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养母去世在他两岁时,因一场疫病,也因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暗伤。时疫凶猛,城中家家户户挂起白幡。每天都有新鲜的尸体,被装在盒子里运出城去。
最受疫病影响的人群为老人和孩子。
是故,在养母的尸体被埋葬时,有人这样说:
“这是奇了。妈妈死了,儿子和尸体朝夕相处了一周,却没被传染、没生病,还好端端地活着。一般来说,最先死的不都是孩子么?”
“没有。那女人和她的儿子是对外地人。院子也是从老刘那里租的。老刘在大骂晦气呢,说房子脏了,最后一个月的房租也没交,得赔钱。”
“老刘说,最近人伢子收小孩。把小孩卖到人伢子那儿去。”
他们不避讳在小男孩眼前说这些。因为大多数两岁的孩子,连话都说不利索,更何况听得懂、有行动力。
可小男孩看着那些同龄人小小的尸体、又或是缩在父母怀里嚎啕的身体——他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语言能力、思维能力、行动能力、身体素质,乃至对这具超出同龄人、乃至更大的孩子的素质数倍的身体的掌控能力,都使他远远胜于常人。譬如,他在这场凶猛的时疫中毫发无损。譬如,他尽管只有两岁,却已经能爬上树、爬上屋檐、借助工具击倒比他更大的孩子。
就像他只是一只披着两岁孩子外皮的怪物。
那些人说,他养母和他家徒四壁,他就是唯一可变卖的财产。他们说这话时,肆意打量小男孩。就像他是一块可被丈量尺寸的案板上的肉、一个工具、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客体。
小男孩尚且年幼,却在觉得愤怒与被冒犯之余,也在心中冷笑。
他见过这些人自己的孩子。愚蠢,粗鄙,弱小,爱哭,他与他们,绝不是一个等级的人。他从不认为自己劣于他们。
自知身为更非凡的生灵,会在意蝼蚁的嘲讽吗?
可他隐隐发现,即使他生而非凡,超出那些人,他依旧感觉到被束缚、被轻视与持续不断的愤怒。
直到被带到那些人口中那户“收孩子”的人家,像牲口一样被检查完身体和牙口之后,他终于明白了。
锦帽貂裘的小孩被人抱在远处。他与那些粗野的孩子们同样,有着塌的鼻梁,小的眼睛,孱弱的身体,低智的哭声,谁也打不过的能力。他看起来不如小男孩。
可事实上,是小男孩在这个社会的旁人的眼里不如他。
那片大宅,那些下人,父母的官职,就是那丑且愚的小孩的财产。这是这个社会的规则,于是就能让那些愚蠢之人凌驾于他之上,就能让他生而超凡、却仍然在他们眼里,如可以随意被买来贩去的牲口,无人为他的力量臣服、感兴趣。
后来,他离开了那座大院。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翻墙离开,不引起任何成人的注意力,可以在走之前,狠狠揍那小孩一顿,用身体或用超凡力量,让那人哭不敢哭出来。
可他翻出那里时,他依然一无所有。
一如后来至现在,无论是在慈幼庄,还是在连家。
还是如今,在仙人的面前。此刻,他依旧没有任何财产,是一个饥饿地、渴望着获得他的财产、在财产上打上属于他的印记的夺取者。
而那仙人,美丽冷淡如蓝宝石。
他还记得那些人视他如牲口,连家嫌弃他手上脏——这位仙人,他会同那些凡人一样么?
而且从那些装模作样的金丹修士们的身上,他知道,仙人看不起凡人,是修仙世界的铁律。仙人喜洁,连家请来的仙师,即使只是被下人碰了碰袍子,也要大发雷霆。
果然,仙人看向他了。
小男孩心里一颤。
分明是他存心恶意试探。可仙人居然看向了他……这是他第一次和仙人的眼眸对视。
仙人脸上戴着法器,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可它晶莹剔透,完全不妨碍小男孩透过镜片,看到那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
那双眼黑白分明,神态冷淡贵气,却因看向他带有莫名的神韵,似是脱俗脉脉、似是不怒而威。
“你要在我的手上写字?”他说。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小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那人居然姿态自然地撩开大袖,将那白得晃眼的手放在了茶几上,手心朝上。他说:“你要在我的手上写字,你用什么作为交换呢?”
小男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他自己。
不愧是善于机关算尽的坏种,小男孩心念一时又转回来了。
现在是不是开口拜师/申请踏入仙途的好时机?
……我身为孤儿,本来就没有归处,还好对这一片还算熟悉。若是仙师愿意,我愿意为了仙师等人带路,鞍前马后。
还有那日看见的、在后山炼药、却又装作劳婆婆的神秘人。
若是他进来时没有看错,旁边的那一片厢房里,分明飘出了药的香气。里面躺着两个人,似乎是中毒了。
路过厢房时,引他来这里的女修士和另一名女修士的低语,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神秘人,应该就是给这几个小修士下毒的人。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首尾,但这群人,出自名门,看起来更正派,利用他们,对我踏入仙途更加有利。”他想,“既然如此,不妨把那个神秘人当做我的底牌,寻个好的机会打出来……用他的信息,换来他们给我的报酬。”
只是,他还有一个暂时不打算把这张牌打出来的原因:那神秘人手上的戒指。
不知怎的,一看到那戒指,他隐隐间便有一些灵感:它会是个对自己有益的好东西。
有什么设局的办法,既能把那神秘人卖给这些人,又能趁乱夺走那戒指呢?
小男孩正琢磨这句话怎么说,坐在他面前的美人却笑了,丹凤眼里有微微的光一闪。
“既然如此,你在我手上写字。我也在你的身上,刻几个字。”那人好整以暇道,“写吧。傻待在那里做什么?”
他摊开五指,姿态自若,如施恩的上位者。
他说:“我给你五秒。”
……他说话,总让人觉得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那种自然的高高在上让人只能跟从他的命令。小男孩将手指抵着他的掌心,沉默片刻,开始一笔一划地描画。
分明是自己提出的恶作剧,怎么感觉,主动权又到对方的那一边了呢。
美人看起来很冷,可他的手心却很软。
软且凉。让人有点心惊肉跳。
美人:“不错。问渠那得清如许,七个字都写对了。”
他没让小男孩高兴哪怕一瞬,便道:“转过来。”
小男孩:?
美人:“轮到我在你背上写字了。好好感受,猜猜这几个字是什么。”
见男主沉默地转过去。宁明昧难得理小坏种失语的原因。他伸出手指,很自然地在他的背上用法力刻下几个字。
类似无痛纹身,二十年消散的那种。
动作很轻快,但小坏种僵住了。宁明昧写完,只道:“我刚刚写了什么?”
小男孩声音有点尴尬:“……不知道。”
一是因对方的法力隔着布料,在他背上的触感。二是因为……他确实分心了。
而且字确实没认出来。
直接写了简体字的屑宁明昧很泰然:“精忠报宗。”
在场唯一知道典故的系统在惨叫。
“看起来需要学习增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啊。连默写的字都认不出来。总共错了一大半,书是看了,知识点都进脑子了吗?”宁明昧很自然,“回座位上去。”
小男孩:……
他沉默地回去了。
宁明昧还托着下巴,对他一笑:“你虽非仙门众人,本尊今日心情好,便用低级弟子们常做的入门小测考考你。你的实力……嗯,嗯。”
低级弟子!
常做。
宁明昧:“不过,能做到这套测试题,也是你的福气。”
小男孩表情有点扭曲:“谢谢仙尊。”
哟,破防了。
小男孩胸口用力起伏,看起来是非常破防,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坏人。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能这么坏呢?怎么能呢?
宁明昧扫了他一眼。
哟,眼睛都红了。
给男主留点小小的自尊。宁明昧也不看他,只托着下巴,看向窗外。
太阳落山了。
只有系统在宁明昧的脑子里咆哮:“你完了。我说,你完了。”
宁明昧道:“没事。他既然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就应该有把我需要的东西提供给我的自觉。”
比如,线索。
桂若雪的线索。
他可不信连城月来这里,就为了送个书、或背个书。
宁明昧:“至于破防,他应该感谢我给他的训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气都受不下,以后还怎么混社会?还怎么做我的好徒弟?”
系统:“到时候他要是跑去拜其他仙尊为师了,你可别后悔!你别忘了,还有白若如,齐免成……”
宁明昧:“啧。”
又是那种鄙视的语气。
太阳落山只剩最后一线。小男孩直到这时才稍微平复,攥紧了拳头。他稍稍抬头,看向宁明昧。
宁明昧依旧没有看他,依旧在看窗外,神色缥缈。
就好像他坐在这里,和他不坐在这里,没有任何不同。
他不说话时,依旧像是一块蓝宝石一样。小男孩想。
不知怎的,他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这是他从小到大,从未有过的。
——多年后,连城月又回忆起那个送书到高府的黄昏。
“这是我的一生里,第一次感觉到委屈。”彼时,350岁,被宁明昧亲手输送人才到社会……不,魔界的连城月,嘶哑着嗓子说。
那都是后话。
此刻。
怎么这样的人,不说话的时候,依旧是这样的超华。
小男孩皱眉,这种矛盾的心情,像是一个漩涡。
可他最终还是想着自己的目的。
抚摸宝石,被划伤,是很正常的。
坏种于是平复了心情,他对宁明昧说:“仙尊……”
决定了。
先假模假样地辞行,然后提到后山看见一个怪人,吊住宁明昧,好让他求自己留下。
——如果宁明昧主动开口让他留下,他会不会有一点获胜的感觉?
宁明昧:“差点忘了你还在这里。”
kill。
宁明昧:“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doublekill。
宁明昧:“你自己走吧。再晚点,路上不安全。”
triplekill。
小男孩:……
这个人真的是人吗?居然让这么柔弱的五岁小孩一个人走山路回去?
看着小男孩彻底震惊的眼神,宁明昧终于呷了一口茶。
宁明昧对系统:“这表情不是好多了?一个小孩,装什么逼王。”
系统:……
我真的很想揍死你啊——
小男孩:“仙尊,可夜深露重……”
宁明昧:“还会用成语了,不错。”
小男孩:“我一个人……”
宁明昧:“所以要快点动身。”
小男孩:“可是……”
门口这一刻,传来了喧闹声。
“师尊!”十一从外面进来,“我们找到那卖伞的小女孩。可她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发现了另一个事,可是……”
他的脸色很沮丧,混合着一点懊丧、一点古怪。
宁明昧又无视了小男孩的半句话,问十一:“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