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雾重天凉。
天上繁星越发璀璨,地上村寨间早已熄灭了最后一盏灯火,就是梯田中的杉树下,道人身边的篝火也早已熄灭。
“呼……”
有风吹来,吹起火堆灰烬。
三花娘娘在这种地方向来睡眠很浅,习惯性睁开眼睛,也微微抬起头来,四下都看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这才继续将头埋下去,枕在自己交叠起来的两只爪子上,缩得更紧一点,沉沉睡去。
道人就睡在旁边。
没有任何危险来访,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只是在睡着的道人身边又多了一名道人。
道人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边趴成一团的猫儿,像是一个小孩一样睡着,随即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枝头上清醒着的燕子,接着才又看向前方的云池——星光之下,天地昏暗,只是黑暗的天地间,对比之下,只略微白一点点的云海仍旧无比显眼。
道人没有迟疑,转身沿着田埂小径向下走去,一直走在梯田的边缘。
下方便是断崖深渊。
身边已经全是云雾。
只是道人此时状态奇妙,像是神魂出窍,其实是梦游之术,因此对于身边雾气寒风感受清晰,感觉却又很迷幻,和肉身的感觉似是而非。
悬崖边上长满了针茅,已被三花娘娘编成了各种不同、一个比一个漂亮的麻花辫,底下长着许多小树,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道人仍旧没有多少迟疑,只轻轻一跃。
“刷……”
像是自身本就没有一点重量,像是地上本无引力,又像是这方天地只是一场梦,梦中自然来去自如,于是道人轻飘飘的就飘了出来,既受控制又有点不受控的往云池斜着飘去,一下子就越过了杂草,越过了杂树,飞入云海中。
“呼……”
耳边有风声,风声奇妙。
本来没有感到清凉,只是看见雾从身边划过,觉得应该很凉,这份心意一起,就感觉到了清凉。
只是这种清凉也有些怪异。
仿佛是按自己想象构建出的感觉。
随即便在云雾中下坠。
宋游能够控制下坠的方向,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姿态,偏偏倒倒,有时正着落,有时倒着落,有时斜着落,旁边的断崖绝壁、长的草木以及覆满青苔的石壁都能隐约看见,更奇妙的是,此时星光早已该被云雾所挡,可亮度却仍旧如山上一样。
真像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便是梦游之术了。
相比起神魂出窍,梦中神游之术要更高明,最大的好处就是更不容易被发现,就好比刚才枝头上的燕子,明明察觉到了什么而醒来,可本该看得见神魂阴鬼的他却对下方的道人视而不见。
其次则是不容易遇到危险。
神魂出窍容易受损,梦游之术不过是梦一场,看似是自己亲自去了山下云池中,其实是在山上勾连天地做的一场梦,大不了也就是醒来。
最多醒来有些头晕罢了。
道人不断下落。
梦中时间本就模糊,不知多久,但冥冥之中又知道高度早已超过了坝树的海拔,想来这片大山绝壁围成的云池不止是通往下方地上,还通往地下不知多深的深渊之中。深渊中早该一片黑暗,梦中却又模模糊糊的看得见。
这深渊终于见了“底”。
不过不见得是真的底。
只是云雾已经到了头。
下方是一汪地下泉,亦或是地下河,宽广堪比大湖,反正上方的山宋游是要三天才能绕一圈,下方不知是不是一样大,但也非常大。湖水透着给宋游一种十分寒冷的感觉,同时也很清澈,本是凡水,中间却也透着一些灵韵。
宋游不再下落,而是在湖上飘飞。
本该黑暗的空间有了光亮,道人离湖面很近,乱七八糟的飞,有时甚至能看得见湖上的细小波纹,不知是本就有,还是因他经过才起的。
飞了不知多久,没有感到劳累,倒是先感到了一种厌倦。
似乎这种感觉已经不再新奇。
道人仍旧没有找到所谓的真龙,也没有找到最后一方灵韵。
道人停在空中,低头看去,叹了一口气,便往下方落去。
湖面在眼前迅速变近。
“噗通……”
一道水花声传出。
山上的宋游瞬间睁开了眼睛。
只是这时的他却皱起了眉。
虽然是梦游之术,勾连天地的结果,以道人的本领,却也可以做到仿佛亲身前往,去往的地方也不会有虚假或不清晰的地方,可是自己刚进水面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却也足以说明,水下有不得了的存在或是布置,总之不是可以随便前去的。
或者水下那位也不愿意别人随便下去。
若是亲身前往,恐怕已有了麻烦。
宋游眉头紧皱,陷入思索。
一是冲突又该如何应付。
二是这样做究竟有多失礼。
脚边猫儿若有所察,又睁开眼,抬起头来,环顾一圈,看见了睁眼的道人,不由一愣,迷糊的眼睛肉眼可见的恢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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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没睡?”
“睡了,又醒了。”
“怎么醒了?是不是太冷了?”猫儿看向旁边烧完的火堆,还有今晚已经用完的柴,“要是冷了三花娘娘就再去砍点树子来给你烧火。”
“不是……”
宋游仍旧思索着,如实答道:“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就醒了。”
“你梦见什么了?”
“一些有趣的事。”
“那伱快睡吧”
猫儿闻言晃了晃脑袋,不再担心,眼睛又迅速从清醒恢复了迷糊,将头往下一倒,枕着自己软乎乎的爪子又睡了过去。
道人见状露出微笑。
心中思绪顿时不见了,安心之下,便也闭上了眼睛,很快睡去。
一觉便到天亮。
刘姓中年人仍旧来找,这次还提了一壶酒和半只烧鸡。
“今年这鬼天气,都立春好几天了,早晨晚上还是这么冷,村寨里的老辈子哟,硬是要请我吃鸡喝酒,想着先生在这悬崖边上修行,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不知道,早晨多半是冷的,便给先生兜了半只来,揣了半壶酒,给先生暖暖身子。”
“刘公情谊,在下难以为报啊。”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先生既是修行中人,就莫要讲这些了,少了许多仙气。”刘姓中年人笑呵呵道,随即又问,“先生还不走吗?昨天还在山上的隐士可是又少了两位了。”
“过两天就走。”
“还过两天啊……”
刘姓中年人挠了挠头,不想多等了,却又不想抛下宋游,想要下山,又想到那晚山间睡在土屋中外头的动静,想和宋游一起,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刘某只好再吃几顿酒了,只愿山上的老辈子些,等我走了,不要在背后说我脸皮厚就好。”
“多谢刘公。”
不好让人久站,此地又没有坐的地方,宋游便请刘姓中年人在羊毛毡上坐下,他也不客气,盘腿就坐。
这床羊毛毡自俞知州送给道人以来,倒很少坐别的人。
山上自己养的土鸡,很大一只,即使是半只,也完全够宋游吃了,于是他当先撕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三花娘娘,一边吃一边等日出。
没等多久,有一名老者前来。
老者穿着深灰色的布袍,头发花白,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俨然山间的隐士,也是特地来寻宋游的。
“道长吃得好啊,在此风景绝美之地打坐修行,赏云海等日出,还有酒有肉,真是神仙日子,不知老朽可否讨一杯酒来喝。”
“自然可以。”
山间隐士向来随意,前面几天也曾有人请宋游去饮酒吃肉,此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也请老者在羊毛毡上坐下,取来小碗,给老者倒了一碗酒。
“这是刘公自村寨中给我们带来的酒肉,刘公也是好客洒脱之人,既然与足下在此相遇,便请足下同饮一碗。”
“老朽姓管名弘,曾经也是一名道人,在云州黄老山灵清观修行,道号乾明子,相遇便是有缘,尤其是这会儿别的人都走了,还剩在山上倔强苦等也没有几个了,便更是有缘,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
“姓宋名游,字梦来,暂无道号,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道长怎的连个道观也不说?”
“叫伏龙观。”
“伏龙观?”
老者本来端着酒碗,想要饮酒,动作顿时一顿,过了一下,才露出笑意:“先生在这里守候真龙,修行的道观却是叫伏龙观,哈哈,也不怕下方真龙知道了,觉得冒犯,生起气来。”
“足下误会了,伏是‘蛰伏’之意。”宋游如实说道,“取此名号,非但没有对真龙不敬之意,恰恰相反,正是对真龙尊重和认可,才会将这般寓意蕴藏在道观名号中,就如人间帝王觉得自己至高无上,号称真龙天子一样。”
“哈哈原是如此……”
老者这才低头,饮着碗中酒。
粗酿的米酒,颇有一番风味。
云雾与清明的交界线几乎就在他们身边,雾气如波,一下一下的涌来,时而将几人吞没,时而又退下去、在云端露出几人清晰的身影。几人一边吃着烧鸡一边饮酒闲谈,也给人一种大自在的感觉。
补今早那章,说补就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