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啊是有些深了,不知不觉,月亮都升这么高了。与道友相谈真是尽兴,若是得闲,真该把酒言谈三天三夜。”
北山道人满脸通红,摇头晃脑。
这才是这年头道人的常见模样。
“对了——”
宋游正准备告辞回房,却又想起,于是停了下来。
“道友怎的了?”
“当年也在这间大殿之中,见过道兄一手请来画中仙子歌舞助兴的本事,在下颇为惊艳,今日为何不见呢?”
“原来道友想看这个。”
北山道人哈哈一笑,对他说道:“还以为这些年来道友走过大江南北,见惯世事,对贫道这点小把戏早已不稀奇了呢,就没拿出来献丑,如今既然道友想看,正巧了,这两年贫道又有了新把戏。”
说完拍了拍手掌,看向墙壁。
“请仙子出来助兴。”
宋游也跟着他看向墙壁。
烛光昏黄,月色惨白,隐约可见墙壁上画着有画,和十一年前略有不同。
画中还是那个装饰豪华的宫殿,轻纱幔帐,无人用餐,一群婀娜貌美的女子在宫殿中,却都散在了宫殿边缘,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舞动身姿的乃是一名持剑的白衣女子。
忽然间画中人又动了起来。
一道道人影从中飞出。
场景简直和多年前一样。
这些人影刚从画中出来时还很小,也不够真实,越往前飞一寸,就变大一分,也更真实一分,看得旁边的三花猫一愣一愣的,爪子抽搐,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不扑上去的冲动。
恍然之间,大殿中多了许多烛台,照得大殿明亮了许多,一圈美貌的女子坐在周围,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手抚古琴古筝,有的拿着竹笛。
中间一名白衣仙子,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手持长剑。
几乎刚一落地,音乐声就响了起来。
没有任何迟滞。
琵琶声为主,节奏明快,伴随着竹笛清幽的声响,响彻大殿。
不知何时,大殿地面变成了水面,像是水很深,又像是很浅,中间舞剑的白衣女子同样没有任何迟滞,一落地便开始舞动,随着音乐的节奏踏着水面开始旋转身体,手中长剑随之而舞,衣袂随风飘动,仙气飘飘,侠气浓郁,脚踏水面而不沉,只荡开一圈圈涟漪。
画面唯美,美不胜收。
忽然音乐一变,又从明快变得悠然,从琵琶为主变成了古琴为主,竹笛为辅。
中间舞剑女子也风格大变,从激烈凌厉的剑舞变得轻柔悠然,抬手投足,下腰定身,尽显柔态和悠然的美,有缥缈之气。
宋游看得如痴如醉。
“十年前去州城,见了从长京来的剑舞大家,贫道十分惊艳,回来之后,研习了整整九年,终于做出这套剑舞。”北山道人很得意,这于他而言似乎是比道行和别的智慧、法术更值得他骄傲的事,“道友觉得如何?”
“凡人难有此舞。”
“哈哈哈……”
北山道人仰头大笑。
曲声悠然,仙子飘飞。
人在空中舞,剑在手中飞,真像是天外飞仙一般,诗酒仙侠之气都在这剑舞中了。
底下水面涟漪阵阵。
仙子轻飘飘落入地面水中。
啪的一声。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北山道人站在宋游面前,神情平静,心中的从容自信、大度坚定比昨晚少了一些,显然是酒醒之后,变得更理性谨慎了。
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反悔也许还来得及,然而一来这本是天地大势,不可阻挡,二来宋游的道行神通也不是他所能及,三来四时泉本身就很奇妙,离开泉池,灵韵便失,精于四时灵法的人也许能保证灵韵不失,可要将之取出,做到这一步,也十分考验本事。
这么多水,让他取一些又何妨。
北山道人背负双手,风采依旧,对身边的宋游说道:“道友想必已能看出,这便是四时泉了。”
“看出来了……”
宋游瞄向前方的泉水。
此是浮云观的后山,山中自有一眼泉,泉眼不通往任何地方,只是一块灵韵凝华,大约有一间屋舍那么大,从中流出泉水,泉水由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片接引下来,落入下方池子中,池子终年受四时灵韵的浸泡,也沾了灵性,因此能盛得住四时泉的灵韵,在池中消散得慢。
此时泉水中种满了莲藕,正是夏季,荷花不断,都娇艳极了。
自然也种了一些别的奇花异草。
都是只能在水中生长的类别。
宋游自是察觉到了泉水中的惊人灵韵,不仅如此,因为他本就是修习四时灵法,对其中的灵韵感受更是清晰。
只是此乃天地至宝,有时越是了不得的宝物,反倒越难被人利用取走,这四时泉在这浮云观中不知多少年了,这么些年来,除了很多以前浮云观的祖师也许能对其有所利用之外,如今的浮云观传人,也就只能用它种种花草、培育天材地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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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荷花终年不谢,生长极快,别的天材地宝在其中也是如此。
再难长的奇花异草,对环境要求再高,只要是水生的,在其中都能生存,再需要年限的天材地宝,只要种在泉水中,都能迅速成熟,甚至有些在外界已经见不到的水生宝物,也能在这里见得到。
看似已经功效无穷,妙用无限,无论放在哪个地方,放在哪个时代,这一眼泉水都能称得上是至宝,却也只是用了它很浅薄的灵韵罢了。
“四时泉果然灵韵无穷,果然难取。”宋游顿了一下,看向北山道人,“真的如道兄所有一样,任我取来凝聚地府吗?”
声音不大,刚好让身边人都听得见。
陪在北山道人身边有七个弟子,大多露出好奇之色,因为他们自打进入道观开始,就一直与四时泉相伴,知晓这是观中至宝天地精华,但也一直知道泉水一旦离了泉眼池子,立马就会失去灵韵,变得和凡水相差不大,不知宋游要如何取走。
其余人有的露出思索,有的有些肉疼,但即使是肉疼,也没人出言反驳。
想来肉疼也是因为吝啬,没人觉得宋游能取多少。
“道友与贫道相处颇为投机,又是用泉水来做正事,天地大势,实在不好违背,这眼泉水诞生于此,恐怕就是应此时而生。再者说,贫道也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北山道人说着一笑,“便看道友有几分本事了。”
“道兄大义!”
宋游恭维一句,这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白玉瓶。
玉瓶很小,只巴掌大。
“在下不客气了。”
事关阴间地府的凝聚,天下大势,宋游也不敢客气,免得还得跑第二趟。
于是一手托着玉瓶,一手指着灵泉,手中有灵光飞出,皆是四时灵力,灵力落入泉水中,一丝灵力一缕泉水,双方融合,保住泉水灵韵,随即从池中飞起落入玉瓶中。
玉瓶看似很小,却很能装。
只见灵力源源不断,泉水也源源不断,从下方飞来,汇入玉瓶之中。
众多道长起先看得惊奇。
甚至有大度的,拍手称奇,直说道长好本事。
眼见得池中水线明显下降,水柱一点不停,像是玉瓶吸水,再看这年轻道人,也没有吃力的迹象,脸上便开始有些凝重了。
等到池水将要见底,已是面面相觑。
不见道人停,不见玉瓶满。
直到池水彻底见底。
宋游又瞄向了山中泉眼。
众多道长当即面色大变。
泉水仍然源源不断,从泉眼中流出,汇入玉瓶之中,好似比正常流出的速度还要快些。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众多道人不时迈出一步,看向宋游,又看向北山道人,又收了回去。北山道人亦是失去从容,屡次看向宋游,抬手欲言,欲言又止。
眼见得泉眼后的灵韵精华越来越小,灵力越来越弱,等到道人停下时,原先山中一间屋舍大小的灵韵精华已经只剩不足磨盘大小,从泉口流出的泉水也从潺潺水柱变成了逐渐往下滴。
“多谢道兄,多谢诸位道长。”宋游收回玉瓶,对他们说道,“泉眼尚在,灵韵尚存,只是略微取得多了些,要恢复一些年了。”
“这……”
“道兄可是不舍?”
“道友这一身灵力,无穷无尽啊。”
“已到尽时。”
“唉……”
北山道人终于是叹了口气,连连摆手,余光瞄着滴尿似的泉眼,无比心疼:“当年道友救活我观古树,贫道便知晓,这东西是要还的。”
“没有的事。”
“走吧。”
“那便与道兄、与诸位道长告辞了,多谢诸位的招待之情。”
宋游揣好玉瓶,拱手道别。
转身往外走去,枣红马驮着行囊,默默转身跟在后头,三花猫探头探脑的左右看看,也立马跟了上去。
经过外院那棵古树,道人心情愉悦之下,还停下脚步,拿出玉瓶来,洒出一些四时泉水赠与它。
随着马儿铃铛声,道人出了道观,再次与众多道长道谢道别,沿着石阶下山而去。
铃铛声也越来越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