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结束闭关出来已经是七天后,离断斋的整修动工已经全部结束,就连小雪莲和小水仙都换上了新衣裳。
整修之后离断斋的主院被簇拥在最中心的位置,距离前堂后院和回廊的距离都差不多,但又哪边都不挨着,至少在房间里闭关的这几天,花满楼是半点没听到离断斋中花草的声音。
花满楼出来房间四下看了看,后院也没看到尔书和傅回鹤的影子,心中觉得奇怪,便朝前堂走去。
还没靠近帷帘,花满楼就听到了傅回鹤与人对话的声音,听了两句知道是在做交易,花满楼便没再进去,而是想了想,转而饶过前堂从侧门出去。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小楼看过了,总要出来晃两圈,让花家留在临安府的小厮看见他,也好往家里递消息才是。
花满楼推开小楼的门进去,原本堵在一楼的大黑煤球不见了踪影,反倒是平日里只有自己和阿凛才会上去的二楼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花满楼抬步上楼,等到他看清二楼的情形时,面色微顿,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做朋友许多年,我倒是还不知道陆小凤竟还有着这样的癖好……倒也十分,嗯……心灵手巧。”
正拿着针线笨手笨脚做女红的陆小凤看见花满楼,表情一僵,满脸包括那两条像是眉毛一样的小胡子都写着“你听我解释”。
***
离断斋中,顺利送走一颗种子的傅回鹤舒了一口气,心念一动就察觉到花满楼的所在,懒得从正门再绕过去,想起花满楼闭关前对小莲花的爱不释手,傅老板轻笑了一声,坏心思地将心神沉入到本体里。
一直安安分分乖乖巧巧贴在花满楼手腕处的小莲花动了动花瓣,悄悄顶开花满楼的衣袖,从袖口探出脑袋。
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形,小莲花的莲蓬就被垂下来丝丝缕缕的锈线缠了个正着。
傅回鹤:“?”
什么玩意?
他抬着花瓣使劲扒拉,结果那绣线却在身上越缠越乱,最后居然将花瓣结结实实和莲蓬绑在了一起,气得傅回鹤想要拔剑出来砍了这些破东西。
隐忍的笑声从旁边传来,小莲花一顿,艰难地转过莲花尖尖,谴责地对上花满楼含笑的眼眸。
花满楼见自家的小莲花身上都已经隐隐开始显露出剑气,便不再逗弄他,伸手过来慢条斯理地将小莲花身上的线一点点解开来捋顺放在了一旁的桌面上。
傅回鹤伸长了叶柄,整支莲花都从花满楼的袖中伸出来靠在花满楼肩膀上,看着桌上五颜六色的布匹绣线,迟疑了片刻,开口:“七童还有这样别致的……偏好?”
花满楼捏着莲花花瓣轻晃了两下,走到栏杆旁边示意傅回鹤朝下看。
傅回鹤探头看去,就见后院里缩着一只粉丨白丨粉丨白的秃毛球,脑袋上还顶着一颗半大不小的黑煤球,正自闭地趴在那,旁边的陆小凤举着一大片布料正滔滔不绝地试图安慰。
白的是幸存的毛毛,粉的是裸|露在外的肉肉,当然最惹眼的当属被剃得干干净净滑滑溜溜的一条长尾巴。
“尔书的毛不知道怎么秃了大半,据说几日来一直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就连用糖葫芦都哄不好,陆小凤就想着没了皮毛穿件衣服也行,就试着想给尔书围件褂子。”
手动给尔书剃毛的傅回鹤:“。”
始作俑者清了清嗓子,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恶行,而是问道:“陆小凤就一直窝在这?”
上次在小楼见他可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江湖浪子陆小凤能在这么一个地方待这么长的时间?
花满楼轻叹了一声,道:“两个月前,薛庄主替薛姑娘定了亲事,薛姑娘给陆小凤送信,说陆小凤如果愿意娶她,她就跟他走。”
薛冰是个明艳泼辣的姑娘,她对陆小凤的情意江湖皆知。陆小凤顺利收到了信,却只将身上带着的薛冰曾经替他编的平安扣随信送了回去。
“薛姑娘一剑斩断了那枚平安扣,在几日前出嫁了。”
傅回鹤再度看向院子里绕着尔书转的陆小凤,莲花脑袋搭在栏杆上,轻轻“啧”了一声。
其实尔书那身毛毛没长出来是他故意留了灵力在上面,方才本来想着将尔书恢复原本的模样,但现在么……
算了,再让陆小凤玩两个时辰罢了。
傅回鹤想着,毫无心理负担地转回花枝,用莲叶卷了花满楼的手腕贴好,莲花脑袋微抬:“饿不饿?”
花满楼伸手拍掉傅回鹤作势要往下甩花瓣的动作:“不饿,不准拽花瓣。”
“喔。”
傅回鹤安静下来,看着花满楼走回桌边,将被陆小凤弄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料收拾好,而后开始检查放在阳台旁边的花花草草。
有小天道在这边,虽然两人长时间不在,花家那边花满楼也没有让人来浇水打理,但这些花的长势都十分不错。
花满楼便拿了花枝剪开始修剪一些应当舍去的分叉枝条,剪着剪着忽然道:“这几日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嗯?”傅回鹤将自己挂在花满楼手臂上,哪里还有莲花的亭亭玉立,宁折不弯。
“想要从外部发现血祭阵法的不足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当初老师在创造阵法的时候,阵法与阵法之间环环相扣,微妙平衡,哪怕打破一点都会收到阵法无情的攻击,这也是最初想要祭天的人为血祭大阵不被打断做下的保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血祭大阵一旦发动便不可中止的特性。
“这样复杂的阵法,其实在发动之后会产生的变化就连创造它的人恐怕都不一定会预料到,有着强悍排斥外部力量的血祭大阵更是如此。”
“老师曾经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从外部看来再复杂的阵法,若是进去到阵法内里,很多东西都会迎刃而解’,所以老师对血祭大阵的许多研究,有很多是以一种内里的方式去试图瓦解整个阵法。”
花满楼手中的花枝剪剪下蔷薇的花枝,缓缓放在一边。
“之前我一直想不通老师是怎么做到能推算阵法内部变化的,直到前两天闭关,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傅回鹤侧过莲蓬,看向面色平静的花满楼。
“当初第一次祭天时并非密谋祭天,所以祭天大阵可能根本没有持续那么长时间的布局,这样说来,血祭大阵发动祭天之时,阵法中或许并不只有祭天者。”
花满楼停顿了一会儿,开口:“祭品,不也是在阵法内部吗?”
只有曾经在第一次祭天从血祭大阵中活下来的祭品,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带着傅氏一族从血祭大阵中保全魂魄的方法,因为或许……他就曾经这样活下来过一次。
离断斋中所有傅氏的族人灵魂最后都归为花草种子,而仙人球不仅仅是花草,还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那一类。
傅回鹤则是想到长盛君曾经说的,当初他祭天之后,他母亲的灵力化作万千世界缝隙中的离断斋,而长盛君则是带着他的魂魄和种子们脱离苍山境的人。
花满楼任由手腕间的小莲花骤然缩小盘踞回袖中贴好不动,手上修剪花枝的动作不急不慢。
花草身上带着溃烂旧伤口的枝丫,只有剪下来照到阳光,才有结痂长好,再度生出新叶的机会。
……
心神回到离断斋,傅回鹤捻动手中的烟斗,在前堂坐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朝着后院缓缓走去。
祭坛沉在后院湖泊之下,断成两截的鹤鸣剑便斜插在祭坛之上。
原本横亘在上面的封印消失无踪,祭坛触手温热,颜色雅淡,里面躺着还未被交易出离断斋的种子们。
鹤鸣剑寒薄的剑身上布满锈迹,暗红的颜色带着岁月的痕迹深深禁锢着这柄长剑,如若不是剑柄的形状,根本看不出这两截断裂的形状是出自一柄长剑。
封印全开的这几天,傅回鹤本该早就过来这里,但他却迟迟拖延。
也正是封印全开之后,傅回鹤才忽然发现,当初断剑身死的绝望和痛恨在他心中到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以至于他在面对鹤鸣剑时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局促。
大榕树的树枝伸过来,将祭坛中的种子尽数卷走。
青竹用光滑的竹身推了一把傅回鹤的后背,带着坚定而支撑的力道。
傅回鹤的唇动了动,上前两步,抬起执剑的右手,指尖慢慢碰触到鹤鸣剑沧桑无光的剑身。
清肃萧杀的鹤鸣长起,靠近剑柄处的鹤鸣二字灵光乍现,祭坛之上的长剑嗡鸣震动着,朝着傅回鹤的手中靠近。
傅回鹤伸手握住鹤鸣剑的剑柄,五指收紧,握住了阔别千年之久的本命剑器。
七情六欲已归,剑道重塑,剑身当复。
白如寒霜的长剑被傅回鹤从祭坛之中寸寸抽出,断裂的剑身化作灵光融入剑柄之中,剑刃缓缓自断口处延展而出。
剑光闪闪,刃如秋霜。
斑斑锈迹被吸入鹤鸣剑剑身之中,傅回鹤手腕一转,横剑身前,垂眸凝望剑身之上密密麻麻浮现出的小字姓名,另一只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如同澄明秋水止而不流的剑身,抚过曾经在祭坛前请辞的每一个傅氏族人。
傅回鹤在上面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故人名讳。
靠近剑柄的地方是最先进入血祭大阵的族长父亲,而后是母亲,傅夏里的名字在靠近中间的位置,而袁青野则刻在靠近剑刃的地方……
傅回鹤的手指在剑尖处顿住,凝视印刻在所有族人最末端的名字上,良久无言。
那个名字,写作——
傅、长、盛。
长盛君不是什么傅回鹤以为的傅家供养的阵法大师,不是什么和傅家没有血脉关系的外人,他更不是单纯的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想要找个有钱的不受影响约束,可以专心自在研究阵法机关的势力,才会这么多年隐居傅氏。
他姓傅,他是傅氏的族人。
他不是因为帮助傅氏族人从血祭大阵中保全性命才会落入离断斋化成种子,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傅氏族人,是天道血祭傅氏中的祭品之一。
是最后一个死在第二次血祭大阵中的祭品。
他死之后,血祭大阵祭品足够,真正运转,紧接着便是傅凛身死祭天。
凭借着强悍的修为和熟练的曾经有过一次的经历,长盛君这才能做到在天道眼皮底下将这些年傅回鹤母亲孕养的魂魄尽数带走。
所以他的名字会印刻在鹤鸣剑最靠近剑刃的位置,也是最深入祭坛中心的位置。
当年傅氏走到绝路的孤注一掷,长盛君不但一直知情并且给出了求生的方法,他还是计划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收尾者。
傅回鹤随手挽出一个剑花,鹤鸣剑身上所有的刻痕尽数隐没在剑身之中,剑身表面重新变得清澈发亮,并世无俦。
仙人球开花寓意奇迹与希望,这本就是一种不论境遇再艰难,也会顽强而坚毅挣扎生存的灵植。
从苍山境上古活到现在,经历过两次祭天的长盛君,是真的一直就那么远离人群温情,孤寂一隅地活到了傅回鹤祭天之时吗?
还是说……
傅回鹤的眉间浮现出震撼和不忍,低声轻喃:“你究竟,死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