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用的上好的宣城宣纸,纸张纯白细密,柔软均匀;砚是传说中的端砚,质地温润如玉,因久经墨水润泽,仿佛含有墨香。开始研墨后,墨汁逐渐浓稠,黑润坚实,还未落笔,书香气就已经在房间内淡淡传开。
写字写得好的人,连看他运笔都是一件快事,齐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鹿乔,自他提起笔后就眼冒红光,不停点头。
看鹿乔落笔,则是无声点头,而当鹿乔开始写字,他老人家更是一副幸甚快哉模样。
“好,好!”
是有真才实学的。
鹿乔写了“厚德载物”四个字,他写完后齐老就把他赶到一边,自己自顾自欣赏起来。
“这个字啊,遒劲有力,气势恢宏,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功力。”
齐老又睨了他一眼:“心气也不低啊。”
鹿乔:“字是字,人是人吧。”
“我看不是,是有些人大巧若拙吧。”
鹿乔回以一个你说你的,承认算我输的表情。
齐老也没有在这方面纠结:“你会写小篆么?”
“会一点。”
“来来来,写给我看。”
鹿乔又写了一手漂亮的小篆,小篆工整匀称,高贵典雅,有先人窥探天地的奥妙,居书法之首,但它字体复杂难以推广,鹿乔写了几个后也有些吃力。
齐老内心已经认同了他,没有为难,转身拿出自己的珍藏和他分享起来。两人关着门不准人进来打扰,连口水可能都没喝,还是齐夫人在外面用力敲门嘶吼:
“你把人关在房间里像什么样子,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原来转眼间,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齐老自知有错,摸着胡子道:“好了好了,下去下去了。”
家里就这几个人,做的都是家常菜,四个人坐一个小圆桌,也热闹。
齐老平时话不算多,有几分文人的高冷,但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了啊,这话也跟小年轻一样多。一顿饭,他就追着鹿乔问,一会问他怎么学的书法,跟谁学的平时怎么练的,一会又问还写过什么......亏得鹿乔从前几乎不在人前社交,他就说自己一个人练也没人知道真假。
饭后,齐老夫人的茶具里还泡着茶呢,齐老就又想把人往楼上拉。
鹿乔阻止了他:“齐老你会下棋么?我们下棋吧。”
一般上了年纪的家里有些底蕴的老人家都会下棋,鹿乔猜齐老也不例外。
果然如此,齐老一听他说下棋立刻眼睛放光地看着他:“你还会下棋?!”
“会一点。”
“你会下什么?围棋还是象棋?”
“都可以。”
“好好好,那你等着,我去把棋拿下来。”
等齐老上楼去拿棋,陌寒舟才抿着茶似笑非笑地看着鹿乔。
“阿乔真是什么都会一点啊。”
鹿乔眨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我也没办法啊,聪明一点就通也不是我的错。”
陌寒舟吃吃地笑:“阿乔说得对。”
鹿乔其实并不怎么下棋,毕竟书法他自己一个人就行,下棋他还要挑对手,是很难发挥的。但就像他说的,他人聪明,一点就通,刚开始下的时候他手还有点生,随着时间推移,他迅速领会贯通,很快和齐老打得有来有回。
人能遇见一项兴趣爱好的知音就很难了,更何况其他事事都合上。齐老整张脸都发着光,看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他将鹿乔引为好友,叫鹿乔都不叫什么小鹿小乔了,他叫他“老鹿”,让鹿乔叫他“老齐”,别加先生两个字,也是醉了。
陌寒舟在旁边作陪了一会,发现现场没他什么事,他还要时不时出去接电话,齐老早嫌弃他了,发话道:
“寒舟你回去吧,我会招待老鹿的,等晚上了我派人把他送回去。”
他还不想这么快放鹿乔走呢,怎么着也得吃了晚饭待到九十点吧。
陌寒舟也看透了这一点,今天这老婆是没他份了,他只好起身道:“那阿乔,我先回去了。”
鹿乔心思也在棋上,没空理睬他,随意摆摆手,嗓音透着不经心。
“老公再见。”
“……”
陌寒舟带着说不出的落寞离开了齐家。
当天晚上鹿乔是十点多才到的家,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在外面,陌寒舟在家里等他回来。
怎么说呢,这感觉也挺……嗯,新鲜。
鹿乔回来的时候蹦蹦跳跳的,既没有累着,也没有陌寒舟想象中因为离开了他一天想念他的样子。甚至于精神饱满,一到家就跟陌寒舟说他明天还要找老齐玩。
陌寒舟目光幽深,看着在房间里小兔子蹦跳的男孩,眼中暗含嫉妒。
“你跟齐老关系都这么好了?”还老齐了,辈分比我都高了。
“嗯嗯对啊。”
鹿乔玩乐了一天,神采奕奕的小脸蛋连连点头:“老齐人真不错,他还送了我一副字,是当代书法大师高昌乐的作品,可值钱了。”
“哦。”
陌寒舟兴致不高,语气平平地说:“齐老在商界文艺界都是颇有名望的老前辈,跟他交好百利无一害。”
“对啊。”鹿乔心无城府,一点没觉察出他语气中的小吃醋。
说不定,他还觉得陌寒舟是在为他高兴呢。
陌寒舟:“......”
哎,老婆太呆了,真是没办法。
陌寒舟一个人吃完了醋,一个人平息了心情,鹿乔脱掉外套和裤子,身上就套着一条黑色的四角内裤和T恤,他正要往浴室里面去,回首一笑,难掩兴奋地说:
“老齐说了,明天要带我去他书法协会的朋友家里,还说要带我入会,以后和同道朋友们多交流,也把我的字发扬光大。他人真不错!”
陌寒舟叹了口气。
人家为了新认识的小朋友都能如此厚道,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行,你明天要见朋友的话,我也让庄叔准备礼物,不能空着手过去。”
“嗯!”
他的阿乔要飞往更高的地方了,他只能托着他的小脚丫,以免他不小心摔下来的时候摔着了。
陌寒舟说准备的礼物自然也不是什么金银俗物,陌家珍宝堆砌如山,要从里面选几副名人真迹也是容易的。第二天,庄叔亲自把两幅字画装入盒子,装上车后他微笑着送鹿乔到门口。
“夫人午饭不回来吃了吧,那晚饭呢?”
“我不清楚,我会提前联系的。”
“好的,夫人玩得愉快。”
要说齐老这人是仗义啊,对年轻英才也是从不吝惜推荐,这也是他受人尊重的原因之一。
昨天他和鹿乔下着棋,中间休息的会他就联系他的老朋友说认识了一位特别有趣的小朋友,又会写字又会下棋,最难得是他静得下心来,能陪老头子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他和这位老朋友是经常一起喝茶下棋的,他说要带新认识的小朋友过去,他朋友也没有意见。
等到了地方,虽然齐老提前说了是小朋友。但真切地看到鹿乔,他朋友还是惊了惊。
“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小朋友?果然年纪很小!”
其实书法是不限年龄高低的,毕竟天赋加努力和年龄无关。只不过现代人,娱乐多,年纪小的人容易心气浮躁。这一浮,字就写不好了。
“别看他年纪小,人家这字可稳了。来,小鹿,给他展示一手!”
鹿乔知道自己现在代表的是齐老的脸面,他既不藏拙也不胆怯,大大方方地在铺开的宣纸上动笔,大开大合几个字,才几个笔画就让老朋友眼睛里射出了光。
齐老:“怎么样,小孩很有灵性吧?”
“不错不错真不错。”
他就跟昨天的齐老一样,对着鹿乔连连道:“快,快,再写一手小字,让我看看你的整体结构。”
“……”
鹿乔耐下心,陪这两位老前辈写了一天的字,中间穿插喝茶下棋,提前步入老年生活。
……
外头日头高照,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有人走进协会办公室:
“唉,老林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老杜让我来的,说让我见识有趣的东西。”
“我也是……”
“老杜他在里面干嘛呢?走,我们进去看看。”
……
“小王你也来了啊?”
“对啊,房间里怎么这么热闹啊?今天有活动啊?”
“没听说啊,不管了,外面可真冷,进去喝壶茶。”
“……朱老你怎么?”
“我听说今天有活动,捧着我的兰花就来了,来来,看看我的新兰花,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云南的山上……”
“……”
到了下午,不大的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大家的年龄都在四十往上,连三十多的都很少见到,唯有鹿乔,严重拉低了在场人的平均年龄值。
有人在赏字,有人在喝茶品兰,还有人在下棋:
“你这个马什么时候在这的?”
“你小小年纪,怎么下棋这么阴险?”
一个老人吹胡子瞪眼,鹿乔耸耸肩:
“无所谓,能赢就行。”
“......”
“唉唉唉你们谁订的蛋糕?还是柠檬味的。”
“我订的我订的,跟你们这群老头子聊天太无聊了,连点心都没有,真是,还得我自己买蛋糕吃。”
“这蛋糕真不错啊,给我一块。”
“我也要一块。”
“……可恶别抢我的!”
“……”
这天晚上,鹿乔照旧很晚才回到家。
只不过短短两天时间,陌寒舟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妻子不再只是自己的妻子这个设定。
他上前接过鹿乔手上的大衣,问道:“阿乔今天都做什么了呀?”
鹿乔做回忆状。
“嗯……今天写了字下了棋吃了蛋挞和草莓蛋糕,最后给乐队伴奏打鼓,即兴表演了b-box,最后还搓了麻将。哦对了,先生,这是我赢得两百块钱,给你。”
他从兜里拿出两张红色老人头。
陌寒舟:你到底干嘛去了!!
——
鹿乔这一周都过得非常丰富,一三五上午他去画廊露一下脸,下午陪不同的人喝茶唠嗑聊养生,周二他应邀参加了一个太太会,周四他决定享受青春窝在家里打晋级赛。
国家总统的一周也就他这样了。
周五晚上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邀请。
是书法协会的金老,也就是齐老第二天带他去见的老朋友的寿诞宴,虽然不是五十六式这样的整数,却也要办得体面风光。
对于鹿乔来说,这不只是一次单纯的寿宴,也是他为平城书法协会接受的重要表示。
对了,鹿乔回头:“他们说还可以带一个家属。”
可怜陌总平生行善积德,没想到落到个相关人物“家属”地位。陌寒舟深深叹了口气,道:
“放心吧,当天我一定到。”
毕竟得给“家属”撑场面。
金老寿宴在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寿宴当天,门庭若市,宾客云集,平城文艺界来了不少人给他贺寿。
金老一身唐装,满面笑容。他年轻时曾担任过美院教师,宾客中也有不少他曾经的学生,欣慰之余又增添了几分骄傲。
陌寒舟持着礼物上前,他在满平城勋贵之中也是格外显眼的那一个,也极好辨认,他平素不参与这种非核心圈子的交际,当日一现身,就引来场中不少喧哗。
金老满含着笑意上前:
“陌总,您怎么来了!欢迎欢迎啊!”
陌寒舟一身西装俊美,矜贵从容,他将礼物交给金老身边的人,笑道:
“金老寿辰,小侄本来就应该来祝贺,何况我家阿乔还受了金老颇多照顾,我理当来的。”
金老眨了眨眼睛,看看他身边一脸乖巧的鹿乔。
“小鹿和陌总是什么关系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陌寒舟眨了眨眼,鹿乔眨了眨眼,刚刚赶到的齐老也眨了眨眼。
等等,好像,似乎,是忘记说了......
一片寂静中,鹿乔默默上前一步:
“寒舟是我的丈夫。”
金老:“......”
他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靠这个不着调的老齐,回头好好批他一顿!
“哈哈哈小鹿是我们协会最年轻的成员,陌总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人欺负他了。”
金老一顿补着,成功把场面弥补了回来,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金老走上台,摆了摆手,道:
“今日在下生日,多谢各界新老朋友们拨冗一聚,我这也没有什么规矩,大家吃好喝好,今晚能开心就好。”
若是商界聚会,那陌寒舟注定是逃不了的。但在场多是文艺界的人,对陌寒舟了解不深,也无意来凑这个热闹,反倒是鹿乔,作为书法界新秀,被金老齐老带着认识了不少人,忙的这边才放下杯子,那边也要举起。
陌寒舟看着有趣,在边上自顾自用餐,享受难得的清净。
过了一会,鹿乔终于逃脱,他跑到陌寒舟身边,鼓着脸说:
“先生你怎么跑掉了呀!”
陌寒舟歪了歪脑袋:“啊,跟某人学的呀。”
鹿乔:“......”
这时,围着金老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发出一阵爽朗笑声。走上台,满面春风地说:
“各位静一静,我女婿找到了一副黄庭坚修复后的真迹,今日难得朋友们都在,大家一起观赏观赏。”
黄庭坚是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他的一副真迹在市面上怎么也要上亿,除却作品附带价值,本身观赏性也很强,就连鹿乔,骨子里作为同号的不甘和好奇也发作,忍不住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的灯突然跳了一下黑了下来。视野内顿时一片黑暗,全场发出惊哗,也亏得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人尖叫。
金老茫然地眨眨眼睛,又很快反应过来,高声道:
“大家不要紧张,电路接触不良而已,很快就好了。”
鹿乔目光动了动,看向四周的瞳孔染上几分锐利。
黑暗让他的五官更加敏锐,他警觉地听到了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他人在金老旁边,金老在黄庭坚真迹旁,那副字被藏在古盒里,还没有拿出来。
虽然眼睛看不见,他却听到金老身边那个拿着盒子的人动了!
电光火石间,鹿乔一步上前,凭借记忆和听觉挡住了其中一人的去路,他的膝盖碰到了一个人的腿,那人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拦住他,一愣之下身体滑不溜秋地往旁边躲。
鹿乔哪里能让他跑掉,他左手伸出拉扯住那人的肩膀,右手往他手上手上去。手指碰触到一个坚硬冰冷的外壳,鹿乔用力抓住,同时凭借记忆,手肘望着桌边上的报警按钮用力一砸——
嘀,嘀嘀——
会场内顿时被刺耳的警报声占据,原来急匆匆去查电路的酒店工作人员立刻反应过来,连同门口保安亮着手电筒冲进来。
同一时间,会场灯光亮起,“扑腾”一声,一个抱着木盒的男人撞倒在供应酒水的柜台前,斜倒的酒水从他头顶流下,他身上还穿着酒店工作服,整个人狼狈不堪。
“有人偷画!”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保安立刻抓住他,金老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他心系他的画,上前夺过盒子打开卷轴。
“还好还好,字没事!”
发生了这样的事,所有人都没想到,很快警察也来了,将犯人带走了。酒店连连道歉,声明今日酒水费用都由酒店承担,还加强了安保。
看着被围在众人之间的金老,陌寒舟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个人怎么会突然摔倒,阿乔你离得近,有听到什么么?”
“是啊,是为什么呢?”
鹿乔跟着眨眨眼睛,一脸兴奋:
“我知道了,在场中一定有深藏不漏的高手在,他察觉到有人要偷画就出手拦住了人!”
“这是什么都市武林小说套路。”
陌寒舟无奈地捏了捏可爱的小妻子的脸蛋,道:“别乱想了。”
鹿乔嘟嘴。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