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宁明昧重复。
“对。”齐免成说。
他左手维持着捧着宁明昧脸颊的姿势,右手手指在他的脸上逡巡。
“你并不憎恨……”齐免成手指拂过宁明昧尖尖的眉尾,语气如喃喃自语,“因为在你眼里,世间之事往复轮回,符合逻辑。”
“你也不愤怒。”齐免成手指拂过他的鼻梁,“因为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易地而处,或许每个人都会做出响应的选择。”
“对于外界,你简直是一台机器。你用你所有的理性去消化它们,你不认可,但你接受,并利用它们的规则,改变它们。外界的事物没办法影响到你,任何的坏事,任何的异常,你总能告诉自己,这是合乎外界的道理的,而你也不需要理解那些道理,你只需要通过它们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会对它们愤怒、不会憎恨它们……”
“但你感到难过。”
“你为自己,为你无法看到的世界而难过,你为无法实现的梦想难过,你为必须利用规则难过。”
……不。
不。
宁明昧抬步向前。他穿过灰尘飘动的走廊,穿过灰暗冷寂的校园,走向前方。
他背对灰暗,背对身后的悲哀,推了推眼镜,快步地走。
“难过没有用。”宁明昧道,“难过只会拖慢自己,它不会成为外界的任何动力。没有任何事,会因为我的难过而改变。”
“留在原地,只能继续接受原地的现实。”
“我会继续向前。”
“任何无法杀死我的,只会使我变得更强大。*即使需要与狼共舞。”
“如果只有‘那样’的强者才能脱颖而出,我将成为比‘那样’更‘那样’的强者,然后嘲笑他们!”
宁明昧合上双眼。黑红的血丝从他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冷的、浅金色的光辉。灵气在他的体内畅通无阻地流通,浊气顺着他的经脉被排出,就连被剪断的头发,也开始重新生长。
他彻底地、干净地突破了。
从今日起,宁明昧已是炼虚期修士。
“所以,你仍旧选择扔下那些东西,快步地往前走吗?因为留在原地,一切只会保持原样,所以要走得足够快,越快越好。”齐免成轻声道,“无论前面是现实还是理想,都要快步走向前去么?”
“……宁明昧,过去的你,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呢?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如果有你在的话,或许我也能得到我始终想要得到的那个回答。但是……”齐免成说,“难过,并非是毫无用处的。”
“譬如此刻,我也觉得十分不悦。若我知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谁,我也会替你出手。”
“不过可惜。他们与你似乎都不是此世之人。而我此刻……”齐免成远远地,看见了匆忙赶来的人群,“也该去死了。”
齐免成向旁边一倒,再次死去。
天劫一散去。白若如、方无隅和尹希声三人已经匆匆飞来山头。白若如扑向昏迷的宁明昧。尹希声在看见宁明昧后又看见齐免成。他忙着给宁明昧把脉,正看了一眼方无隅,示意他给齐免成披件衣服。
然后就看见方无隅看着两人,一副马上又要哽咽的样子。
尹希声:……
“原来,他早已下定决心。”方无隅低声道,“若不能同生,便同日共死!”
尹希声:?
方无隅:“他们是师兄弟,而我呢,我又算什么?”
你清醒一点,你不也是师兄弟吗。而且道理我都懂,怎么齐免成没穿衣服。
曾经与齐免成明争暗斗许多年的尹希声觉得眼睛都要瞎了。他看了一眼穿着衣服的宁明昧,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输齐免成。
宁明昧突破炼虚期,是宁明昧的一小步,却是整个修仙界的一大步。这象征着在齐免成和尹希声之后,清极宗新一代又有一人突破了炼虚期。清极宗的综合宗力得到了体现,清极宗多年教学改革的成果从此实现了三个台阶。宁明昧突破的消息,将会挂在学校网址的头条,也将在非思簿的头条上置顶七天,让整个修仙界都共襄盛举。
方无隅负责把齐免成拖回棺材里。白若如抱着宁明昧,庄严肃穆地走出渡劫场地。场地之外,媒体长枪短炮,宁明昧的亲近之人早已围在了内圈。
连城月守着宁明昧出来。在看见宁明昧全须全尾后,他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大块石头。
他随着缥缈峰众人一起,将宁明昧护送至宁明昧的寝殿中。在寝殿里,在查看四周后,连城月听见温思衡说:“如今师尊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他一定会很快醒来的。”
最亲近的人……连城月脑海里想到一个人的身影,皱起了眉毛。
“这时候他竟然不在。”连城月低声道,“真是不孝。”
任淼耳尖听见,问他:“阿月,你在说谁?”
任淼竟然不知道……连城月在错愕的同时,又有点喜悦。他心想不,不可能的,我怎么会告诉你宁仙尊不愿外人知道的事。
宁仙尊的所有秘密,他都会很好地保守。
“没什么。”连城月道。
他转头看向侧方,有风吹起他扎在身后的马尾。任淼看着少年,莞尔笑道:“阿月长大了,有心事了呀!”
连城月:……
不用再提醒我你马上要进行结丹答辩,而我还在筑基期的事了!
任淼又道:“阿月你现在还在外门么?考进内门之后,你的志愿是哪里呢?”
连城月皱了皱鼻子,略微矜持道:“宁仙尊说过要为我加分。”
任淼惊喜道:“是么?恭喜你呀。”
连城月终于露出一点傲然笑意。他看着窗外月景,心想,明天一定有个好天气。
齐免成已经死了。只要他够强,往后人生里,宁明昧最好用的徒弟只会是他。
在连城月看不见的寝殿里,宁明昧缓缓醒来,睁开双眼。
他没有去见任何一名弟子,而是披着外衫,独自走向寝殿中的天井。他在天井里摆了几把椅子,说是用来赏月。可宁明昧除了与人在此处谈话谈生意时,几乎也不到这里来。
他靠在椅子上,手握烟枪,看着天空。身上的外炮在地上逶迤垂下,最终,他对着天空,吐出了一条长长的、幽幽的气。
倏忽之间门,他笑了:“难过?”
片刻后,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半阖:“说我难过啊……”
“下次穿件衣服吧你,‘齐免成’。”
“还是说,亦是重生过一次的,原本的这世界里的某人?”
……
宁明昧历劫后苏醒,全修仙界发来贺电。各个峰门宗门送来的礼堆满了清极宗的山门,温思衡等人不得不一天几趟地把东西往上搬。庆祝宁明昧历劫的会议也是生出一茬又来一茬。非思簿上关于宁明昧的热搜更是一茬又一茬。宁明昧再升一级,他的邮箱都被陶瓷信挤爆了。
各大会议也整天邀请宁明昧。食宿全包,附带旅游和豪车。因为宁明昧的存在,就是一场会议的权威的象征。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如此。这还是在宁明昧强烈要求“低调”之后的反应,因为此刻,古岳峰上愁云惨雾。
北方边境,亦然。
“我们会等着师尊回来。”项无形的首徒说,“师尊他一定会回来的。北方的汉子从不食言。”
他承担起了古岳峰的所有事务——亦如齐免成的首徒。他们同样努力,即使元老会的人对此虎视眈眈。
可古岳峰对元老会的仇恨还要更多一点,也更怪异一点。他们是这样说的:
“太上长老们分明比我师尊更强,可他们窝在洞天福地里,只顾着自己的修炼,从来不肯去北方。”弟子们如此说,“若是他们肯去北方的话,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也有人说:“管好自己的宗门就够了。北方的事情,和清极宗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讨论如何激烈,北方现状已经如此——在失去项无形后,北方一角门户大开。魔界在万魔之渊的加强下如虎添翼,在仙界人间门烧杀掠夺——仙界人间门修士的死亡,又会为他们提供力量。
和仙界比起来,人间门的损伤是更加惨重的。他们没有足以抗击魔界修士的力量,他们的血气又会成为魔界修士变强的养料。魔界又恨透了这些占据天时地利的人间门弱者。因此,屠村、屠镇并不罕见,各地血流成河。
即使鬼界忙着内乱,没有正规地加入这场战斗。这也足够使得人间门变成地狱。
就在此刻,就在宁明昧于许多宴会中辗转,觥筹交错之际,清极宗出现了一支志愿的队伍。
他们由无数年轻的修士组成。他们不为了学分,不为了名利,不为了功善堂给予的功勋。
他们只是想去。
白若如力排众议应允了他们。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昔日艳冠清极的美人已经瘦脱了形。可她凹陷的双眼目光炯炯。她打开自己的私库和项无形的私库,为他们送上最好的装备,又召集几名长老,带领他们出征。
对此,太上长老强烈反对。尤其是无空。他说:“你不能因为你想救项无形,就让他们去送死,满足你的一己私欲……”
往日,白若如总会回复几句,来表明自己真实的目的。可如今,无空发现白若如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他不自觉地说。
“因为我终于知道,有些东西说再多,有些人也不会明白。”白若如道,“夏虫不可语冰。心中只有私欲的人,又怎么会相信别人的大爱。”
无空真人于是勃然大怒。然而很遗憾,尹希声、方无隅等人都牢牢地站在白若如的身后。即使他多次威逼利诱,二人也不动摇。
更何况,白若如身后还有他们绝对无法战胜的人。
藏在暗影里的宁明昧。
是宁明昧,让年轻一代的修士结成了以同一条利益链为核心的结实的绳。即使他试图联系烟云楼的太上长老,也因为陆梦清的固执,而未能成型。
八个月后,宁明昧在缥缈峰举行了缥缈峰的第一次毕业答辩。除了参与答辩的十四名弟子之外,到场的嘉宾还有缥缈峰各个学部的其他弟子,和准缥缈峰预备班里的学生。连城月正在复读,不能参与。但任淼来了,并开始学习答辩的技巧。
温思衡、林鹤亭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课题。他们中一部分人选择了在清极宗就业,一部分人选择了其他地方——比如老七,完成了自己去大仙城体制内的夙愿,成为了清极宗的第一批选调生。也有人没有选择就业,比如去参军的温思衡,和即将去饮冰阁继续深造(但籍贯仍然在缥缈峰)的老八。
总的来讲,没有太偏离宁明昧对他们就业方向的期望。宁明昧需要的各个方向还是都有人在管的。
但这些弟子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在自己的毕业答辩上被骂得狗血淋头,并开始深切地反思,自己究竟是答辩了个什么大便。
每个弟子在答辩完之后都哭了,排名前十五,却唯独没有参与答辩的白不归也哭了——身为留学生的他,生活总是比其他弟子要更艰难。但还能留在缥缈峰的这件事已经让他足够知足了。目前他的最大目标是在618秒杀到更多便宜化妆品,好把它们低价倒卖至妖界。如今不止妖狐在找白不归代购,整个妖界都开始找白不归代购。因此对于魔界的侵略行为,妖界难得地摆出了谴责态度——尽管谴责,但也没有帮忙。
又是一个月后,缥缈峰举行毕业典礼。宁明昧亲自为十四名弟子拨穗。所有弟子手握毕业证书,站在台下,双眼通红。
宁明昧对此只有一句话:“眼睛红什么,又欠骂了?”
十四名弟子疯狂摇头。
从今天起,你们进入社会,如泥牛入海——宁明昧是没有那个给他们总结发言的雅兴的。他把这件事交给了白若如。在仪式完成后,宁明昧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地要回到自己的办公楼里。
然后就被温思衡等人拦住了。
“你们今天晚上不是要出发么?”宁明昧眼皮都不抬一下,“你们的那个志愿队。”
志愿队里有段璎,有温思衡,有穆寒山,有老五,老十,十一……甚至还有多年不见的姜钰。这四名各有性格的少女少男,终于如愿能奔向属于他们的战场。
“在那之前,我们为师尊准备了一场谢师宴。”温思衡说,“整个实验室的人平分出钱来为师尊办的,还为师尊买了师尊喜欢的茶叶和酒……”
宁明昧对此的评价是:“你们终于也学会了让学妹学弟分摊谢师宴的钱了……”
一群人还分别准备了自己送的礼物。温思衡送了一盒笔墨纸砚,段璎送了美玉吊坠,穆寒山送了自己制作的剑托,姜钰送了藤编工艺品,林鹤亭送了许多名贵的布料……就连叶雪霏都送了许多红色的花来。她还强调:“烂番茄色的。”
天知道鬼界的那段经历给这姑娘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
宁明昧统统笑纳,随着众人去谢师宴。在谢师宴的中途,宁明昧谢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他让林鹤亭去组织其他人行酒令,自己却带着加入志愿队北上的弟子们,来到阳台上。
宁明昧把手搁在栏杆上。他看着窗外夕阳,对弟子们开口道:“参加志愿队的特惠政策……你们应该都清楚的吧。”
有人点头,有人茫然。宁明昧道:“不清楚?那我大发慈悲和你们说一遍。”
他看着夕阳,把那些自己烂熟于心的政策一条一条背出来。
那都是他和白若如、尹希声还有方无隅一起挑灯夜战,一条条定下来的政策。
彼时尹希声在写,他和白若如在说。方无隅时不时地插几句嘴,又嫌灯不够亮,让自己的弟子送几盏进来。
宁明昧于是说:“这世间门最闪亮的,还是齐师兄。”
那可不,通电十万伏特,都快化为光了。
……
“等你们回来时,你们拥有随意转专业的权力。”宁明昧道,“还有加很多学分、宿舍和饮食方面的福利。说到做到。”
“真好啊,师尊。”温思衡笑。
“先回来再说吧。”宁明昧不耐烦地道,“一个两个都怎么想的,全都不听话。”
别人想进清极宗,还进不来呢。可毕业生毕业了,却只想走。
“师尊,我们会去,都是因为你把我们教得太好了。”温思衡说,“你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去做违背我们自己的良心的事情。”
“我们既然是最优秀、最年轻的一批修士,就应该去最需要我们的地方。”
宁明昧摆摆手让他们滚:“毕业了就赶紧走,少在这里浪费我时间门。”
宁明昧赶走了一众弟子,自己一个人回到大厅里。大厅里,几个弟子喝多了发起酒疯,开始模仿组会时的模样。林鹤亭也喝了不少酒。他喝酒上脸,今天脸上却毫无血色——都是涂粉底涂的。为了毕业照上没有黑眼圈,今天的林鹤亭可谓是用尽全力在遮瑕。他也爬上来和宁明昧告别。宁明昧看着他,冷酷道:“告什么别,今天之后还不是在我的手底下办事。”
林鹤亭:“师尊——”
宁明昧:“叫什么师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员工了。我对待员工和对待弟子是不一样的。这就是社会。”
还有从今以后清极宗明华谷两头跑的桂陶然,还有负责房地产的老六,负责工厂管理的老九,继续学术的老十老十二老十五,开始搞行政的老十四……清极宗的未来一片光明。
至于出去就业的老十三和老七,宁明昧让他们要滚就赶紧滚,记得把缥缈峰学派的势力扩展到整个修仙界。
终于,宴会结束,杯盘狼藉。去前线的弟子们去天台峰集合离开了。两个离宗就业的弟子也走了。留在宗门的弟子们也被林鹤亭拖回房间门了。
“师尊……”有人口齿不清地嘀嘀咕咕。
他抬头看向室内,发现宁明昧已经离开了。
宁明昧坐回缥缈峰顶部的亭子中。穿越过来的第一天,他曾在这里俯视地面广场,十八个倒霉蛋穿白衣执剑,在那里为见他挨冻了半个小时。如今,十八个倒霉蛋只剩四个还没毕业。缥缈峰也从冰洞变得繁华又热闹。
唯一不变的,是夕阳照千山。
他独自对着残阳,端着在谢师宴上一口也没喝的酒杯,盘腿坐在地榻上。终于,他凝视夕阳,凝视天台峰的方向与志愿队弟子们离去的黑色小点,幽幽地唱了一首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今宵别梦寒。
系统一时间门有些伤感。少顷,它听见宁明昧道:“古岳峰那个弟子,是叛变去魔界了对吧。”
系统道:“如今天下大乱,人心浮动,也是人之常情。”
宁明昧:“叫那几个新入门的弟子们过来,这两个月赶赶,把他之前在ference上提到的idea抢发了。发之前让老十三审一下——他还没找到外面的房子,这几天还得住缥缈峰,让他发挥一下余热。最后,他之前还有个paper没发,等他拿到新地方的职位了也得给我挂个通讯,我差点忘了。”
系统:……
这人可真是……太邪恶了啊!!
宁明昧道:“还有,接下来我就不太会有时间门了。我得忙个新项目。”
“什么新项目?”
“一个……”宁明昧道,“划时代的武器。”
他淡淡道:“一个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让它诞生的武器。”
……
与此同时,在人界,幽暗的村落里,开始有一盏盏的火把亮起。
广场的正中亮起七星的痕迹。那些曾经普通的村民们纷纷穿起了白袍。他们闭上眼,嘴里呢喃着向着七星祈祷。
“去笃信吧,去祈祷吧。”
“去相信我们的神的存在吧。”
“只有祂,引领我们走出迷茫。只有祂,赐予我们力量。星的指引与火的忠诚,让我们在残酷的战乱中,身为凡人也拥有力量,也能走向光明的未来……”
“信仰祂,接受祂的赐福,祈祷祂的归来……”
有风吹起一名村民的衣袖。他的手臂上,依稀有被浑沦改造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