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两位兄长来过之后,花满楼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踏足离断斋。
傅回鹤从第二天开始就沉入后院湖底,不言不语没有丝毫动静,但尔书知道,傅回鹤醒着。
垂在门外的檐铃声响起,随着灵雾悠悠回荡在九曲回转的长廊之中。
守在后院的尔书正要叫人,就看见湖面一阵涟漪,傅回鹤自湖中走出,几步一瞬移,灵力飘荡间消失在后院。
尔书默默放下抬起的爪子,抠了抠身下的草皮。
***
离断斋前堂
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的男人束手而立,青衣方巾,本是一副文士打扮,那双眼睛却亮若鹰隼,藏着桀骜难平的不驯与张扬。
他的面前是一方屏风,上面用金色的笔迹勾勒着黄药师的一生,自幼时颠沛、母亲亡故后与父亲闹翻,愤而出走,一直写到几十年后孤身一人的游历河山,襟抱难抒。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就见此间白发素衣的主人缓步而来,抬了手中的烟杆挑起珠帘,淡淡瞥了他一眼。
“在下黄药师,特来拜见。”
“我姓傅。”傅回鹤在贵妃榻上落座,抬手一挥,消去屏风上的字迹,而后手指略放,示意长桌前的座椅,“黄岛主,请坐。”
黄药师欣然落座,没有半点初初来到离断斋客人的紧绷或暗自戒备,他看向傅回鹤的眼神带着些许探究,但却并不带有旁的意思。
“这里与我幼时来时,看上去并不太一样。”黄药师道,“想来多年未见,傅先生也有了些许变化。”
傅回鹤抬眼看了看他:“你记得?”
黄药师抬手抚过面前的长桌,笑道:“我记事很早,依稀记得母亲曾经抱着我,在这方长桌前带走了一颗种子。”
当年的惊鸿一瞥太过惊艳怪诞,这才让黄药师在经年之后都未曾忘怀,当然,自己与母亲曾居住的那方院子里,长了十几年也不曾长大多少,更不曾开花的桃树,也令他印象深刻。
“于黄岛主是几十年光阴,与我,千年不过转瞬即逝。”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无色无味的灵雾越过舌尖缓缓而出,只依稀品得出一丝湖水沁入心底的冰凉,“黄岛主此番前来,是为亡妻?”
黄药师素来是任性又离经叛道的性子,但他也足够自持自傲,所以在梦中再度看到这个名为离断斋的地方之后,哪怕这种代价交换愿望的交易显得多么怪诞邪性,他却只觉得合了他的胃口,一人一萧欣然而来。
“是。”黄药师并不吝啬展现自己的欲望,亦或者说,是愿望,“不知傅先生这里,可否有起死回生之术?”
起死回生。
傅回鹤嗤笑了一声,而后半依靠在贵妃榻上,懒懒启唇:“有是有,但黄岛主可付得起起死回生这等逆天之术的代价?”
“傅先生但说无妨。”黄药师眼中精光掠过。
傅回鹤本就心中烦闷,更因为桃树的事颇有些迁怒之意,此时便有些不耐。
“既如此,用你女儿的容貌才情来换,你可愿意?”
黄药师面上的神情陡然一变,整个人显得危险起来,他笑了下,唇角的弧度却带着冷意:“傅先生说笑了。”
傅回鹤动作慢慢地在榻边嗑了嗑烟斗,眼神流转间带着三分嘲弄:“黄岛主不是自诩对亡妻深情不移?怎得连这样不痛不痒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
黄药师深深凝视面前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我黄药师的欲望,哪怕代价再为沉重,我也愿意付出。但我的女儿自出生便属于她自己,我没有资格用她的哪怕一根头发去做她并不知晓的交易。”
傅回鹤却是笑了。
“如此这般听起来倒像是黄岛主自持的反对礼教束缚,反对三纲五常禁锢了,那为什么对门下弟子却规矩森严,管束严苛,哪怕逐出师门之后,也要在久别重逢的初时,便要检查弟子是否违背门规将桃花岛的武功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黄药师脸上的笑容已然彻底消失。
“你很天才,于是你太害怕自己平庸,你希望自己做到效仿魏晋风骨的潇洒倜傥,却发现自己不如洪七公超凡脱俗,潇洒来去;也不如欧阳锋一生忠于欲|望,坚定不移。”
“你对亡妻的深爱,究竟是你认为的深爱这位女子,还是因为她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留下了永远带着她影子的血脉,成为了你黄药师对外展现深情的标志?”
傅回鹤的话一言一词都十分尖锐犀利,字字句句都在质疑世人赞颂的深情。
黄药师却是蓦然一笑,并没有生气,而是反问道:“傅先生这般抗拒深情,是因为自己没有,还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有,所以拼尽全力去抵抗?”
傅回鹤手中的烟斗没有再往嘴边送。
良久,他坐起身子,不再谈及方才的话题,淡淡道:“死而复生乃违反天道轮回,黄岛主若真的交易这个愿望,走出离断斋,在黄岛主身侧醒来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此这般,黄岛主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黄药师这次思忖了一会儿,而后道:“阿衡可会有感知?”
黄药师的亡妻是自幼与之定亲的冯氏,小字阿衡,是为冯衡。
“黄夫人故去已久,魂魄早已得入轮回。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复生了一具皮囊,若是黄夫人轮回的一世到尽头,魂魄思及前世,想要回来,这具皮囊自会真正复生。”
“倘若黄夫人的魂魄只道无爱无憾,选择再入轮回,那么黄岛主身边的,将会永远是一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皮囊。”
也正因为如此,离断斋从来没有实现过起死回生这样的愿望,哪怕是时间回溯,也远比起死回生要更加稳妥。
但因为黄药师世界的天道所托,在衍生世界分离之际,时间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因为外力带来的波动,天道意识之所以送来这个年龄的黄药师,那就证明只有他的气运——亦或者说,他的女儿的气运——才能得以撑起一方衍生世界。
气运之子的父母一般而言都很难会是大气运者,像黄药师这样气运强盛,周身愿力强大的属实少见,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原本非气运之子的身份衍生出一个新的世界,从而成为撑起衍生世界的气运之子。
傅回鹤静静等待黄药师的决定。
黄药师的决定下的并没有多少纠结,尤其是在知道此举并不会对妻子的魂魄有太多妨碍之后,他最后的顾虑便已然消失。
黄药师语气坚定果决:“是,我想要她回来。”
傅回鹤闻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而后忽然开口问:“你后悔过吗?”
黄药师愣怔了一瞬:“什么?”
“她原本是大家闺秀,在你离家而走之后,与你的婚约本该就此作罢,再度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亲,与夫君举案齐眉,子女承欢膝下,和乐一生。”
“因为选择了你,她才与江湖扯上了干系,为了你,她才会在孕期二次默写早已经忘记大半的九阴真经,导致心力交瘁,难产而亡。”
“黄岛主,你可有后悔过?”
冯衡天性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在与黄药师新婚出游时遇到带着《九阴真经》的周伯通,她知道夫君黄药师对《九阴真经》的执念,故而凭借着未曾习武的弱女子身份借来了《九阴真经》一观,为黄药师默写了出来。
然而之后黄药师的两个徒弟心生爱慕,因为桃花岛规矩森严,不允许自由恋爱,便盗取《九阴真经》逃离桃花岛,引得黄药师勃然大怒。
冯衡之后为了劝慰黄药师,便想在时隔一年之后再度默写《九阴真经》,但她到底不通武功,当年凭借着天赋硬背默写,如今已然忘记大半,日日苦熬,心力交瘁之下难产而亡,只生下一个女儿在世间留下痕迹。
过了片刻,黄药师缓缓开口,道:“若是傅先生问我是否后悔带阿衡离开,我只会说,我永远不会因为这件事后悔;
但若只是问我是否后悔……我只会后悔,那时不该将自己对九阴真经的执着展现在阿衡面前。作为枕边人,我在她孕期未能照顾好她,甚至沉迷九阴真经与弟子叛逃之事疏于察觉她的异样,是我作为丈夫的失责无能。”
“至于傅先生说的,若她并非嫁我,或许会子孙绕膝,和乐一生的可能……”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着脸道:“我爱慕阿衡,怎么可能会去想什么若别的男人娶了她这般的屁话!”
说完,他看向傅回鹤,眼中已然有了些许明了,便道:“傅先生,喜爱这种事从来都是盲目且冲动的,不论是多自诩高风亮节的圣人,在妻子爱侣上都只会有独自占有的霸道与卑劣。”
“这是爱的本质,也是本能。”
黄药师迎上傅回鹤的眼神,坦然而笑,眉眼间带着一份邪气与张狂傲然:“傅先生,某这一生追求自在,却的确沉溺于情,被声名所累,算不得真正的无拘无束,自在飘然。”
“我自知从来不是什么完美的人,我看得破世间凡俗,却放不下种种意难平,其中最为纠葛难解的,便是阿衡。”
“莫说傅先生今日拿走的是往年七情,便是在死后取走灵魂,我黄药师也从来不看往后,只顾当下。”
“傅先生此前所说并不错,阿衡死后,我不封坟墓,挂满她的画像,江湖人皆知东邪有一位深爱的妻子,黄药师的深情因此传遍世人耳中。但与此同时,只要黄药师的名字在江湖之中,在红尘凡世,阿衡便永远会被世人提及。”
“她永远是我黄药师深爱的妻子,我不仅要我记得她,让我们的女儿记得她,也要让世人记得她——而如今有一个让她活过来的机会,哪怕到最后醒来的都不是真正的阿衡,那又如何?”
“我看着她的面容,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只会越发清晰明快。”
“傅先生,对深爱之人而言,最刻骨的痛不是死别,而是后悔相遇,是遗忘。”
“也因此,在我看来,对相遇缘分的后悔,本身就是对这份情谊的侮辱,而假设他人能给自己心爱之人比自己更好的感情与生活……更是无稽之谈!”
“换句话说——”
“若是因为这等虚无缥缈的假设放弃心爱之人,有朝一日梦中惊醒,想要去见她,发现她的身边站着另一个人,所谓子孙绕膝,和睦一生……那回顾自己的过去,岂不只剩下可笑与可悲?”
“这世间我不信他人会比我更爱她,更重她,所以我为何要放开她?”
傅回鹤良久不言,半晌,他抬眼看向黄药师,道:“黄岛主的交易可以做,但我要取走黄岛主几样东西。”
“原本离断斋的交易品,将会是黄岛主终身失去某样情绪或能力,但我想要用另一种方式去交易,只看黄岛主是否愿意。”
黄药师心头一震,压下心中掀起的波浪,沉声道:“傅先生请讲。”
傅回鹤站起身来,绕过长桌走出,声音平板无波:“我要抽走黄岛主过去几十年内因爱而生的喜、怒、忧、惧、爱、恶、欲,在黄岛主离开离断斋起算,将有近一年的时间感知不到这些七情的存在,一年后,将不会再有任何妨碍。”
黄药师是个极情随性到甚至任性的人,他最是知道七情对一个人的重要,若是抽走这些……
他皱眉问道:“也就是说,随着交易的成立,我对阿衡曾经的爱意也会被抽走?”
傅回鹤做生意向来说的明明白白:“不仅是对爱侣的爱意,对女儿,弟子,朋友……黄岛主所有曾经产生的七情,都会朦胧模糊。”
黄药师坐在长桌后沉默了许久,眉眼间终于显露出纠结挣扎之色,但很快,他紧握的双拳便缓缓松开来。
“可以。”
“但我有一个请求。”
傅回鹤眼神一动:“什么?”
黄药师道:“我会在离开这里后自封桃花岛,希望一年之后,傅先生再将阿衡复生。”
……
门口的檐铃响了又响,黄药师离开,离断斋后院悄无声息地少了一棵含苞待放的桃树。
傅回鹤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攥着什么滚烫又叛逆的东西。
人们在心中烦闷举棋不定时,最常说的话,最好用的法子,总是——问问自己的心。
可傅回鹤却无心可问。
但他隐隐能察觉得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缓缓慢慢的被剥离开来,去到他或许找得到,却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想留下他,却不知该不该挽留。
傅回鹤的额头隐约渗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看上去竟像是汗。
他抬手一勾,博古架上数以千计的香盒掀开盖子,绚丽多姿的交易品朝着傅回鹤的方向汇聚而来。
傅回鹤站在离断斋前堂中央,周身的灵气骤然翻滚,后院湖水陡然沸腾而起,化作回旋的灵雾冲向前堂,将前堂死死包裹起来,全然隔绝了前堂与后院的回廊。
尔书大惊,爪子诧异之下原地打滑了两下就要往浓雾里面冲,下一瞬,却被榕树枝捆了小身子硬拽了回来。
“放开我!”
尔书的身形化作原本的大小,半人高的巨兽在半空挣扎翻滚。
青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径直一抽将尔书抽进湖水里咕嘟嘟喝了好几口。
好大一只毛绒绒在湖水里呆了好半晌,低头愣愣地又喝了一口。
不对啊,这湖水不应该灵气逼人,除了老傅和花公子,谁碰就腐蚀谁吗?
怎么喝起来一股……寻常湖水的味道?
灵气去哪里了?
尔书的视线逐渐落在前堂,那是傅回鹤所在的地方。
紧接着,尔书的屁|股一疼,嗷嗷叫着跳出湖水,转头就看见眼熟的断剑祭坛在轰鸣而起,上面的锁链像是受到什么外力拉扯一般,剧烈的颤动着。
……
浓烈的灵气几乎汇聚成不可见的乳白色,在傅回鹤身周回旋缭绕,将他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巨茧。
傅回鹤的紧攥的手指一松,热烈灼烧的红色脱手而出,在身前燃烧出绚丽夺目的光。
这是方才他亲手从黄药师魂魄内分离出的七情。
乳白色的灵雾前是离断斋千年之中聚集的各色各样的交易品,他们或喜悦,或热烈,或忧伤,或恐惧……闪动着不同人生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傅回鹤抬起手,手中的烟斗悬停在那团炙热的红色前。
浓烈的灵气与排斥如同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外扩散,如同静潭中的水,固执地拒绝傅回鹤的靠近。
傅回鹤不但不退,反而再度上前一步,神情专注认真,步伐坚定而决绝,原本在菟丝子与原随云那次动荡之后便留下裂痕的白玉烟斗,在灵力气场的博弈激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手上的力道再也无法靠近,傅回鹤手指一转,握着烟斗的手势变幻为执剑的姿势,骨节处因为用力之大已然隐隐发白。
“咔嚓”一声轻响。
傅回鹤手中陪伴千年的玉质烟斗寸寸碎裂,星光点点之下,自后院湖水之中抽调而出的灵气一滞,而后骤然涌入傅回鹤体内,推动着傅回鹤的指尖再度向前。
傅回鹤闷哼一声,唇角溢出猩红的血液,一滴血色滴落在地,化作艳丽无比的红冲进那团炙热燃烧的情绪之中。
周围桀骜不驯的各色灵雾在无白色灵雾的不断挤压之下逐渐汇聚到一处,最终与那团仿若跳动着生命脉动的红色相融,像是心跳一般几番抽动之后平静下来,化作一颗玉髓模样的朱红色,静静悬于半空。
傅回鹤全身剧痛,在灵力的蛮横冲刷之下几乎动弹不得,他抬手紧紧握住这颗红色的暖玉,抬步向前一步却是一个趔趄,眼前一黑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周身浓雾早已散去,傅回鹤扶着博古架,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脸上竟显现出一抹笑意。
慢慢的,那笑意越来越深,唇边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从浅笑转为大笑。
笑到胸膛抽痛也不想停下。
谪仙般的眉眼带着些许的疯狂,像极了当年为了一个答案拼死向天道复仇的傅凛。
傅回鹤是少了七情六欲没有心,可……只要足够多,未尝不能造出一颗心。
但他不想再做傅凛。
他想做傅回鹤,遇到花满楼的傅回鹤。
现在,手里的心告诉傅回鹤,现在只该去做一件事。
——去找他。
——去留下他。
浓雾再度凝聚而来,傅回鹤的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在离断斋中。
尔书着急忙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前堂狂风过境的一片狼藉,和博古架上空空如也的香盒们。
它一屁|股坐在地上,毛绒绒的脸上满是呆滞和不敢置信。
“他把那么多的交易品……全都吸收了?”
那些交易品来自不同的客人,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特质,往常傅回鹤吸食也不过隔几日换一换口味,毕竟这些情绪并非来源同一人,贸然相融只会让老傅心神分裂,意识剧痛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眼下这么多的交易品都……
尔书抬爪摸了一把眼睛,低声哭骂:“疯子!真是个疯子!我不管你了!!!”
***
临安府小楼·花满楼房间
傅回鹤捂住胸口,在灵雾笼罩间出现在房间里时,面色涌上一丝病态的潮红。
但很快,他便直起身子,握着右手中不断散发着炙热暖意的红玉,一步步靠近放下床帐的床榻。
修长的手指拨开床帐,傅回鹤熟门熟路地坐在花满楼身侧,抬手捏住了花满楼的鼻子。
根本就没有睡着花满楼:“……”
“装睡?”傅回鹤低笑。
花满楼无奈,正要说什么,却察觉到傅回鹤的体温滚烫一片,想起上次傅回鹤受伤时的异常,花满楼面色一变,直起身子抬手反握住傅回鹤的手腕,声音不由得高了两分:“你这是怎么了?!”
傅回鹤轻描淡写道:“没事,就是去找了颗心。”
花满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了个……什么?”
傅回鹤垂眸低首,将攥了一路的红玉塞进花满楼的手中,而后手指挑着花满楼腕间自种子中长出的小莲叶,勾唇道:“这个,好看吗?”
花满楼感受到手心滚烫的温度和隐隐跳动的触感,只觉得心神震颤,身体的本能想让他将手中诡异奇怪的东西扔出,但心中涌出的情绪与预感却促使他紧紧握住那颗滚烫的石头。
傅回鹤问他,好看吗?
恍惚间,花满楼竟然好似真的用双眼,看到一颗在黑暗中静静悬着的红色玉石,看到那看似冰冷平静的圆滑外表,内里却流淌着岩浆一般的炙热。
花满楼的喉结滚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哑声道:“……好看。”
“最好看。”
傅回鹤笑了:“嗯,那就好。”
他轻咳了两声,眉眼间掠过一丝隐忍。
手指间拨弄的小莲叶无声无息地张开来,眷恋地贴了贴花满楼的手腕,而后低下莲叶,温柔而坚定地撬开花满楼的手指,紧紧包裹住那颗发烫的红玉,而后,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叶柄拔|出相连的种子。
花满楼心头一疼,指间一颤。
傅回鹤的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的眼睛却从未这样亮过。
离开输送灵气的种子,小莲叶很快不复之前的活泼,但却死死包裹着红玉化为流转的灵气尽数没入红玉之中。
傅回鹤覆上花满楼握着种子的手,花满楼的手指节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平日里拂花弄茶之时,总会带出世家公子才有的矜贵,却又能让人嗅闻到阳光的暖意。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着花满楼的手指末节轻吻到指尖,而后久久停留,直到花满楼的手指开始不自在的微蜷。
“七童,将它放到我这里,”傅回鹤拉着花满楼的手靠近自己的左胸,轻声道,“从今往后,它便只属于你。”
“这不是我找回来的心,而是……你给我的心。”
“七童,若是你给了我这颗心,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生死置之度外的任性,我会努力活着,哪怕将来与天道作对,我也会思虑再三,劈也要劈出一条生路来,回到你身边。”
“所以……七童,若你给了我这颗心,那么往后哪怕身似浮萍,濒临绝境,我也绝不会放开你。”
“若你的家人不同意——”
说到这里,傅回鹤有些苦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而后轻轻浅浅地笑着道:
“那我也只能先抢了你,再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磨下去,直至这些爱着你的人相信我,我能给你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全部的护佑。”
花满楼的手指在颤,眼睫在颤,心也在颤。
他说不出话来,脸上甚至没有笑容,他紧紧咬着下唇,握住手心轻飘飘的重量,紧紧的,坚定的,固执的,将那颗心……不偏不倚贴在了傅回鹤的左胸处。
手中一空,红玉融入傅回鹤肌肤消失不见,花满楼的手掌覆在傅回鹤胸前,触手一片滚烫。
离断斋断剑祭坛之上七情剩余的五条锁链骤然被外力拉断,被石色包裹锈迹斑斑的断剑一震,寸寸沧桑的痕迹龟裂掉落下来,露出原本鹤鸣剑的灼灼锋锐。
最后六条锁链间的封印咒纹间流转着红色的灵光。
激荡而浓烈的灵气以祭坛为中心扩散开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掠过离断斋的花草,所过之处花草无不舒展枝叶,灵光奕奕。
“扑通——扑通——”
这是花满楼第一次听到傅回鹤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一下又一下。
席卷了他耳边所有的声音,挤走了这些天脑中盘旋缠绕的所有念想。
花满楼微微侧过脸,像是掩饰什么一样,声音带着些沙哑:“……我本来想明天过去找你的。”
“嗯,没关系,以后我自己过来。”
傅回鹤的手指抚过花满楼的手心,而后用手指霸道的侵入花满楼手指的每一处缝隙,温情而暧昧的摩挲着。
花满楼又道:“大哥二哥想见见你,还有我爹娘,还有其他的哥哥和嫂嫂。”
傅回鹤一一应下,声音含笑:“那你要告诉我他们都喜欢什么,我要怎么样才能讨他们喜欢?”
“唔……那可能有点难。”花满楼为难地叹了口气,“要想想办法。”
“好,我们一起想。”
傅回鹤抬眸注视着花满楼,就像花满楼那时敲开离断斋大门时一样,认真而专注。
胸膛里陌生的跳动与声音让傅回鹤觉得有些不适应的吵闹,但心脏的跳动却隐隐催促着什么。
让他想要靠近花满楼,再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
“七童。”
“嗯?”
“七童。”
“嗯?”
傅回鹤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
“……七童。”傅回鹤用低哑的,轻柔的声音再次唤他。
花满楼无奈的笑笑,原本便半坐在床上的青年倾身靠近傅回鹤,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戳傅回鹤的酒窝,顺便谴责一番傅某人屡教不改的闷葫芦做派。
还未来得及开口,唇上便乍然一暖。
脸颊间肌肤擦过似有若无的触感,唇瓣间感知到滚烫却温柔的触碰。
花满楼的眸子猛地瞠大,整个人僵硬了所有的动作。
傅回鹤抬手将花满楼的另一只手拉下来握在手心,身体微微前倾,霜白色的长发逶迤在花满楼的床榻之上,给了花满楼一个只要后退便能躲开的亲吻。
轻轻柔柔的碰触,带着所有的克制与小心翼翼。
也带着未曾诉之于口的爱意与歉意。
花满楼没有后退,相接的唇瓣微动,他侧了侧脸颊,轻轻吻了回去。
傅回鹤一顿,抬手抵住花满楼的后脑,加重了这个吻。
黄药师有句话说的很对,爱情的确是一种卑劣而不讲道理的占有欲。
在离断斋到小楼短短的距离里,傅回鹤想,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问他,倘若花家众人不同意花满楼与他在一起,他要如何?
傅回鹤在触碰到花满楼手背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答案。
为了傅氏一族,他被折断剑骨打入泥里,而因为花满楼,他自淤泥而出,断剑重铸。
自此,花满楼就是他的剑。
他从来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剑修,只要手中有剑,便没有哪里去不得,没有什么劫难过不去。
傅凛修的是无情剑道,而他傅回鹤,握的从来都是人间有情剑。
帐中光线昏暗,月亮透过微微撑起的窗户,洒出一道皎洁暧昧的月光越过两人。
花满楼腕间的种子悄无声息地鼓出一个小包,一株小芽探出头来,精神奕奕地舒展着身体。
而后,它小心张开卷起的莲叶,隐隐露出里面藏着的,还不到拇指大小的小小花苞。
良久,唇分。
傅回鹤放开花满楼,指腹转而摩挲着花满楼鬓间的碎发。
而后再度倾身,在月光悄然的偷看下,两人额间相抵,发丝交缠。
花满楼听到傅回鹤的嗓音轻轻落下——
“抱歉,让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