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刺客没有影响秋祭。
沈青梧跟着张行简,配合镇上官吏,一同搜剿刺客,并连夜押回东京的天牢审讯。
夜间社火没有看成,张行简询问沈青梧是否留下,沈青梧摇头。
她随张行简一同去天牢——她担心那些刺客既然喊出“杀狗相”,说不定还会埋在路上试图刺杀。
张行简本人的武力,她不放心;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她也不放心。她只相信自己的武功。
张行简便随她了。
只是张行简要直接去天牢,配合刑部吏部一同审问刺客。进天牢前,张行简犹豫一下,让沈青梧回府等他便是。
沈青梧拒绝,淡声:“你们在天牢审犯人便是,我不进去,我在外等你一同回家。”
张行简怔了怔,目有柔笑,点头应是。
他的审讯功力了得,他的能力也一贯厉害。
他在公务上展现出的手段,也非沈青梧所能了解。但他知道她不喜欢他那些诡计多端的手法,便尽量不在她面前展露。
而沈青梧必然也是知道的。
她不喜欢他那些手段,却依然愿意在天牢外等他……张行简想,沈青梧必然很喜欢我。
带着笑进来的长相,让天牢中几位等候得焦急的同僚愣一愣——有人要刺杀相公,相公还笑得出来?
张行简当然笑得出来。
他一贯温和:“我们进去吧。”
紧接着,便是些常规的审讯了。只是这一次张行简亲临,亲自来审。
几位刑部官员怕他嫌恶刑罚狠厉,多有收敛,但张行简本人搬过一凳子坐在牢门前,面容斯文,气质清雅,却显然没有对血腥有任何不适。
这番审讯,花了一个时辰。
原本会再慢些,但张行简怕沈青梧等得不耐,便加快了进程。
审讯得知,刺客刺杀,与女帝登基有关。背后人不服,派刺客来。而张行简与女帝一条心,女帝不出宫,他们刺杀张行简,也是为了能引起大乱。
张行简笑一笑:“我绞尽脑汁要制止战争,你们倒是使尽手段要发起战争。官家若是真怒了……你们当她不会开战吗?”
李令歌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心慈手软的人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刺客挣扎:“她根本不应该登基!她当了皇帝,下一代谁当皇帝?皇帝还能回到李氏皇族手中吗?皇权会分散给外姓!”
张行简平静:“原来是李氏对官家不满啊。”
他懒得和笼中之物多舌。
不提李令歌至今还沉浸在博容已逝的悲痛中缓不过来,即便李令歌缓过来,要开始选秀开始准备生子,那也是李令歌的事。张行简守好自己能守的便是,他哪顾得上千秋万代。
这世上想当皇帝的人真多。
张行简出天牢时还在想,幸好他与梧桐没有那份心。只要天下不乱,他夫妻都不关心谁做皇帝。
月上中天,寒鸦栖木。
张行简从天牢大门走出,正见沈青梧靠着墙,闭目站在一古槐旁。
风吹叶落,她抱着臂沉冷而立,发丝拂面,整个人肃冷淡漠,与寒夜融为一体。
张行简目光望着她,心想:她之前是不是说,她要离开他来着?
张行简脚步停下,分明一点声息没发出,沈青梧却准确地在此时睁眼,侧过脸对上他目光。
沈青梧向他走来,到他面前。
张行简惊讶:“我脚步声很轻吧,你都听得到?梧桐,你武功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沈青梧:“没有。是感觉……”
风吹过时,她好像闻到了月光的味道。但月光是什么味道,要她说,她也说不清楚。
只是说,这是一种感觉。
沈青梧将他上下看两眼。
她眼尖地看到他袍袖上沾了两滴血,像雪地中的一点朱砂,刺目万分。
沈青梧立即抓住他的手,挽他袖子要查看,被张行简侧过身一躲。
张行简又咳又笑:“光天化日,你可别乱来。”
沈青梧摸他手骨,并非发现他有伤。但她离得近,确实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沈青梧:“你受伤了?”
张行简茫然:“没有啊。”
沈青梧:“你身上有血味,不是别人的血味。”
张行简怔一怔。
连他自己都思考了一下,他才隐约想起来,路过牢门时,他似乎手指被木条刮了一下。他没有当回事,但是那么点血……沈青梧说他身上有血味。
张行简感慨:我妻长了个狗鼻子啊。
沈青梧见他目光闪烁、流波连连,便猜到他没什么事。
然而她正要放开他的手,张行简身子一歪,虚弱地倒向她。
沈青梧愕然无比,只好继续托着他手,另一臂伸出,揽住他靠过来的肩。
张行简虚弱万分:“我确实流血了……梧桐,我好痛。”
沈青梧紧张:“哪里流血了?让我看看。”
张行简:“我也不知道,但是好痛……”
他身上文气重,面容又秀白,他装模作样地歪在她肩头喊痛,泠泠目光抬起来看她……沈青梧身上杀气重一分。
张行简:“……”
沈青梧冷声:“还有哪些落网之鱼?你告诉我一个大概,我必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张行简:“……”
手指被木条扎一下,倒也不必“报仇”。
张行简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沈青梧眼看要推他上马车,她要扭头进天牢会一会刺客,张行简阻止她:“梧桐,你不能这样。他们都是线索,而且进了刑部的人,不能由你乱来。你还是陪我回家吧。“
张行简手扶着出门,面色苍白:“我真的好疼啊。”
沈青梧:“没关系,我去找漏网之鱼。杀了他们,再回府找你。”
张行简言简意赅:“不行。”
他向她伸手:“陪我回府。”
沈青梧:“……”
她眯眸,看着弯腰探出马车车门的秀雅青年。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他此次这么不愿她杀人,只能说明,有诈。
沈青梧盯着他。
张行简低咳两声,垂下秀睫,他道:“我真的很疼,我们先回府好不好?”
沈青梧:“你到底哪里疼?”
张行简:“……我不知道。”
沈青梧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反应:“张月鹿,我十分喜爱你。”
张行简怔一怔。
他目色躲闪,只望她一眼,便礼貌地避开她眼神:“光天化日,我不敢听这些。”
沈青梧心想:屁。你就装吧。
她继续:“你受伤,我十分心疼。不过你说的对,当务之急不是杀什么人,而是你受伤的事。我认为这件事比回府更重要,眼下最重要的,应当是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咱们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对吧。”
张行简暗道不好。
他关上车门便要缩回车中。
车中几盏杯子抛出,砸向车外。运力狠快,阻止车外人上车。
沈青梧跳上车辕,躲开那几盏杯子。
青瓷落地砰然声中,伴着马车中张行简语气微促的声音:“长林!”
于是古槐树间,一把匕首,非常意思性地飞出,扎向那试图上车的人。
沈青梧简单化解这种路数。
强用武力拉开车门钻进去前,沈青梧还回头,与树上的长林对视了一眼。
长林很无奈地看着她:他又不可能真的对沈青梧出杀招,郎君还总叫他。他若是伤沈青梧一分,郎君必然发怒。他若是不出手,郎君又会问他是谁的死士。
自从郎君出嫁……啊不,娶妻,这死士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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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张行简左挡右躲,还是被沈青梧扑在了身下。
坐在外头的车夫眼观鼻鼻观心,感觉到马车的几声震动。
张行简脸色都快变了。
他衣袍凌乱,袖子被挽,她的手落在他腰间,已拆掉他腰间帛带。肩头衣物也松垮,里间中单已然露出,再往下……雪色肌肤也若隐若现。
张行简扣住她手:“住手,停下。再继续,我就生气了。”
沈青梧:“我不是在给你检查伤势吗,夫君,你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里面又是一阵打斗。
车外车夫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三郎、夫人,马车走不走?”
他家郎君没发声。
倒是三少夫人声音慵懒而沙哑:“走啊。”
车夫心想:好彪悍的三少夫人啊。
于是马车驶起,车轮辚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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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凑到耳际微红的夫君耳畔,轻声:“夫君,你知不知道一种玩法?”
张行简目光闪烁:“不知。”
但是沈青梧猜他知。
她慢悠悠:“有人的鱼水之乐,是发生在行驶的马车中的。”
张行简面容不改,只低垂的睫毛颤了颤,被她扣着的手臂半僵。她发觉他手指动了动,似想默默远离她,但碍于武功悬殊,她夫君非常懂事地没有动一下。
似怕刺激到她。
沈青梧忍笑。
沈青梧继续逗他:“三郎,你想不想呢?”
她勾着他帛带,冰凉指尖掠入腰间,在清薄如瓷的郎君腰间肉上点了点。她还未曾做什么,张行简便往旁车壁上歪了歪,发冠顶得他后脑勺闷疼。
他喘一声。
马车行得更快了。
他闭着眼靠着车壁,一动不动。
沈青梧勾着他帛带的手发僵。
沈青梧心想,他这声喘,外面车夫听到没听到?
沈青梧回神时,看张行简抬目望着她微笑。
他轻声:“梧桐不敢?”
沈青梧挑眉。
张行简几时有这种兴致了?
沈青梧毫不在意地伏身过去,她满不在乎地伸手去拨他衣物,低头亲上他肩头。他身子僵住,一把捂住她的唇。
沈青梧抬目。
张行简咬牙:“你来真的?”
沈青梧拨开他的手,开口:“这有什么假的。我又不是伪君子,和你不一样。”
张行简扣着她落在他腰间的手,不放。
二人别劲。
他终于认输。
他很无奈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沈青梧:“哦,不想与我在马车上行事,那你勾我做什么?”
张行简:“我只是说我身上痛,我没有其他意思。”
沈青梧:“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张行简抬目看她。
他乌黑的眼睛透出几分委屈。
张行简轻声:“我只是单纯地想你心疼我,关心我,爱我哄我,对我说几声好话,对我多在意几分。”
他低头看她的安禄山之爪,很郁闷:“而不是压倒我,做过于刺激的事。”
沈青梧:“……”
她回过神。
她惊讶:“你只是单纯地装可怜?”
他不说话。
他默默伸出一根手指,晃到她眼前,让她看。沈青梧看了半天,多亏她眼睛好,晃动的透着昏光的马车中,她勉强看到了他手指上的那一丁点儿伤口。
若是她眼力再差一点,连伤口都看不见了。
沈青梧喃喃自语:“我真厉害。”
——我眼睛居然这么好,这都能看清。
张行简瞪她。
他看沈青梧放松地松开了勾着他的衣帛,但是她噗嗤笑起来,趴到他肩头,抱着他闷笑不住。
她抬脸,在他脸上忍不住“啵”两下。
沈青梧小声笑:“你真可爱。”
张行简面无表情。
张行简心想:你真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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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黑夜行车,车中二人相依,沈青梧靠着他肩颈、搂着他腰不住笑。
张行简态度慢慢温和,慢慢放软。
他对她总是有一腔包容:算了,梧桐开心就好。她以前过得不好,不会哭不会笑;嫁给他后,起码笑容越来越不僵硬,越来越会笑了。
张行简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张行简低声:“梧桐,坐我怀中来。”
她应一声。
威武不屈的沈青梧在此时,只是张行简的那个性格不为外人知的妻子。她坐到他怀中,仰头看他,在他颈上亲了又亲,看他脉搏跳动,便能津津有味看许久。
张行简笑着委屈:“旁人家夫君装可怜,可能没有我效果这么歪——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沈青梧:“旁人家夫君,哪会手指破一下,就哭唧唧装弱装疼?要不是我提醒你,你根本不知道你手指破了。”
她怜惜又欢喜地抚摸他面颊。
她不知该喜该忧,语气只冷淡平静:
“我有一个坏心肠的郎君。
“天崩地裂于前,他面不改色;真疼真痛时,他可以笑着和我玩和我聊;他只会为不足轻重的事撒娇、犯浑、搞事。”
张行简弯眸。
他回嘴:“可惜没成功。”
可惜他家那木头疙瘩成精的妻,依旧木头脑子,却偏偏越来越了解他……让他的手段施展不出。
两人在车中说一些悄悄话。
车外的车夫伸长耳朵,发现车中好像没了动静。
车夫纳闷,并如雷劈:三郎的能力,未免太弱了吧?
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就结束了?
车中夫妻二人玩笑着,心情倒是很好。
沈青梧问张行简:“刺客一事,你真的没事吗?”
张行简温声:“放心,我真的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弱。”
沈青梧叹口气:“我当然知道。”
但是她语气又平淡:“我心里明白你很厉害,但一出事,总是觉得你很弱,你需要我保护。事情结束后,又觉得我想多了。
“我对你的执念太深了。”
张行简低头笑:“可我喜欢。”
沈青梧:“你不会喜欢的。我对你总有一些坏念头,在克制着。”
张行简目露兴致,沈青梧立刻伸手捂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道:“我知道你好奇心很重,但是我不愿弄伤你,此事莫问。”
张行简心中几动。
张行简口上笑:“好吧,那我问点儿能问的——你几时离开我啊?”
沈青梧纳闷:“我没要离开你……啊,你是问我几时出京。”
张行简默默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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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祭过后,沈青梧要在九月十五离京。
性格豪飒又向往东京外天地的她,心情极好,想起来可以离开这片牢笼,她梦中都忍不住开怀。
她的开怀不是那种肆意大笑的,但是整日观察她的张行简,岂会不明白?
他便顾着她开心,打听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沈青梧:“去哪里,不能告诉你。这是女帝私下派给我的任务。什么时候回来……那当然是我完成任务之时。”
张行简:“总不会明年才回来吧?”
沈青梧心情好:“说不定呢。”
张行简笑一笑。
他不说什么,只帮她一同收拾衣物。
这种感觉,于沈青梧而言,是很奇怪的。
往年她离开一个地方,从来很快。无论是去军营还是离开军营,一个小包袱背上,包袱中几把刀几身衣服,便能解决一切问题。
然而现在出门一趟,变得十分繁琐。
张行简为她备了不同时期可以穿的衣物,女儿装时可以戴的简单发饰,男儿装时束发用的发带与簪子。衣物大体为暗色,却也有两身亮色。
还有几封信,几件信物,几盒药瓶,甚至还有几块玉佩……
张行简温声:“出门在外,大体要受些委屈,衣物脏得快,恐怕洗漱也不方便,所以暗色系衣物备得多一些……但是若是你要伪装些什么,或者要放松的时候,明艳些的女儿家衣裙,我也给你备了一身。
“你不肯说你要去哪里,我自然不好多问,但这里是几封写给我朋友的信,若是有困难,你可以登门。这几枚信物,都是张家产业,你若有难处都可以去求助……还有这些药,都是些简单的,驱蚊的、敷用的、口服的。”
张行简看着她:“我知道你不爱带太多繁琐包袱,所以已经尽量简化了,你检查一下。”
沈青梧没有检查,沈青梧跳入他怀中。
她有点儿察觉到什么。
沈青梧:“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我?”
张行简微笑:“没有啊。我只是非常寻常地帮你整理这些,我毕竟很能干,事无巨细都能做得很好,你知道我的能力的。”
沈青梧“嗯”一声。
她看他目光清澈含笑,与往日一样,便放心。
沈青梧:“其实我也想过,若是能带你一起出门玩儿就好了。”
张行简微笑:“那怎么可能?别想这种没意义的事。”
宰相岂能离开都城。
沈青梧偷偷摸摸拿过一块玉佩:“这什么?”
张行简:“玉佩。”
沈青梧:“……我当然知道是玉佩,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吗?因为我要走了,所以你提前送?”
她眸中生起欣喜,反反复复地看玉佩。
玉佩正面写了一个“梧”字,背面刻了一幅“月照梧桐“的画。这与当初她弄坏了的玉佩十分像,但张行简的雕玉功力更加了得。
沈青梧知道他婚后刻了很多玉,但他都没有送给她。
眼下他送了。
沈青梧欢喜:弄坏玉佩后,与他和好后,她一直希冀张行简再送一次。
张行简颔首。
沈青梧又拿了几块包袱中的玉佩,纳闷:“怎么送这么多呢?”
张行简微笑。
他勾起玉佩上的红绳,为她戴上,却不是腰下,而是悬于颈下,埋于她怀中。
婚后,沈青梧终于不在脖颈上戴博容送她的玉佩了。她的脖颈终于空了下来,可以戴别的了。
张行简欣赏她脖颈玉佩。
他从未觉得她脖颈的红绳这样顺眼过。
张行简笑吟吟:“戴在脖颈,真有刀剑的话,可以挡刀用。”
沈青梧一怔。
张行简勾起她指间拿着的另一块玉佩,给她系在腰下:“这个也能用来挡刀剑。我选的都是蓝田玉,材质极好,为你挡刀,应当是足够的。”
沈青梧:“若是被刀劈坏了……”
张行简平静:“那就换几块别的。”
他指包袱中其余玉佩。
沈青梧呆呆看着他。
沈青梧慢慢倾身。
二人坐于榻间,她正朝着他,坐于他怀中,此时慢慢搂住他脖颈。
她听张行简轻声:“梧桐,我不在乎那些死物,玉佩坏了就坏了,我不心疼。无论你去哪里,平安归来就好。我一直等着你。”
沈青梧:“没有人等过我的。”
张行简:“我是你夫君。你给我日日背诵一百遍——你夫君若不等你,你要谁等你?”
沈青梧应下,眨去眸中水雾浅浅的热意,冲他露出自认为自己最粲然的笑容。
张行简看她半晌。
他忽然勾住她下巴,似笑非笑: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沈青梧:“嗯?”
张行简:“不要给我惹烂桃花回来。”
沈青梧:“你放心。”
张行简:“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