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发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陆小凤翻墙回来落进了院子里。

傅回鹤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一收,面无表情抬手一挥,灵雾涌动间就将刚从墙上跳下来的陆小凤按在了墙上。

陆小凤:“?!”

被死死摁在墙上的陆小凤一脸惊恐地盯着面前顿时云雾缭绕的小院,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脑子里已经将生平看过的所有志怪话本都过了一遍。

然后就看见手执烟斗的傅回鹤从花满楼房间里走了出来。

——直接穿过墙,没走门,没半点声响动静的那种。

陆小凤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

傅回鹤的手指在唇边竖起,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陆小凤忙不迭点头。

傅回鹤挥散灵雾,然后施施然站在门口,目送见了鬼的陆小凤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嗯,轻功用得还挺不错。

完全没有自己就是那个吓人鬼认知的傅回鹤满意点头,而后身形转瞬消失在灵雾中。

***

袖子里揣着买好的折扇,傅回鹤回来的时候花满楼已经洗漱完,正在桌边吃早点。

动作自然地在桌边落座,傅回鹤扫了眼桌上的小笼包,随口问:“陆小凤呢?”

花满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倒是来了,只不过说了几句就像是被鬼追着跑出去了,说是要去一趟蛇王那里。”

蛇王是京城地下势力的地头蛇,有时候地头蛇的本事远远超过一些明面上的势力。

傅回鹤思考了一下,其实有关陆小凤的生平故事,他看过许多次,有原本一成不变的故事,也有被一些外力干扰走向另一个方向的衍生改变,但不可避免的是……

“他有时候交朋友的确需要长点心。”

花满楼敏锐抓到点:“这次的幕后主使又是他的朋友?”

傅回鹤不免感叹了一句:“花公子这一个‘又’字,真的很有嘲讽的意味呢。”

花满楼微笑道:“无他,唯熟练尔。”

傅回鹤当即哈哈大笑。

花满楼也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道幽怨的声音从窗户外面飘进来:“所以,能否劳驾前辈告知,绣花大盗一案涉及的究竟是我的哪一位朋友?”

傅回鹤的手肘抵在桌边,撑着脸颊朝窗户缝隙滴溜溜看进来的陆小凤看去,好整以暇道:“好啊,你想听哪一个?”

陆小凤沧桑发问:“……还有好几个?”

傅回鹤挑了挑眉梢。

花满楼筷子上的小笼包还蒸腾着热气,他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吃食,缓缓道:“金九龄?”

一个没有家世的吃公粮的六扇门捕头,甚至都没有太高的官阶,如何能单单凭借着看马相面的营生,便可支撑得起纸醉金迷的生活,供得起收集文玩古董的爱好?

蹲在窗户

傅回鹤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既然已经有所怀疑,何必多问呢?”

所谓的绣花大盗一案,不过就是金九龄的贼喊捉贼罢了。

他自认聪明,布置得天衣无缝,只要陆小凤这个天下第一聪明人看不出来,这桩案子就能彻底成为一个悬案,而金九龄大盗的身份也能永远尘封。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有些干巴巴,他没有再说金九龄,而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薛冰……”

这一次,傅回鹤没有让花满楼开口,而是抢在他之前道:“薛姑娘的鞋子很好看。”

笑容彻底从陆小凤的脸上消失,他沉默了一下,而后道了声谢,放下窗户离开了。

薛冰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是陆小凤十分喜欢的姑娘,只可惜这位薛姑娘却是一个地下组织“红鞋子”的一员,以斩断男人的手带去姐妹聚会攀比数量为乐。

傅回鹤并不意外花满楼面上的平静,他只是有些好奇:“你闻到了薛冰身上的血腥气?”

“薛姑娘身上的脂粉气很浓,我并未太过靠近她。”花满楼用手帕沾了沾唇角,淡淡道,“只是薛姑娘日前在客栈大堂斩断非礼之徒的手臂时,呼吸急促了几分,却并非是因为紧张愤怒,而是一种亢奋的享受。”

“而管家昨日恰好发现了她遗忘在桌上未曾收好的断手。”

这里毕竟是花家宅邸,不是人多眼杂来往难察的客栈。

只不过薛冰到底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有些话有些事,即便是花满楼也并不好开口。

“说到这个,我还是很好奇那家伙到底是同谁坠入爱河了……”傅回鹤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男的女的,我认不认识?”

“而且他这么急着投胎,就像是要追什么人一样,寻常的人类没道理活这么久……以前认识的妖族都在苍山境,我也不可能把他重新塞回去……”

“唔,离断斋里最近几年化形投胎的种子并不多,最近的一个就只有——”

傅回鹤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

昨日他在傅回鹤的三言两语里便猜到了一些,只是并没有明说罢了。

“哈,哈。”傅回鹤冷笑两声,眉眼间浮现的神情十分之危险,“我拿他当兄弟,他天天想着当我小姑父?”

“真敢想呐……好,好得很。”

花满楼灵敏的听力捕捉到了某人后槽牙磨得咯吱响的声音。

被傅回鹤手肘抵着的桌面已经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花满楼于是温和笑道:“你昨晚都没说完,这位袁先生既然不是傅氏的血脉,为什么可以在死后魂魄化为种子归入祭坛?”

毕竟袁青野不在当面,揍也没得揍,平白生气,傅回鹤努力冷静下来,而后道:“我去查了一下离断斋的种子,包括已经化形离开的,数量和当年计划刚开始时候的族人数量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个袁青野。”

“所以应该不是祭台出了差错,亦或者是增加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和我小姑姑的……”

傅回鹤说到这又磨了磨牙,两个字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缘分。”

“阿野当初被抛弃在荒山野岭的时候并不是随意丢弃,而是有人抽走了他的灵根,故意将他丢在了野狼出没的山岭喂狼的。”

“灵根被抽走,就相当于是你们的丹田被毁一样再也无法正常修炼。”

“但不同的是,他的灵根应当原本是十分罕见的天灵根,这种天赋修炼起来一日千里,十分惊人,比之一些得天独厚的妖族也不差几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身体注定无法接受更次的灵根代替。”

“他的灵根被特意抽走,就意味着有人看上了他的灵根,并且据为己有,又出于某种原因没有亲自动手杀了他,而是将他丢弃到了荒野之地。”

傅回鹤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会跟在袁青野后面师兄师兄的叫,但是后来当他知道,按照入门顺序他才应该是师兄之后,就很少主动叫过袁青野师兄了——除非是在有事相求的时候。

“那时候救了阿野的,恰好是我出门历练途径那地方的小姑姑。”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灵根被抽,又冷又饿,发着高热,小姑姑身上有药也不敢用,有吃的更是喂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好给他喝了自己的血,就这么一路吊着他的命,将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抱回了傅氏族地。”

傅氏一族直系族人身上的神兽血脉返祖都较为浓重,傅夏里虽然没有傅回鹤这样出生就是兽型,但她的血的确是治病吊命的灵药。

“阿野本来是活不下来的,但就因为小姑姑,他多出了无限的可能。”

傅夏里带袁青野回来的时候,傅回鹤还小,并没有什么印象。

这些都是他在袁青野给的记忆中看到的,虽然婴儿年幼尚未记事,袁青野记忆里并没有傅夏里以血相救的画面,但是那些时候从族人口中问出的过往,却成了袁青野记忆里最浓重珍惜的一笔。

“傅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傅氏族人的战力惊人,所以也有不少特意前来拜师学艺的妖族,外门弟子里,阿野是里面唯一一个人族。”

“他也是唯一一个因为能力,破格被我师父,也就是傅氏最后一任族老收为徒弟的外门弟子。”

“只不过我只修剑道,其他不过些许涉猎。他却不同。”

“哪怕没有灵根,凭借着体术修出的强悍身躯和极高的悟性,他将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剑、刀、鞭、各路暗器……甚至连世人诟病的毒蛊巫魇,深奥难懂的占卜星象都生生啃了下来。”

傅回鹤转了个身,背靠桌沿,微微抬起下巴盯着屋顶的横梁,低声道:“他为什么能突然开花化形我没想清楚,但种子的事……应该是当年小姑姑喂了他血的缘故。”

“他的体质别说比起人族,就连血脉差一些的妖都比不上他。这次祭坛种子的事,也八成和这点有关。毕竟按照族人的说法,小姑姑当初回去族地修养了三个多月才缓过劲儿。”

以傅夏里的强悍体质都修养了三个月,足以见得当初失血之多。

“我原本以为他们在离开傅氏族地之后,应当是四散开回家或者拜入其他宗门了,结果没想到……”

傅回鹤抿唇,眸中闪烁着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光。

“所有离开的人,暗中聚集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刺杀组织。”

“阿野就是那个领头人。”

花满楼一愣。

傅回鹤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花满楼:“或许后面的话可能会听起来不太舒服,还要继续吗?”

花满楼无奈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半点容不下沙子的纯良性子吗?”

傅回鹤想了想,好像也不是。

花满楼只是做事做人都留有足够的尊重与余地,温柔相待,但是这样的尊重却是比温柔更重要的态度,他尊重他人的仇恨,尊重他人的选择,即使不认同,也不会站在某种道德的伦理上指责他人。

傅回鹤笑了,于是继续道:“苍山境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存在,因为神出鬼没与百杀百中的任务,他们很快在苍山境有了名声。”

“就这样,他们的名头传遍了苍山境大小门派,也传遍了每一个充满仇恨的角落。”

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席卷的大风让他们离开哺育的温暖。

他们四散开来,生根,发芽,开花。

而后,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复仇。

“来找他们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他们接单从来不论金钱报酬多少,而是调查……任务的目标,有没有参与过对傅氏的暗算。”

“单打独斗或许他们并没有胜算,但若是论合作暗杀,他们有着一年如一日的耐心潜伏,哪怕千防万防,也没有选定的目标能够逃过劫难。”

“挑拨,离间,设谋,暗杀……”

“傅氏死一个族人,他们便杀五人,死十个,他们杀五十。”

“死的几乎都是人妖两族中用无数天材地宝栽培成长的天之骄子,甚至有不少是地位不低的门派宗族继承人,长老门生,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参与了祭祀计划。”

“一年又一年,十年接百年,傅氏的族人不断凋零,但是当年提出祭祀计划的那些始作俑者也相继惨死,身后继承者尽数消失。”

“然而,在长年累月的暗杀计划中,当年离开傅氏族地的外门弟子也一个一个的凋零,到最后……阿野送我前去灵丘的时候,他们之中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翊门掌门是当年圈养傅氏作为气运之子诞生计划的提出者,是人族修为最顶尖的,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的修士大能。”

“从离开傅氏的那一天起,阿野就计划着接近天翊门掌门的私生女,用了几百年的时间煽动策反。借她的手给天翊门掌门下毒长达百年之久,最终在我死前……”

“用他的命,送了除了天道以外傅氏最后一个仇人,陪我一同上了路。”

……

一千年前·苍山境

黑色劲装的少年从树上跳下来,对小溪便正在烤鱼的袁青野道:“老大,消息准确么?目标怎么这会儿了还没过来啊。”

少年的耳朵上长着鸟类的羽毛,这种不完全化形在妖族属于天赋低下难以长成的残妖,有很多都会被妖族父母丢弃。

袁青野慢条斯理地给树枝上串的鱼翻了个面,不急不缓道:“上去,等着。”

“哦。”少年撇嘴,翻身上树,盘腿坐在高处盯着四周的动静。

忽然,袁青野腰间的石埙发出一声极其低哑的呜咽声,急促而沉闷,转瞬便安静下来。

石埙自响,就证明他们之中折损了一人。

袁青野的动作一顿,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

树上的少年也是一愣,而后抬手挠了挠脑袋,笑得颇为没心没肺:“老大,烤鱼好了没?我早上就没吃,快饿死啦!”

袁青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烤鱼直接朝少年丢过去。

少年喜笑颜开地接住串着树枝的烤鱼,直接上嘴,一边啃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上还含含糊糊地夸袁青野的手艺好。

袁青野没理他,转身走向溪流准备再摸一条上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这么一条鱼,还不够少年郎填肚子的。

眼睛刚捕捉到影影绰绰的鱼影,袁青野便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尚未成年的妖族少年嗓音清亮而认真。

“老大,别难过。当初咱们约定好了一起做的事,没有人后悔过。”

“就算我们不姓傅,但傅氏救我们性命收留在先,抚养教导本领在后,甚至最后送我们出来还给足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离开了,我们的家还在那。”

袁青野躬身低头站在冰冷的溪流里,原本视线里的鱼影早就没有了踪影,但他还维持这样的姿势没有动。

少年换了个姿势坐在树枝上,两条腿在半空晃了晃,仰头眯起眼看向不远处惊起的飞鸟:“家破人亡的血仇……”

“我们,都记着呢。”

袁青野也听到动静,从水中出来,身上的水分骤然间蒸干,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饶是少年如此熟悉袁青野,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方位。

但和老大一起出任务,没有人不觉得安心。

“终于来了。”

少年将手中的烤鱼随手插|进树干里存放好,站起身,双臂在身后一抹,一对寒光乍现的双刀出现在少年手中,眼中满是萧肃冰冷的杀气。

“啧,今天有老大在,不动手快一点……可就没得玩了。”

……

傅回鹤说着,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道:“其实傅氏也并没有给他们……”

花满楼倒了一杯茶塞进傅回鹤手里。

不论是报恩还是家族之人的复仇,这些逝去的人都不希望听到傅回鹤替他们惋惜不值的话。

傅回鹤攥着茶杯,说了一半的话被硬生生憋住,后面的半截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正在这时,一道轻飘飘的金色光点落在早点笼屉旁边,而后在傅回鹤的注视下胖了好几圈,最后滴溜溜转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金色绒毛球。

“你来干什么?”傅回鹤皱眉。

面前这玩意儿和之前的小纸人一样,也算是天道化身,只不过面前的这个诞生地久一些,本事也更大一些。

但关键问题是,这不是花满楼这个世界的天道,而是刚做了交易的李寻欢那边的。

金色的绒毛球反应了好半天,而后一字一顿慢吞吞道:“你……送……去……的……人……把……气……运……之……子……给……”

说一个字顿一下,听得傅回鹤想抄起这玩意儿扔到花园里去。

“掰……”

傅回鹤神情一顿:“掰弯了?不能吧……虽说我是拿走了他的桃花缘,但是我看他命里不犯蓝颜来着。”

正在喝茶的花满楼呛了一下,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金色的绒毛球反应了一会儿,像是在理解傅回鹤说的意思,又像是隔着距离太远,有点反应迟钝。

过了好半晌,金色的绒毛球才抖了抖身子,往靠近傅回鹤的地方挪了两步,继续道——

“……掰……歪……了……”

傅回鹤:“?”

想起袁青野的性子和行为处事,再想想李寻欢的做事风格,傅回鹤眼皮一跳。

这两个世界距离很远,时间流逝也大有不同,粗略算算的话,袁青野过去了也有一个月了。

傅回鹤:“呃……”

金色的绒毛球不知想起什么,猛地一下子炸开来,看着更大了一圈。

“你……管……!”

傅回鹤嘶了一声,身体往后仰了仰,心虚又小声道:“问题是,我也管不了他啊……”

金色的绒毛球又是停顿了良久,而后将自己猛地缩小身体,原地起跳,直直朝着花满楼砸过去!

傅回鹤脸色一变,只来得及扑过去将花满楼护在怀里,而后两个人抱在一起被金色绒毛球击中,在一片金光中消失在了房间里。

金色绒毛球缩成了小小的光点模样,闪烁了两下,最后的亮光也在含糊的自言自语里逐渐熄灭。

“……他……说……的……送……你们……过……去……”

“……就……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