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宴会上身分越高的人到场越晚,所有人等陛下到了之后才能开宴。
不过萧云皎一向散漫惯了,今日也不愿早早入场听那些人说些场面话,干脆直接去后殿找萧洵光了。
“皇姐来了。”萧洵光正在整理衣冠,见萧云皎到了撒娇一般的让她给挑选冠冕。
今日不用穿朝服,萧云皎挑了一顶九龙含珠金冠亲手给他带上,顺便说起入宫时遇到的一幕。
“那耶律合怕是自小体弱多病才会被舍弃送来我朝,还是要多留心,虽是质子,可要是病死在咱们这儿也免不了一番争论。”
萧洵光认真的应道:“我记下了,阿姐。”
萧云皎又道:“今日我带了两个人,等下让他们在席间奏一曲助兴,你肯定喜欢。”
萧洵光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在哪儿呢?让我先见见吧!”
“我让他们先去偏殿准备了,你要想见咱们就入席吧。”萧云皎道。
姐弟两个一齐入席,正式宣告着宴会的开幕。
萧云皎扫了一眼对面,宾客的位置上已经有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坐在那了。
看着他们那身明显不同于东晟的服饰萧云皎便知道,这几人必定是耶律合和随行的使臣。
萧洵光说了几句场面话,
岳旻山提议要大办,自然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今日宫宴各方面都是奢华无比,就连舞女轻柔的转身时,裙摆间飞扬的都是馥郁的香气。
这些世家还真是有钱。
砸钱的效果也十分明显,几个使臣的眼珠子都快被闪瞎了。
萧云皎兴致缺缺的看着底下的舞,见一曲跳完了便端着酒杯起身道:“今日华宴,多亏岳相劳心劳力,也多亏不少朝中大人鼎力相助,本宫敬各位大人一杯。”
饮了杯中酒,她又道:“可惜这宴席虽好,舞乐却老套了些,真是有些扫兴。”
听她这么说,礼部尚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笑了笑。
岳旻山脸色也不太好,萧云皎当着众人面前说舞乐不佳,好像再说:以为你能把宴会办成什么样,不过如此嘛。
不过他却没有听到萧云皎的奚落,反而听她道:“本宫有两名能人举荐,必能给今日锦上添花。”
萧洵光早就好奇的忍不住了,当即道:“那皇姐便叫他们上场献艺吧。”
早已准备妥当的苏柳二人得了信便从偏殿走出,在正殿中央向萧洵光行礼。
柳溪摆好琴后席地而坐,广袖曳地,自是一派风雅。
琴声在殿上响起,宫商角徵交错间奏出一派繁华之景。
苏年年双手执一柄团扇放于腰间,和着乐声唱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1]
词间曲中婉转道着此夜盛宴。
突然,柳溪的琴音停了一瞬,变得急促起来,如万马千军奔腾在茫茫戈壁,又如同亘古青山巍峨不朽。
苏年年的歌停了下来,让众人专注聆听奔腾壮阔的曲调,终于在乐曲最壮阔处开口......
“京都繁盛谁比矣,十二楼台重重起。
九衢车骑日喧喧,广陌欢呼歌帝里。
我今御宇临天下,物泰熙熙忻朝野。
村夫击壤荷丰年,侯门朱紫皆风雅。
无为一坦已成功,关防绝虑闲战马。
唯愿君臣千万世,六合同心归华夏.......”[2]
.......
她的嗓音本是清丽婉转如出谷黄莺的,此刻却满是激昂之意。
一曲唱罢,琴音渐落,堂上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好一个唯愿君臣千万世,六合同心归华夏啊!”萧洵光在姐姐的示意下拍了拍手,顿时堂下掌声不绝。
这一曲不仅歌尽了东晟的繁华,也道出了北疆正是那“归华夏”的降国之一,可谓比这场盛宴更能体现东晟的大国威仪。
“不愧是长公主引荐的能人,如此好本事,当赏!”萧洵光从未听过这样的曲调,当真是高兴的,顾不得使臣的脸色对二人倍加赞誉。
“只是金银之物太过俗气,朕还一时之间不知该赏些什么好了,皇姐觉得呢?”
萧云皎笑道:“陛下要赏的是他们二人,怎么问起我来了,不如您问问他们想要什么?”
萧洵光果然这么问了。
苏年年躬身行礼,“谢陛下、长公主隆恩。妾受家父苏启升之累,在教坊司辖内畅音阁谋生,已是衣食无忧,能得陛下一句赞誉是妾三生有幸,不敢再求其他。”
萧洵光来了兴致,“朕看苏娘子的歌喉,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你虽然什么都不求,朕也要嘉奖于你。便赐你绕梁娘子为号,你可受用?”
苏年年仍规规矩矩行礼谢恩,只是眼中难掩激动之色。
从此以后,她便是陛下御赐的绕梁娘子了。
萧洵光从萧云皎眼中看到了满意二字,也十分激动,又问柳溪有何求。
柳溪挺直腰杆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头道:“陛谢下隆恩,在下斗胆,想求陛下恩准脱了在下的贱籍。”
这个要求真的有些斗胆了,可萧洵光没说什么,在场也无人敢越俎代庖。
“你是贱籍?”萧洵光很是疑惑,他在此人身上看不到一丝谄媚之色,“为何入的贱籍?”
柳溪毫不避讳道:“在下的母亲是青楼女子,所以在下生来便是贱籍。”
萧洵光看着跪的直挺挺的人,思量了片刻道:“贵贱如何能以出身而论?朕听其琴音,观其颜色,此人风骨不下于士大夫,朕准了!”
高门贵族的官员们脸色更加铁青。
柳溪重重磕了一个头,“谢陛下隆恩。”
......
除了脸色铁青的几位官员们,北疆来使脸色也不好看。
这次到东晟他们是代表大王割让城池的。
进入都城之后,几位使臣见识到了传闻中天朝上国的繁华,殿堂琼宇、亭台楼阁、热闹街市......种种都是他们茫茫草原所没有的。
现在就连身在尘埃的歌姬琴师都能展示出如此壮志。
这一刻他们真的意识到——东晟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国家。
北疆人皆身强体壮,骑射了得不假,可他们也缺少着对于国家的信仰与忠诚。从古至今,草原上信奉强者,包括王室在内为争抢权柄皆是不择手段。
他们的失败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过,就算意识到了这点,该做的事情也还是要做。
满脸胡子的使臣给耶律合使了个眼色,后者端着酒杯站起来。
“陛下盛情以待,我等无比感激,合敬诸位以表诚意,还望诸位赏脸。”
说完耶律合带着侍从端着壶酒走向萧洵光,在御座前斟满了三杯一饮而尽。
敬过萧洵光,耶律合又顺势走向萧云皎,“在下也敬公主一杯,谢公主今日相救之恩。”
萧云皎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北疆的六皇子耶律合。
北疆男子皆生的高大,耶律合也不例外,萧云皎略仰起来头才能看到站在桌前的人的脸。
他与随行来的使者们不太一样,许是年轻,下巴上没有成片的青色胡须。整个人有些瘦弱,看来传言说他体弱多病不假,长相竟有几分清秀之意。
萧云皎举杯与他对饮了一杯便放下酒杯,这人便又去敬其他人了。
好歹也是个皇子,竟还要去给东晟的臣子们一一敬酒,也是说不出的落寞。
萧云皎无所事事,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耶律合一桌一桌的敬过去,身后的侍从一杯一杯给他添酒,就这么走了一个圆场才又坐回席位。
酒宴正常进行下去,歌舞不停,美酒不断,北疆使臣却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王子,王子!”
这场骚动引得众人皆看了过去,只见耶律合晕厥在地,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乌紫色,浑身抽搐不止,显然是中毒的症状。
“传太医。”萧洵光一声令下,嘈杂的人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们北疆带着城池和王子入东晟,诚意十足,却没想到我们的六王子竟然在这皇宫之内中毒,这件事,东晟是不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满脸大胡子的使臣高声道。
萧云皎一拍桌子,“放肆。”
“小小使臣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太医尚未诊治,你怎就一口咬定王子是中了毒呢?”
见那使臣还想说些什么,萧云皎直接打断了他,“一切都等太医诊治过后再行言论吧。”
这等宴会皆有当值太医在偏殿候着,不出片刻就给耶律合诊了脉,又灌了催吐的药汁,保住了他的姓名。
“胡太医,耶律王子是怎么了?”岳旻山忍不住问道。
这宴会是他与礼部督办,若真是中毒,他难逃其咎,此刻心里自然七上八下。
胡太医微微向他拱手却没有言语,转而向萧洵光躬身道:“禀陛下,耶律王子的症状乃是中毒所致。”
“是何毒物?”萧洵光皱眉问道。
“依臣所见,王子呼吸急促,抽搐不止,身形蜷曲似虾状乃是腹痛之症,该是中了雷公藤之毒。”
“雷公藤?”
“好好的宫宴上怎么会有雷公藤?”
“怎么突然就中毒了?”
......
低下的官员们议论纷纷,萧云皎与席上的沈煜舟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来人,给在场入口之物一一验毒。”
耶律合在确认性命暂且无碍时被送到了偏殿休息,使臣团却都留了下来,连一个照料六王子的人都没有跟去。仿佛对他们来说,留在这里看验毒比去照顾一个病弱的六王子重要千倍万倍。
十几位被叫来的太医忙碌许久,最终是没有在席间发现任何可疑毒物。
“禀告陛下,今日宴席上所食之物并无不妥。”胡太医道:“且雷公藤之毒从服用致发作也要两个时辰左右,依老臣所见,与这宴席无甚干系。”
礼部尚书和岳旻山的脸色都好转了不少。
大胡子使臣眉头紧皱,“两个时辰......”
他突然抱拳道:“陛下,两个时辰前我们王子已经入宫,不巧在宫道上旧疾复发,那时还遇见了长公主。长公主命人将王子送到文思殿,之后有太医前来诊治,还给王子用了药。”
“依我所见,怕是那药有问题吧?”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把目光投向了萧云皎。
她环视四周,冷冷开口,“使臣这话的意思,是指认本宫对你们六王子下了毒?”
大胡子使臣没有回答,眼神却透露着怀疑。
“本宫堂堂东晟长公主,为何要对一个体弱多病的北疆质子下手?你们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家王子了。”
“既然说有太医用药,那你们瞧瞧,是哪位太医给你家王子瞧的病,再去查查脉案药单,看看有无毒物。”
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在凤凰台了,那使臣仔细看过一遍,竟摇摇头道:“给王子看病的大夫不在这里。”
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但凡是宫内太医皆在此处,若没有......那之前是谁给耶律合瞧的病?
气氛僵持着,突然一个小侍卫在岳旻山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听后起身道:“陛下,宫内巡查的侍卫在文思殿不远处发现了一具穿着太医院学徒衣裳的小太监尸首。”
他停顿片刻,补充道:“有人认出......那是在仪凤宫侍奉洒扫的宫人。”
注:[1]选自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2]选自宋·赵光义《缘识·京都繁盛谁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