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到了三月中旬。
西安煤矿一座巨大的矸石山已经被幸福屯的社员过了一遍筛子,筛出了三千多吨煤。
现在是三月十五日,矸石山工地筛选夹矸煤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当晚即可完工,出劳务的社员可以准备回家了。
回家之前有几件事情要做,争取在完工后矿里及时结算劳务费,让出劳务社员回家前在矿工浴池洗个热水澡,再给大伙放一天假逛逛街,理理发,派人先回幸福屯准备两辆马车来矿山接社员们回家。
结算劳务费和安排社员洗澡的事,牤子到矿里找牛大成的姑父孙处长,孙处长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月十六日,社员们放假一天,李刚骑马赶回幸福屯准备马车。
牤子还有一件私事要做。
父亲三个疗程的中药估计马上就用完了,回家前,牤子要到孟婆家与孟娜一起再去县城买药。
与社员们一起洗完澡,在街上剃个光头,天近中午,牤子骑马去了种畜场。
到了孟婆家,牤子欣喜发现,孟婆家的房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革命之家”,上款是“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落款是:西安县委县政府和某军某部事务处。
牤子进了屋,今天孟婆家与往日大不相同。父亲已经扔掉了拐杖在灶前生火烧水,孟婆和孟娜正在包饺子。
“你怎么隔着几十里远就闻到香味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孟婆脸上居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牤子笑道:“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被我赶上了?”
“天大的喜事,”大倔子道,“小百家是福星,不像你这个丧门星。”
孟婆回头道:“别听你爹瞎说,你也是我家的福星,大救星。”
“我怎么成了大救星了?这帽子扣得可是太大了,实不敢当。”
“哥,你和小百家真是我家大救星,你看我和我娘今天高兴的。”孟娜开心地看着牤子笑道,“哥,谁给你剃的头,干嘛剃光头呀,像个和尚似的。”
“在街上剃的,我们去了十多个社员,人多,剃光头图个快,过几天就长出来了。”牤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难为情问道,“我看房门上挂一块牌子,究竟是什么好事?让我也高兴高兴。”
“军区和武装部帮忙,我父亲和我哥哥有消息了,他们可能还活着,解放前去台湾了,”孟娜道,“我父亲和我哥哥是中共地下党,保护和救治过很多革命志士,他们是被强制去的台湾。”
牤子高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恭喜恭喜,值得庆贺。”
“县武装部今天早晨敲锣打鼓送来牌匾,”孟婆老泪纵横道,“县政府为我家改了成分,派出所为我家改了户口,从此我家再也不是反革命家庭了。”
“太好了,拨开云雾见日出,恭喜婆婆和娜娜,”牤子道,“我去弄几挂鞭炮回来。”
“不用你去弄,王场长送来一箱子,我原打算二月二龙抬头再放,”孟婆道,“是该抬头了,你来了,一会儿跟娜娜先去放两挂。”
孟娜问道:“哥,你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巧。”
“想你们了,我就来了。”牤子借着喜气开了一句玩笑。
“才不是呢。”孟娜眉目含情瞥了牤子一眼。
“我们工地上的活干完了,明天准备回幸福屯,今天放假一天,估计我爹三个疗程的药快用完了,我来看看还需不需要再去买。”
“脑袋瓜挺好使,还挺有心,吃完饺子你俩就去吧,正好把好消息告诉娜娜舅舅,”孟婆瞥一眼牤子道,“悠着点儿,别把娜娜拐跑了。”
“娘,你说啥呢。”孟娜羞红了脸。
“你啥心思娘还不知道,”孟婆道,“先不说这个,你俩先去把鞭炮放了,回来吃饺子。
孟婆往道上引,牤子不敢搭言,孟娜拿出两挂鞭炮,牤子从灶坑里拽出一个炭火木棒,两人来到屋外,在院子里燃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很长时间,孟娜捂着耳朵,倚着牤子,像个开心的孩子。
放完鞭炮进屋吃饺子,狍子肉酸菜馅的饺子,蘸着蒜泥,四个人坐在一张桌旁,吃得格外有气氛。
大倔子吃得快,自己一盘饺子吃剩没几个,孟婆今天格外关照他,把自己盘中饺子拨给他:“吃,多吃点儿。”
孟娜见状,把自己盘中的饺子拨给牤子,却不言语。
吃完饺子,牤子和孟娜与上次一样,找场长王宝库开介绍信,到种畜场卫生所换药方,两人骑一匹马前往县城。
牤子穿着羊皮袄,光头上戴着一顶狗皮帽,骑马到东辽河岸边,一阵风吹来,把牤子的帽子刮跑了,两人不得不下马去追帽子。
狗皮帽子被风刮出去很远,像猎物逃跑一样。
牤子牵着马,娜娜兴奋去追赶,追也追不上,牤子放下缰绳也追了过去。
两人一起追上了帽子,站在雪地里,娜娜倚着一棵树,喘着粗气咯咯地笑,牤子见她就像个天真的孩子,又像是一个美丽的天使,不免有些心动。
“哥,我走不动了,不想走了,”孟娜含情脉脉地看着牤子,“你听说过白雪公主的故事吗?你看我像不像白雪公主?”
牤子道:“像,你是白雪娜娜,以前小梅给我讲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还有一位王子,白雪公主吃了巫婆王后的毒苹果,是王子把她救活的,”娜娜道,“我要是吃了毒苹果,你会救我吗?”
“我去把马牵来救你。”
牤子转身去牵马,娜娜站在雪地里失望地看着他。
马牵来了,牤子把娜娜抱起来准备让她上马,娜娜紧紧地搂着牤子的脖子,呢喃地说:“救我。”
牤子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把孟娜放在马上,自己翻身上马。
其实,牤子知道,王子是用一吻救活了白雪公主,从此两个人相亲相爱。他明白娜娜的意思,可是他只能装糊涂和没听见。
如今孟娜一家已经从过去的反革命家庭变成了革命家庭,天壤之变,对于牤子已经高不可攀。
在这之前,牤子认为他和孟娜同命相连,现在已经大相径庭,癞蛤蟆还是癞蛤蟆,丑小鸭已经变成白天鹅了。
且不说志不同道不合,单从家庭成分上,两人就很难走到一起,这不是谁愿不愿意的事,而是根本无法回避的现实。
牤子不想因为自己的家庭成分连累任何人,不仅仅是小梅、也包括四姑娘和孟娜。
骑马过了风口,两人很快进入县城。
天工作美,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明媚,蓝天点缀着几朵白云。午后的县城在阳光和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而富有层次。
进入闹市,两人跳下马步行,牤子牵着马,娜娜大胆地挽着牤子的胳膊,很享受与牤子一路同行的感觉。
牤子却很不自在,他知道孟娜对他有意,他却不想让孟娜陷进感情漩涡。
“娜娜,不要挽着我的胳膊,这样不好。”
“哥,你想甩掉我?不挽着你,我怕我走丢了。”
“怎么会呢,你又不是没有来过。”
“街上人这么多,万一咱俩走散了呢。”孟娜撅起小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又没有干扰你和小梅好,今天就是开心,临时借你胳膊一用,反正又没有认识的人看见,回到家让我娘看见我还不敢呢。”
牤子猜不透孟娜是怎样一种心态,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到了县城源济堂中医大药房,像上次一样,抓了药,孟娜的舅舅苏轩送孟娜和牤子到店门外说话。
孟娜把家中的喜事告诉舅舅苏轩,苏轩喜不自禁,瞬间老泪纵横:“老天有眼,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有今天,你爹和你哥哥还活着,你娘终于有盼头了。”
孟娜邀请舅舅道:“舅舅,二月二和舅妈一起去我家吧,咱两家一起庆祝龙抬头。”
“好,一定去,”苏轩道,“百胜你也去,这么大喜的日子,舅舅给你俩做主,把事定下来,早点完婚。”
“舅舅,不瞒您说,我和娜娜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我爹在娜娜家治病,我骑马驮她来,就是为来回方便。”牤子不得不说实话。
“你说啥?”苏轩看着孟娜道,“娜娜,我怎么看这小子像是个骗子。”
“他不是骗子。”孟娜低头有些难过。
“不是骗子,你们这是干啥?以为我看不出来呀?”苏轩气急了,问孟娜道,“娜娜,你告诉舅舅,喜不喜欢他?”
孟娜低头不语。
苏轩又问牤子:“她是姑娘不好意思,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娜娜?”
“舅舅,我……”
“我什么我,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
牤子被逼无奈,只好摇头。
“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见到你,”苏轩道,“没想到旧社会的拆白党拆到我们头上了,娜娜,回家跟你娘说,不能给这样的人治病,这小子不是好东西。”
“舅舅,你干嘛呀,不理你了!”
孟娜一气之下,拉起牤子就走,头也不回。
牤子有心向孟娜的舅舅苏轩解释,可是这事他解释不清。
孟娜这一生气,和牤子也不再说话,两人别别扭扭总算回到了家。
还没有天黑,牤子打了几桶水,装满了水缸,自觉得没趣儿,骑马赶回了工地。
赵益民告诉牤子,午后,牛大成的姑父带人来,当场结算了剩余劳务费,只多不少。
牤子和赵益民一起算了一下账。两个月总计筛选出三千多吨煤,合计劳务费六千多元,扣除生活费和材料费还剩五千四百多元。
其中三百元购买了种畜场六千多斤粮食,出劳务的社员不算生产队每日计十个工分,平均每人还能分得一百二十元工钱,另为生产队增加财务积累近三千元。
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幸福屯因此在幸福生产大队乃至全人民公社都成了最富裕的生产队。
不仅如此,凡是出劳务的社员家庭也都成了富裕家庭,一百二十元的工钱比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分红都多。
当晚,李刚骑马领着生产队的两辆大马车来到工地,第二天,三月十七日,也就是农历辛丑年的二月初一,出劳务的社员一大早便乘坐两辆大马车风风光光地赶回幸福屯。
牤子和李刚骑马走在前头,这次出劳务几乎没有什么闪失,有社员磕磕碰碰都是些小伤,无足挂齿。
牤子、李刚和赵益民很有成就感,特别是赵益民,背着一兜子钱,被社员们围坐在马车中间,保护得严严实实,满满的幸福感溢于言表。
李刚高兴,征求大伙意见,特意跑到街上,买回了两挂五千响的鞭炮。
且说幸福屯,年过了节也走了,但是今天却十分热闹。
王奎队长知道出劳务社员今天回来,特意安排生产队杀了一头肥猪,准备晚宴,要为大伙庆功。
大马车快马加鞭,中午前就赶了回来。
牤子和李刚先进屯报信,屯里的社员群众和孩童们早早就抬着锣鼓等候在了屯西口。
等到两辆大马车一露头,顿时唢呐声声,锣鼓喧天,欢声一片,紧接着,锣鼓唢呐跟随着大马车进了屯。
十字路口,聚集了很多父老乡亲,李刚命人燃放起了五千响的鞭炮。
赵益民在大伙的簇拥下,把一袋子钱郑重地交到王奎队长手中,王奎队长特意拿出两沓钱让大伙围观。
“大伙辛苦了,咱们幸福屯不愧叫幸福屯,晚上回家搂着老婆孩子都偷着乐吧。”王奎道,“别人在家过年,我们出去赚钱,两个月赚来五千多块,来点掌声!”
“噢……噢……噢……”
父老乡亲群情激奋,热烈鼓掌,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出劳务的社员,现在就跟我去社里领工钱,每人另发二斤猪肉,我昨天特意托人从供销社买回来二十斤酒,今天晚上生产队为你们摆杀猪宴庆功!”
“噢……噢……噢……”
社员们欢喜鼓舞,花喜鹊带头把牤子、李刚和赵益民推向了大柳树下的石台上。
“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望带头人,”花喜鹊大嗓门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开大会斗地主,斗牤子?挣来这么多钱,还给大伙分粮食,他就是走资派!打倒地主!打倒牤子!”
“哈哈哈……”
“你们怎么不跟我喊呀,斗呀,怎么不斗呀?”
王奎厉声呵斥道:“花喜鹊,你消停点吧,小心走漏风声,给你上纲上线。”
“我看谁敢?!”花喜鹊道,“我觉悟高着呢,谁说说我哪句话说错了?”
花喜鹊此番操弄,牤子知道大伙是出于对他的感激,但是,他却从中体会到了被人嘲弄的意味,绝非花喜鹊有意为之,而是他对自己身份的自我感受。
他被推上石台,左脚上去,右脚便下去了,没等花喜鹊把话讲完,他已经牵着他骑的那匹马,去奶牛场了。
迎接出劳务的社员中有四姑娘,今天她很低调,一言不发,也不像以往那样,见到牤子就往前凑,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牤子,倾听者大伙发自内心对牤子的褒奖,就好像褒奖她一样欣慰。
且说,牤子来到奶牛场,四姑娘、丽云姑娘和琪琪格跑出去迎接出劳务社员还没有回来。
奶牛场里,姜大拿被抽调到社里准备晚宴去了,托娅留守,没有出去迎接出劳务社员。
牤子回来了,托娅接过马缰绳,告诉牤子,小梅和四姑娘都知道他和孟娜的事了。小梅很难过,反应最大的是四姑娘,不过现在都好了,小梅已经开学半个月了,又住进了招待所,邹杰安排刘彤到招待所上班,现在刘彤和高老三打得火热,不用担心高老三再纠缠小梅。
牤子听说后,心里终于可以云开雾散了,遗憾对于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内心的平静才是他最需要的。
现在好了,没了感情的缠绕,少了许多烦恼,他可以暂时关闭情感的大门。
不是不要爱情婚姻,一切静待顺其自然。
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已经不再遥远,春暖花开或许不属于他,小河流水总会流经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