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正如整个高高在上、若即若...)

一个着灰衣、撑纸伞、在细雨中抱着几本书的小孩。

罗潇道:“那孩子说,他是住在城北的孤儿。一个多月前,他和人一起来高府干活,高少爷看他喜欢读书,借了几本书给他。”

罗潇继续:“后来高府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把书看完,却没找到回来还书的机会。这几天,他听说高府来了人,是高家请来的。他想现在把几本书还回来。”

罗潇说完,就看见宁明昧敲着下巴,是在沉思。

他睫毛很长,在苍白面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听说过文字诡计么?”宁明昧对系统说。

系统还沉浸在男主居然真的主动来找宁明昧的不可置信中,没有回复他。

一个人在小说里最开始的出场方式、关联事件,会极大程度地决定读者对他的第一印象。

孤儿清苦,却勤学苦读。借书阅读,却淳朴守信。高家出了大事,人人避之不及。偏他一个小孤儿,还想着归还别人的善意。

把自己在犯罪现场旁逡巡欣赏的行为,说成自己诚实守信、即使高府变成鬼宅也想着履诺还书的证据……

仙人的睫毛闪了闪,罗潇浑身一凛。她听见宁明昧道:“你把他领进来。”

宁明昧的声音很淡,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女弟子退下了。待她走后,宁明昧对系统道:“如果不是我——完全清楚他的底细,换个笨点的,还真会被他忽悠过去了。”

不过即使是笨点的人,也能从细节中嗅出一点编造的端倪。

一个孤儿,好端端的,高少爷怎么要把书借给他?一个五岁的孤儿,看得懂书吗?高家人已经走了。他在他们这群外人来时作还书之态,是不是太过做作?

连城月依仗以模糊这些自相矛盾的细节的论据,是“他只有五岁”。

几乎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五岁的漂亮孩子会撒谎。

——无论后来的天魔碎片如何毁天灭地,如今的连城月,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不够成熟,不够了解上流社会、却因被刺痛的自尊心极度渴求着入场券,编织着不超过自己认知的谎言,刚刚开始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有着最幼稚的傲气。

五岁,一个多么幼小的年纪,这年龄曾是坏种连城月的一把刀。如今他握着这把刀,紧张慎微,却又野心满志,骄傲又幼稚地走在主动来见他的路上。

来见他人生中第一次于缥缈浮云中瞥见的,琼楼玉宇,高台楼阁。

不过,它马上就会是宁明昧的了。

他将握着连城月的手、将其用来反向捅向连城月自己的,刀。

距离高府大门到此处,还有好几道回廊。宁明昧靠在木椅上观察手中的药珠,见系统迟迟不开口,随口道:“我猜得如何?他自己过来了,不是吗。”

宁明昧等系统反应。

系统:“啊啊啊啊!!!”

系统:“啊啊啊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之大,让宁明昧堵住耳朵。系统在他耳边欣喜若狂,以震耳欲聋的声量喊着:“来了!来了!连城月来了!你还不快整理着装!!”

宁明昧:“我,为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老妈子在催人出门相亲呢。

在木椅上坐了半日,原本正襟危坐的群青外袍都有些垮塌。宁明昧于是更懒得理它,转头看窗外雨景。

正在这时,他听见罗潇的声音:“师尊,那孩子到了。”

宁明昧将眼眸回正,终于在门口看见了罗潇空中的那个孩子。

矮小,瘦弱,生得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带着股清雅的气质。

穿着陈旧但干净的麻布袍子,袍子里露出的手脚也是干干净净。

任谁看到这样的孩子,都会觉得他看起来乖巧又友好。

可宁明昧再往上看时,却挑了挑眉。

那孩子正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像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

小雨润如酥。

女孩抱着东西,心事重重地走着。

今天一早,婆婆出去后,她盯着那一袋肉包子发了好久的呆。最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枚,放进嘴里。

真香。

她把剩下的包子收好,又挑出两个,给救了她命的阿月带去。

可到破庙时,小男孩正要出门,甚至把几本书也带上了。

“阿月,你要去哪里?”她问。

“高府。”

女孩震慑于这个回答。好半天,见小男孩要走了,她才问:“你去高府做什么?”

“还书。”小男孩说。

小男孩似乎心情不错。若是平时,他大概率不会回答这些问题。

女孩注意到这个细节,更觉得荒谬。她瞪大了眼睛:“你疯了!高府里有鬼!”

如果高少爷的魂魄向他们索命,那可怎么办?

小男孩说:“昨天高府来了一群道士。高府里的鬼,应该是没了。”

道士——是来调查高少爷的死因的么?若是如此,道士们会不会发现他们杀了高少爷的事?

小男孩没有回应她的坐立不安。他在出发前,还细细地检查了自己脚上的布鞋。随后,他撑着一把破伞,带着几本书,下山去了。

女孩在破庙里又坐了一会儿。最终,她向神像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颤颤抖抖地下山去了。

女孩搞不懂小男孩要做什么。小男孩总有自己的主意,从突然出现,杀了高少爷,到住在破庙里,到下山——她只想自己的事。

若是自己杀高少爷的事暴露了会怎么样?会有人抓她去见官么?她听那些说书的讲,杀人偿命。子女杀父,更是罔顾纲常。她杀了她的“养父”,是要偿命的!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高少爷要杀她,最后要偿命的却也是她?

少爷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么?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到了北边,却在街角看见了正被四个人围着的另一个女孩。

“是谁让你把伞卖给我们的?那人长成什么样?你再好好想想?”

“是个老头子?你说,我们画出他的模样。”

被围着的另一个女孩,她认识。那女孩叫小草,是郑家的女儿,跟着爷爷过活。

小草有点呆呆傻傻的,经常被人骗。但她心地不错。女孩被婆婆要去担水时,她路过看见了,会笑闹着帮她扶一把。

小草被他们围着,结结巴巴,终于拼凑出了一个人的模样。其中一名少年在宣纸上刷刷画下画像:“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模样?”

“是不是?”

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小草被他们问着,差点哭出来。

虽然自顾不暇,可女孩的骑士病又犯了。她向几人走过去,大声道:“小草有点问题的,干什么这么欺负她!你们有什么问题?”

她一声呵斥,几个少年都呆了一下,像是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问题。其中一人转向她,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们在找一个人……你见过这个人吗?”

他把画像举给她看。

画像上人影陌生。女孩摇摇头。她说:“我刚来这边不久……这个人很重要吗?”

少年说:“我们的朋友生病了。要治好病,一定要找到他。”

朋友病了啊。女孩说:“那我带你们去问问陈婆婆吧。”

陈婆婆住在街尾,镇上所有人她都认识。女孩走前安慰了一下小草。见她远超年龄的、总想做照顾人的姐姐的模样。一个少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小水。”

少年:“就叫小水吗?姓什么呢。”

没有姓氏。女孩一点都不想说自己姓高。

陈婆婆正在门边纳鞋底,见几人来了。她先是看了看画像,摇头道:“镇上没有这个人……”

少年不死心:“也没有别的人来过吗?”

陈婆婆:“这几天来的别人,只有你们了。你们就是那高家请来的道士吧?”

轰——

小水脑内一阵轰鸣,她向后退了两步,任是谁都看出她的不对劲。其中一个少年敏锐地发现了:“怎么,你和高家有关系?”

陈婆婆道:“她啊,她就是高家以前那个养女呢!高家走了,她被扔下来,现在归老劳收养了。”

少年道:“你是高家养女?那你知不知道高家……你跑什么?”

小水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跑,一路上就连撞到好几个人也没感觉。

完了!完了!

那群道士要发现她杀人了!

她一路狂奔,直到自己家门前,撞到了一个人……那一撞,居然让她闻到一点淡淡的药香。

“跑那么快干什么。”沙哑的声音说。

是劳婆婆的声音。

小水:“我……”

四个少年也追上了。就在这一刻,老婆婆皱皱眉,居然站到了她的面前。

“找我孙女有什么事吗。”她说。

这本该是被人荫庇的、令人欢喜的一刻。可女孩呆呆地站在老婆婆身后,骤然陷入恐惧。

女孩是个非常敏感、细心的人,有着非常好的嗅觉。

因此,刚进高家时,她就注意到了高家的不对劲,注意到了高少爷身上那古怪的、像是行将就木的味道。尽管,即使如此,她也差点没能逃脱魔掌。

而现在,她又闻到了。

劳婆婆身上也有她的气息——一种靠近了才能闻见的老人味。

可今天一反常态的劳婆婆的身上,没有这股老人味。

而是一股陌生的……奇怪的药香。

就像高少爷死时,从他喉间倏忽飘出的,诡异的药味一样。

……

小男孩在路上,曾无数次忐忑并踌躇满志地思考自己踏入这片地方的场景。

这里是富丽堂皇的高家,也是超脱世外的仙人寄居的地方。

他曾在连家无数次听过“修仙”的事。连家富丽堂皇远在高家之上。可即使如此,他们依旧将“修仙”视作家族发展的第一要务。一个小小的连昭,因修仙的才能被众星捧月。他也从那些对待他时刻薄的、高傲的嘴唇里,无数次听见他们提到“仙人”时的无限敬畏。

很巧,他的天赋分明远在连昭之上。

他在连家受尽冷眼,只因他们收养他的目的,从不是把他当做连家子弟。凡俗世界总有各自的目的阴谋,束缚他不得飞扬。

仙人,修仙……曾在小男孩阴暗的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词汇与想象。

如今就在这里。

可他的心里不止是憧憬。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告诉他,你生来与众不同。踏入修仙界,只是你目的的第一步。

修仙界是群蛇环绕的宝石。

你早晚,会借此作垫脚石,只为获得更强的力量,利用它、征服它,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无论连家,还是你利用的仙门,都只会是一枚尘埃。而如今在你眼里高高在上的仙人,也不过是超凡力量下能力有限的一条狗。

——我不需要紧张,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是属于我的。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却在看见那个人的那一刻,仿佛丢失了一路以来怀揣心中的所有计划。

乌发。

白肤。

微挑的双眼。

绮丽的群青衣袍,泛着浅金,看不出是什么奢华无比的不了。斜靠在木椅上的姿势,随性随意,与那些自作高傲拘束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诡谲却又瑰丽的镜片,是他从未见过的造物。

他侧脸看着窗外,像是根本没有在等他过来。小男孩本该为自己被完全忽视而懊恼。

可他没有。

因他转头,向他投来的那一眼。

如隔花雾如隔烟。

直到百年后,已经取“连城”作姓,改名为“连城月”的男孩,依旧会无数次地想到那个下午。

尽管昏暗有雨,日光乏善可陈。那群青衣袍里的手腕,却依旧白得熠熠生辉。而他向他看来的那一眼,也永远隔着浓浓的烟雾,像是隔着千言万语,更像是对他冷漠,不置一词。

像是一块鲜艳的、冰冷的宝石。

正如整个高高在上、若即若离、让他魂牵梦萦、想要征服的修界。

而他初次见到的这个人,凝聚了他对这个非凡却昳丽的世界最初的、全部的想象。

‘或许从那时开始,我就想。我要夺取修仙界,一如夺取皇冠上的宝石。’

终于,他听见那人的声音,也像蒙着雾,或蒙着烟。

“叫什么名字?”

“阿月。”

理智回笼,小男孩觉得自己的声音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应该更胸有成竹,更暗含机锋一点。

他有点懊恼。

“阿月啊。”那人说。

“我……”

“自己找个地方跪着。”那人说出一句让理智回笼的小男孩目瞪口呆的话。

可很快,那人笑了一下。

眼睛没有笑。

“逗你的。站在那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