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前堂的,是一个看上去苍白而冷隽的青年公子。
他的容貌过盛,不仅仅应当用清俊亦或者是姣好来形容,他站在那里,双眉微蹙,低着头,眸光定定注视自己的双腿,长发自肩头滑落,竟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羸弱感。
但当他抬眼看过来时,那双眼睛锋锐孤傲,带着剑锋划过冰层激起的冰冷却热烈的冰花,令人不寒而栗,整个人方才那种羸弱的单薄感荡然无存。
傅回鹤自回廊而来,脚步不疾不徐,而后抬手拨开珠帘走进来。
他在长桌后的贵妃榻坐定,手心翻转间托出一杆青玉烟斗,侧首抽了一口,淡淡道:“盛公子,请坐。”
盛崖余站在原地许久,这才迈步朝着这边走过来,从一开始的动作艰涩生硬,到第二步,第三步……他的身形一顿,而后才在长桌前坐下。
“有人告诉我,这里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盛崖余的声音清冷中带着倨傲,他似乎并不习惯多言,说话时总会停顿片刻,“只要,同傅先生做一个交易。”
傅回鹤闻言顿了顿,挑眉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里,也更没有几个人能来到这里。”
盛崖余笑了:“如此看来,傅先生这里,倒不是徒有虚名。”
他的容貌本就清丽过人,笑起来时那份寒气便散了几分。
出乎盛崖余预料的,面前的男人并没有追问告诉他离断斋之事的人是谁,而是用一种足以穿透魂魄的眼神注视着他,眼中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睥睨。
但很快,白发的男人勾唇一笑,将那份危险的淡漠气散开,转而变得温和矜雅:“盛公子本是这世间最不应当做一名捕快的人,但却没有人比盛公子做的更好。”
“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是值得敬佩与欣赏的。”
盛崖余六岁之时便遭遇劫难,双亲被杀,他的双腿也被贼人砍断,当胸一掌震断经脉,哪怕被即使赶到的诸葛神侯所救,但也从此落下双腿残疾,不得修习任何内功外功的遗憾。
但如今的他却有着一个名号——“无情”,是为诸葛神侯府四大名捕之首,是令无数江湖作恶者闻风丧胆的大捕头无情。
哪怕双腿不良于行,哪怕经脉之中没有丝毫内力,甚至体质相较寻常人还要羸弱单薄,但盛崖余却凭借着惊人的毅力韧性与世人远不能及的悟性,将暗器一途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盛崖余不能自如行走,但他身边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有可能成为他机关暗器中的一环。
他精于暗器,精通各类毒药,但他的暗器却从不淬毒,是江湖之中首个也是唯一一个将暗器化为明器而用之人。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挺直脊背,薄唇抿紧的客人,不由得再度一笑。
江湖人皆追捧剑之君子,刀之粗犷,乐器之清雅,棍棒之威猛,盛崖余用着曾经被江湖人视作下三流的暗器,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否认他的正直与孤高。
其他人因持刀剑兵器而自诩君子侠士,但盛崖余却不同,他只需要坐在那,他手中是何武器,那武器便就是君子之刃。
傅回鹤的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抹,一方木匣在雾气中悄然出现在盛崖余眼前。
盛崖余眸子一缩,心下暗惊。
傅回鹤慢慢抽着青玉烟斗,烟雾轻轻缓缓地在身周逸散开来,他道:“这是一枚种子,不论盛公子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它都能为盛公子实现,而若是它发芽而出,傅某便会彻底实现盛公子一个愿望。”
盛崖余能一路走到现在,凭借的还有他的智谋惊人,他抓住了傅回鹤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若是种子无法发芽呢?”
“十年。”傅回鹤勾唇,缓缓道,“离断斋的每一颗种子都有自己的小脾气,这颗种子只接受十年的契约年限。倘若十年之内不发芽,傅某便会收回这颗种子。当然,若种子离开盛公子,盛公子身上出现的所有奇迹都将回到最初。”
对盛崖余而言,他最执着的遗憾莫过于自己的双腿。
但让一个残疾二十多年的人宛如奇迹一般获得一双行走自如的双腿,却又在十年之后彻底收回,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大起大落,无疑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
但盛崖余并没有质问交易的不讲道理,反而语气平静地开口:“天下本就没有白得的奇迹,若是想要带走这枚种子,在下需要付出什么?”
傅回鹤的神情终于稍稍变化了一瞬,他挑眉问:“盛公子当真愿意交易?”
这颗种子因为契约年限的特殊性,其实在千年间很少离开离断斋。
毕竟来到离断斋的人大多都有着刻入心底的遗憾,没有多少人能够并且愿意承受这种愿望实现而后落空的痛苦。
盛崖余的眼睛很亮,嘴角泛着一抹冷峻的笑意,他十分客气地对傅回鹤点了点头,道:“多谢傅先生好意,但对我而言,莫说是十年,哪怕只能站起来一天,便已然是馈赠。”
他这一生经历的磨难挫折太多,多到盛崖余早已经有自信可以面对更难更深的苦痛。
这样的心性与性情,让傅回鹤不由想起从前的花满楼。
他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一分,手指点在锦盒之上,将种子推到盛崖余面前:“代价只需要盛公子的半副身家,盛公子默认交易后,傅某自会取得。”
只是金银之物?!
——这同那人说的并不一样。
盛崖余微愣,迟疑了一瞬。
——但若只是金银之物,他便再没有了任何的犹豫与迟疑。
他的眸色很快沉着坚定下来。
伸手打开匣子,里面是一颗并不大的种子,颜色较深,盛崖余看了好几眼才辨认出来这是一颗仙人球种。
他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这颗细小的种子,白皙的指腹与种子的表面一触及分,而那颗种子就像是被染上了一层灵光一般闪动了一瞬。
这还是傅回鹤第一次见这枚种子有这样的反应,有些讶异地一笑:“它很喜欢你。”
盛崖余也弯了唇角:“我也是。”
话音刚落,一道盛崖余看不到的契约金线没入盛崖余指尖,转瞬消失。
盛崖余在收起种子时想起什么,抬眸问傅回鹤道:“傅先生,这枚种子可对土壤阳光有别与寻常种子的喜好?”
喜好?
傅回鹤又笑了,他有一种预感,这颗倔强又高冷的仙人球种子或许会同盛崖余有着别样的缘分。
他的语气带着些揶揄,又似乎掺杂了意味深长,道:“盛公子只需要多同他说说话便是。”
多……说话?
盛崖余捏着匣子的手指收紧,心中掠过一丝窘迫。
他向来不善言辞,就连师父和师弟早些时候都曾说他甚至有些孤僻,这样的要求着实有些为难他。
但……
盛崖余点了点头,坚定而真诚地应下:“好,我知道了。”
交易达成,目送盛崖余离开,傅回鹤斜倚向身后的贵妃榻,面上的神情在烟雾笼罩中忽明忽暗。
良久,他垂下眼帘,遮挡住了然的冷意。
花满楼走进来,见傅回鹤的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可是交易有什么问题?”
傅回鹤笑了下,此时面上看上去倒是一片悠然:“不是交易有问题,是这位客人来得方式有些问题。”
“嗯?”花满楼走到桌边,伸手绕了绕傅回鹤烟斗中逸散而出的灵雾,触手间有些冰冰凉。
傅回鹤挪了挪身子,示意花满楼过来坐下:“这些客人知道离断斋的方式大约分为三种。”
花满楼不疑有他,便捋了衣摆在傅回鹤身旁坐下。
“一为我亲手发出请柬,邀请而来;”
“二为其身临险境,奄奄一息之际迸发出强烈的欲望,被离断斋察觉,从而指引而来;”
“而最后一种,便是这些大气运者所在小世界天道有意为之。”
傅回鹤说着,朝着花满楼坐的地方蹭近了些,倾身在花满楼唇上亲了亲,蜻蜓点水一般,平白将花满楼原本凝神思索的心神绕乱成一池春水。
花满楼无奈瞥了他一眼。
傅回鹤低眉浅笑,这才继续道:“方才在盛崖余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令我十分排斥讨厌的气息,那与他本人无关,更像是在接触之时无可避免留下的灵力痕迹。”
“这种感觉我只在几百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只那一次,便险些让我吃了大亏。”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袅袅的白色烟雾自他口中溢出,在两人面前凝聚成几团雾气,一种化作花满楼曾经见过的各种小团子亦或者是鸟雀蝴蝶,一种却在烟雾缭绕间交织成面色模糊的人形。
“本源世界衍生出的小世界千奇百怪,也自然拥有着不同的天道规则,并不是每一种都像七童你之前接触过的一般纯稚可爱。”
“有很大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都性情懵懂,心智初熟,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让自己在处理各种问题时变得得心应手,而它们对孕育它们并且分出一部分愿力与灵力成就它们的本源世界,生来抱着尊敬的亲近感。”
“但还有一部分小世界的天道为了能让自己心智快速成熟,它们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进入轮回,用不过百年的时间作为人类经历生老病死,而当他们作为人类死亡重新化作天道后,它们便拥有了人类模样的化身。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残留轮回时原本属于凡人的情感与欲望。”
“它们或许会偏爱,或许会嫉妒,也或许……会产生一些更加可怖的野心。”
“衍生小世界千千万万,但本源世界却寥寥十几。当它们的本源世界因为灵力不足或愿力减退而天道沉眠后,总会出现一些小世界的天道兴出吞噬本源世界,取而代之的野心。”
傅回鹤见花满楼皱眉,声音也带上了些许嘲讽:“听上去是不是有种鸠占鹊巢,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指引盛崖余来离断斋做交易的,就是这样的天道意识。”
吞噬本源天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极其庞大菁纯的灵力支撑,再没有什么是比离断斋更合适的选择了。
“所以,那个世界的天道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诱使我过去那边小世界。”
花满楼一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选择交易?”
傅回鹤将种子交出去,本身就是一种给对方机会的行事做法。
傅回鹤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手指钻进花满楼的袖口,握上了花满楼的手腕,那微微晃悠的小莲叶在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轻轻拂过。
“一来是因为每一颗种子遇到有缘人都不容易,说不定哪一次就会碰上命定的缘分。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发芽的机会,实在可惜。”
“二来,是我忽然想到,我同从前并不一样了。”
傅回鹤放任自己的心神沉入莲叶,莲叶的叶柄骤然伸长,自花满楼袖中钻出来,宽大的莲叶微微卷着中间的部分,贴在花满楼的肩膀处,莲叶边边轻蹭了蹭花满楼的脸颊。
花满楼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傅回鹤的声音从左侧耳边传来:“我的本体在七童手上,七童在哪里,我便可以在哪里。只要我留下这部分躯体在离断斋,便不会有旁的力量能困得住我们。”
“况且,自发芽以来,我一直未曾更多融合本体,这让我始终有些分裂的不适,趁此机会也能更好的体悟已经生出的情感与欲望,一举两得。”
花满楼端坐在原地,眸子猛然瞠大一瞬。
傅回鹤明明坐在他的右边,为什么声音会从左边传来……?
正在这时,傅回鹤的身体靠过来,下巴抵在花满楼的右肩,声音含着低低缓缓的笑:“七童这是什么表情?”
傅回鹤的心跳声自右侧传来,刻意呼出的鼻息扑在花满楼右半张脸颊间,微微泛着凉意。
“在惊讶?”
莲叶靠近花满楼,轻轻贴着花满楼的左脸颊,触感湿润细腻。
“偷偷捏搓捉弄我这么多次,七童想必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花满楼:“……?”
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瞬间涌起的莫名羞耻感,花满楼十分淡定地抬手捏住莲叶的叶柄,用力攥了一下,红着耳朵强作淡定道:“从哪学的这些?”
看似云淡风轻的勾引撩拨,实则动作生硬得可爱。
花满楼这一下用了力道,傅回鹤吃痛,嘶了一声,莲叶顿时蔫蔫巴巴地搭在花满楼怀里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回鹤才瓮声瓮气道:“就……看了几本话本子。”
花满楼沉默了一瞬,忍不住追问:“看的什么话本子?”
“温润书生俏狐狸。”傅回鹤撇嘴,神情忿忿不满,“那书肆的老板还说是最热门的龙阳本子,花了我十三两银子。”
亏他跟着学了好几天,结果第一天用就折戟沉沙,半点用处都没有!
奸商!
不对……货不对板!退钱!!
幸好当日他识破了售卖的套路,坚定地拒绝了另一本所谓的龙阳十八式,八成又是本没用的!
花满楼顿时哭笑不得,怪不得从前傅回鹤总是粘着他,但最近这几日一到晚上就找借口回去离断斋过夜,白天里偶尔看他的眼神也奇奇怪怪。
估计是之前在花家堡的时候不方便,回来了才开始避着他偷摸研究。
不过……
“学这个做什么?”花满楼不解。
听到这种问题,傅回鹤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被傅回鹤谴责的眼神看得面上的微笑都有些挂不住,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前说过什么……
但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同傅回鹤说有关话本子的事情啊!
傅回鹤语气幽幽道:“是谁当初说要看我开花的?”
“?”花满楼眨了眨眼,迟疑回答:“……是我。”
“那是谁撩拨了莲花,之后满脑子都是别人的感情纠葛,这些天只要说话都是在关心别人的?”傅回鹤看着花满楼的眼神颇有一种委屈但不说的忿忿,“花小七,你要不要回忆一下,你过去的五天摸了几次小莲叶?”
“是谁当初要种子的时候信誓旦旦,这才过去多少天?就腻了,厌倦了,不珍惜了?”
“还说想看我开花……”傅回鹤哼了一声,“一点都不用心。”
花苞长大需要欲望的凝聚,是剩余四条代表欲望的封印。
傅回鹤的七情尽数挂在花满楼的身上,欲望自然也全都因花满楼一人而起。
花满楼这些日子神思不属,总操心京城的消息,别说是小莲叶了,有两天后院的花都是傅回鹤帮忙浇的水。
“是我。”花满楼低头认错,表情真诚地哄着小莲花,“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花满楼自幼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哪里猜不到傅回鹤是因为不想他太过担忧金陵与京城的局势,这才故意作弄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
傅回鹤见花满楼认错态度诚恳,别扭地点了点头,而后分出一半心神沉入小莲叶里,学着雪莲撒娇的动作,生疏地将自己卷成一长条的莲叶吧嗒一下砸在花满楼手心里。
“摸!”
花满楼唇角勾出笑,依言轻轻柔柔地从上而下摸着乖巧的小莲叶,两人身周轻薄的灵雾笼罩着,聚拢又散开。
就在傅回鹤靠在他肩膀处昏昏欲睡之际,花满楼忽然开口:“既然要开花,那小莲花的花苞呢?”
“触欲与食欲解开之后,总能生出小花苞来了吧?”
傅回鹤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花满楼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小莲叶裹着成长条的边缘缝隙处:“不需要摸摸吗?”
傅回鹤:“!!!”
满脑袋的瞌睡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