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人!”
“把她赶出去!”
马大娘面色铁青,颤抖的手指着余夏的鼻子,气的不轻:“小夏姑娘你——骗了我们?还把这畜牲藏在我家这么多天?!”
“唔!”
被人指着鼻子吗自然不好受,余夏咬破了下唇,愧疚地垂下眼:“我的确骗了您,对不起……但是!”
“无忧他没有错!都是我非要救他,还带着到处跑。他的伤刚刚好,能不能……放过他?”
余夏声音哽咽,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周围的村民都在对她指指点点,鄙夷敌视的视线要将她烧出好多窟窿。
“放过他?”
赵叔冷笑一声,慢慢解开缠着布条的手,将至今还未愈合,粉白混合的血肉狰狞翻出的伤口展示给她看。
“看看,看了这个你还想说要救他吗?”
余夏:“……”
“我知道有些小姑娘看兽人可爱想要养它们,但是。”赵叔沉声说道,隐忍着怒气,“这小子已经咬过人,尝过了血,杀了他,对大家都好。”
“伤人的狗不能要。”
“小姑娘,我看你也心思不坏,只是被这畜牲瞒骗,不与你计较。想要养狗的话到处都是,但是这只,必须处理了!”
干赵叔这行的,最不必地是怜悯心。杀的兽人多了,自然浑身都透着一股肃杀气,冷眼一瞪,没有人会不发怵。他朝看热闹的村民挥挥手:“来两个人把她拖走!”
“什——”
余夏双臂被俩年轻力壮地小伙子擒住,根本无法挣脱他们的禁锢。
“玉娘,找把刀来!”
“来了来了!”
马大娘就近借来一把砍刀,一路小跑递到赵叔手上。甚至抽空瞥了余夏一眼,摇摇头道:“小夏姑娘,你这事做得糊涂啊。”
“不要……不要!”
她看着赵叔活动活动手腕,大手执起刀柄,掂量了两下,等一会儿会发生什么早已不言而喻。想要阻止,却只能徒劳的呼喊着:“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无忧——!”
被人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少年听见她的声音,耳朵动了一下,微微扭头,艰难地用眼角余光投向不远处的少女……他的主人。
“余夏……”
他长了长嘴,却发不出声音,青青紫紫的脸肿得不像话,挤压着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此刻,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流着泪不断呼喊他名字的人。
辱骂、暴打、施虐……对他来说不过是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情。他也常常在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才会被这样对待。
但是不是,仅仅是因为他作为兽人出生,长出了和他们不一样的耳朵和尾巴。
正因如此,不会有人为他的遭遇哭泣、心疼、安慰。
不论怎么摇尾乞怜都不会有人爱他。
但是……
“无忧!求你们——!不要杀他!”
余夏奋力挣扎着,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蹭得肮脏不堪,膝盖也被砾石磨得出血。
他现在有一个愿意爱他的人了。
好幸福——
砍刀高高举起,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
余夏心脏在那一刻停止跳动,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愿意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残忍事实。
“嘀嗒。”
一滴鲜血重重滴落在地上,绽开成一朵花。
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突然安静了几秒,还在思考这个突然出现,并且生生用手掌挡住刀刃的男人是谁。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赵叔,他恼怒地痛斥一声:“你做什么!大潘!”
而被叫做大潘的男人立于赵叔身前,手还在滴滴嗒嗒流血,却感觉不到痛那样扯出一个笑容:“赵叔,你在大路上做这事不太合适吧?”
“别说到时候血流的到处都是很难清洗,而且也会把这群小鬼吓坏的。”
他指的是躲在家长身后想看又挡着眼睛的孩子们,被他一直出来,纷纷都被家长们带了回去。
赵叔抽了抽刀,却发现根本抽不动,面色一沉:“不关你事,我今天必须处理了他!”
“哎,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大潘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模样,手上松了些劲,血流得更汹涌了。
即使很不爽但赵叔还是先把刀放下:“什么事?快说!”
“我这有个渠道,说是想要收大量的狼血做成药卖出去。我正愁找不到货呢,没成想这儿就有一只。”
“怎么样?把这小子卖给我吧?价钱都好说。”
大潘是个做兽人买卖的猎师在村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当然只要给钱,他也可以帮你做些脏活累活。名声虽然不太好,但大家都怵他的大个子和力气,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
赵叔怀疑地扫了眼他:“有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这小门小户,都是赚些小钱,哪比得上叔您的大生意啊。”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大潘用干净的手拍了拍赵叔肩上的灰尘,“不要跟钱过不去,考虑考虑?”
“……”
赵叔暗自掂量了一会儿:“你出多少钱?”
大潘笑得更甚,从腰间取下一个布袋扔过去:“这么多。”
小小的布袋份量不少,赵叔打开看了眼,估算了一下金额。爽快地把刀一扔,大手朝压着无忧的人挥挥:“放开吧。”..
“老赵啊,就这么放过他了?”马大娘还是有点担心,凑到赵叔耳边小声嘀咕。但这份不满很快就因为钱袋的重量消散。
“这么多啊,这小子还挺值钱!”马大娘乐呵呵地提着钱袋回家。
“这小子归你了。还有——小姑娘。”临走前,赵叔最后看了眼呆滞坐在地上的余夏。
“你还是可以坐我的车一起走,但是只能是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