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见鸿昌已经知情识趣地在外间榻上早早睡了,黛玉这才松了口气,不再勉强自已端着平静从容。
立即铺纸研墨,将刚才看过的信件迅速默写下来。
把写好的信件又用一个信封装起来,连封面都照着原样写好,这才小心地收进了自已最隐秘的那个匣子里。
一切忙完,黛玉坐在了床上,呆呆地看向窗外。
初九夜半的冷月正是一弯高悬,寒浸浸的清辉,含着森然的寂灭意味。
就像是那世那年,贾府大观园,凹晶溪馆的水边。
冷月葬花魂。
虽然有宝玉解颐、有姐妹宽心,衣食无忧、不问世事,自已算是过了几年的花月春风日子。
可午夜梦回,自已真的从未想过父母之死、家产无踪的因由,没想到过身边的“亲人”们实则是噬不见齿的豺狼?
想过的。
怎么会没想过?
不然,自已为什么会隐晦曲折地写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只是那时,自已实在是太弱小、太单纯了。
自已竟然相信了“虎毒不食子”这句俗语!
以为有老太太在,即便是前事她不及提防,自已身上,她总要替母亲保存这一点骨血。
可是,自已却忘了,既是虎不食子,那在已死的母亲和活着的舅舅中间,外祖母终究还是会偏向活着的。
不然,她又岂能容得下薛家登堂入室,公然从自已手里夺了宝玉这个最后的救命稻草去呢?
脸上湿湿的,绷紧了。
黛玉举手去擦。
“姑娘……”紫鹃温柔的声音细细在她身边响起,接着便是一个帕子递在手边。
是一方素细布的,角上绣着两杆翠竹。
打从自已这一世醒来,便再没用过旁人“分给”的料子,不论是做衣裳还是做日用。
尤其是手帕。
一开始都是软绸真丝的,扬州做派。
还是后来,紫鹃念叨着、自已试用着,倒是这平常人家用的细布,擦手擦脸都更舒服、更吸水些。
且因多见、便宜,不用过分心疼,反倒在自已屋里成了例。
——不管他人目光,自已做自已的主。
有意思的是,并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个帕子,在外头嚼一句闲话。
更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说自已小气,说自已穷酸,说自已苛待丫头们、不会做人云云。
黛玉愣愣地用手无意识地扯着那手帕,一下一下的,蘸干净了脸上的泪。
紫鹃接了那帕子过去,又递过来一块投过热水的,低低声音,劝她:“姑娘别伤心了。
“咱们从那年就知道了的。
“如今不过是事儿多了些,打根儿上算,不都一样么?”
黛玉知道她是在说贾琏。
勉强笑了笑,嗯了一声,接过热帕子,捂了捂眼,递还给紫鹃。
迟疑了片刻,低声问她:“宝玉在宫外……”
“大监老早就把他带去昭庆殿了。”紫鹃的声音轻到唯有黛玉自已能听见,“我刚才让小红去偷偷看了一眼。
“宝二爷进了昭庆殿便问静室所在。内侍带了去小佛堂,他便一直跪在那边抄经……”
黛玉一惊:“陛下要见他?见他做什么?!”
一看她不知不觉便掀开了被子打算下床,紫鹃忙把她又塞回去,低声拦她:
“今夜宝二爷和琏二奶奶都能留在宫中,家里人便会安心几分,不至于轻举妄动!
“明日即便是禁军上门去拿人,家里也不至于出大错儿,反而安全。
“这是大监揣度着圣心,对贾家释放的最后一点善意。您这时候出面,只会坏了它……”
黛玉停下了动作,过了一时,才苦笑了一声:“我这也算是,关心则乱了……”
紫鹃垂下了眼帘,没有做声。
关心则乱么?
宝二爷这两年跟姑娘这边几乎可以算是失了音讯。
姑娘每每提起宝二爷,也都是一副淡漠表情,似是打算着老死不相往来一般。
原来真到生死关头,姑娘还是会“关心”,会“乱”。
所以姑娘对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态度呢?
紫鹃心里暗暗地转着念头,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是扶着她躺好,掖好了被子,再放下帐子。
环视一圈,见内间再无不妥,这才吹熄了灯,出来,见小红已经安放好了熏笼,轻声叮嘱一声:
“郡主今儿心事重,怕是睡不安稳。若是听着翻身多了,便点上安神香。”
小红应了,送了她两步出门,方悄声道:“今夜怕是许多人都要无眠。
“郡主这里交给我。姐姐还要伺候太后,还要兼顾着县主和二奶奶那边——
“哦,还有。我才过来时,鸳鸯姐姐也还在辗转反侧。我专门喊了宫女听着她些。
“姐姐跟鸳鸯姐姐在一处许久,若有空,还是得您去宽慰一二。”
紫鹃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太后今儿留了孟姑姑说私房话,倒不用我服侍。我去看一眼鸳鸯姐姐。”
小红这才放了心,看她出去,闭了门。
这边紫鹃寻到鸳鸯的下处,果见她还倚着床头抱膝而坐,两个人叙话不提。
这边王熙凤去见了偏殿,见两个孩子都睡得正香,探春自顾自抄经也不理她。
王熙凤便靠在女儿身边,闭着眼睛打瞌睡。
待探春一卷经抄完,回头看时,心绪格外复杂。且低声叫醒了王熙凤,跟她一起,把两个孩子轻轻抱回了西配殿。
两个人各自都觉得筋疲力尽,偏又都心烦意乱,谁也睡不着。
枯坐一刻,王熙凤便低低地问探春:“有酒么?”
探春抬头看她:“……有。”
雪鸦和雪雁在旁站着,面面相觑。
两瓶葡萄酒,两碟江南点心,一碟卤牛肉,一碟卤羊肉。
两个人也不多话,低头吃了点心,两三片肉,接着三杯酒下肚,这才各自呼出一口郁气。
“恭喜县主,不姓贾了,逃了这杀身之祸。”王熙凤又倒了一杯,笑眯眯地举杯敬探春。
探春眼皮都不抬:“同喜同喜!二奶奶把四家子一口气都卖了个好价钱,至少能替自已和女儿赎了性命,倒也值了。”
“何止!”王熙凤呵呵一笑,捏着酒杯指指榻上睡得呼呼的贾兰,“我还替你赎了个亲侄儿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