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发表

花满楼任由傅回鹤拉着他走,在不熟悉的林子里,他行走总是费心力的,但傅回鹤拉着他的话,花满楼就只需要去想傅回鹤为什么突然便不高兴起来了。

傅回鹤板着脸:“种子不听话。”

花满楼笑:“又是哪个在家调皮了?”

你手上那个。

傅回鹤的回答在心里转了两圈,嘴上却说:“我有个猜测,若是无花真的对离断斋的种子有想法,那么他很有可能认出此间原随云的特殊。”

毕竟在无花的上一世,原随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没道理眼睛突然便奇迹般地好了。

那么以无花的秉性,他会与原随云为敌还是为友?

“花兄一会儿帮我试试他,如何?”

花满楼作势思考了一下,有些为难的皱眉。

傅回鹤没想到花满楼还要想,眼神幽幽扫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种子都发芽了,这人居然连这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

怎么想都觉得气闷!

花满楼没有被傅回鹤攥着的手习惯性想要去摸折扇,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前几日去离断斋去的匆忙,随身的折扇却是忘在了小楼里。

但这并不影响花满楼此时愉悦的心情,他道:“若是傅兄以后都唤我七童的话,这个忙倒也不难帮。”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回过头,低头想了想,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故作矜持道:“好吧,不过我没什么别字的。”

花满楼也不在意,只说了句:“日后说不得哪日便有了,那时再说便是。”

而后拍掉傅回鹤握在左手腕间的手,步子轻快地朝前走了。

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傅回鹤,花满楼摸了摸腕间的种子,触手感觉仍旧是一片平滑圆润,心下暗自疑惑。

莫非是他方才想差了?

种子里,被硬生生摁回去的小芽气得发抖,此时还只有米粒大小的叶片一张一合,却偏偏冒不出头又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只得蔫蔫地低下头蜷缩成一团,悲伤又委屈地看着头顶坚不可摧的灵力结界。

它们一个当人,一个做花,放它出去贴贴能碍着什么事?

它这么想贴贴,主意识更想贴贴!

嘴硬个什么劲哦……

……

山神庙里,此时的楚留香正盘膝坐在火堆边上,时不时用树枝戳两下燃烧的枯树枝。

听见脚步声,楚留香耳朵一动,当即判断出来跟在无花身后的两人轻功极佳。

他身边平躺在稻草堆上的胡铁花动了动鼻子,腰部一个用力坐起身来,猛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果真是好酒!我就说闻到了!”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突然有些遗憾自己闻不到这两人方才说的诱人的酒香气了。

傅回鹤听过很多次楚留香的名字,因为他实在是许多衍生世界的气运之子,不过就和陆小凤一样,他从来都没有被离断斋选做过客人。

这种人大抵都心志坚定,对人生没有半点遗憾,只能说会被天道选定做气运之子的人,总是有些不同的。

曾经也算是气运之子的傅回鹤收回视线,抬步迈入山神庙里。

无花淡笑着给两方介绍,旁的话并未多说,但楚留香却已经从无花隐约的推崇之意里对两人起了好奇。

他从来是个十分好交朋友的人,也擅长此道,当即便笑道:“方才花蝴蝶一直嚷嚷着说有一股霸道浓烈的酒香气,还与无花大师打赌,说比他酿的酒还要香上好几倍。”

胡铁花瞄了无花一眼,打哈哈道:“唉!老臭虫你可别瞎说话,我就是说论香味儿不分上下,哪有什么比较!”

世人皆知秒僧无花七绝天下,下棋、弹琴、诗画、烧菜……无一不精,但最吸引胡铁花这种老酒鬼的,莫过于无花每年都会酿的美酒。

他每年可就指望着从无花那里得来两坛好酒解馋。

无花展颜笑道:“小僧与花公子所酿之酒确是不同,花公子的酒嗅闻中带着花香,香气幽然,回味悠长。”

花满楼的酒柔和细腻,香味绵长却清新淡雅,而无花酿的酒里带着他前世郁郁于心的恨,带着煎熬凡尘的烈,是烧刀子一样的焚火噬心。

花满楼一听无花便是懂得酿酒之人,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有些遗憾道:“此次出门匆忙,倒是难以尽兴了。”

花满楼好酒,但不好饮酒,有同道之人喜欢他的酒,他自然是很开心的。

傅回鹤见花满楼又拿出一瓶百花酿,轻哼一声道:“竟是还有一瓶,方才我喝完了你都没有给我。”

那瓷瓶不大,装了酒液也不过便是几口尝尝滋味的量,只有巴掌小人时的傅回鹤抱着喝方才刚刚好,花满楼是为谁准备的百花酿一看便知。

傅回鹤就是因为知道,此时看到花满楼拿出原本属于他的百花酿,眼神里不由带上了幽怨。

楚留香悠然笑道:“既是傅兄心头所好,在下也不好夺人所好。”

这位傅先生,一看就是个护食的,总觉得不是个简单人物啊。

胡铁花却是搓了搓手,厚着脸皮一脸期待道:“完全不能夺吗?”

楚留香哑然失笑。

花满楼微微笑了,抱拳道:“在下仰慕楚香帅轻功多时,今日有缘一见,若是香帅肯赏面一二,不过一瓶百花酿而已,自然是送得的,便当是交个朋友。”

陆小凤交朋友的本事一绝,但当花满楼想要结交什么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对他说出什么拒绝之词。

楚留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再度摸了摸鼻子,哈哈笑道:“花兄这般说了,楚某便是为了这瓶难得一见的百花酿,也要应下才是!”

酒不酒的此时倒显得不是那么重要,而是花满楼这个人的确引起了楚留香的兴趣。

楚留香直觉,面前的青年将会是一个十分对胃口的朋友。

傅回鹤见两人三言两语便定了比试,对他们这种江湖武林气的交流颇有些感兴趣,盘膝坐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花满楼看。

无花见状,眸光微微一闪,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花满楼的身上。

胡铁花没那些细腻的心思,见状起哄道:“老臭虫,这可是从来没有尝过的美酒,你要是输了我就连续三个月都去你船上烦死你!”

楚留香不是个浪子,他是个游侠,他不但有一条豪华楼船为家,还有三个牵挂的家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只花蝴蝶要是去他船上窝三个月,那可真是太烦了。

“比轻功的话,和人比有什么意思?”傅回鹤双手一合,引来几人看他,清了清喉咙开口,“楚兄与七童各选一只飞鸟,便先看看谁能捉了鸟儿来,如何?”

花满楼听到远处林间的鸟叫声,只觉得傅回鹤当真促狭:“你何必跟鸟儿过不去?”

傅回鹤认真道:“我发誓我没有吃烤小鸟的意愿。”

他只是因为种子的事有些不高兴,傅回鹤这个人,一不高兴就想作妖。

楚留香只觉得面前两人的相处实在是有趣,爽朗道:“此法甚好,花兄意下如何?”

花满楼便也起身,拱了拱手道:“楚兄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其他人都在山神庙里坐的稳稳当当。

胡铁花虽看上去是个粗狂汉子,但是武功耳力也是一绝,外间的动静尽收耳中,无花和傅回鹤自不必多说。

朗月当空,林中阴影密布。

几乎是同时,两人陡然间身形拔起,在空中连转盘旋,同一时间一个转折翻身在树干上借力,轻盈无比地落在数丈之外的枝条之上,就连足下轻点的纤细枝条都没有丝毫颤动。

楚留香眼中掠过讶异,这轻功路数……

花满楼像是知道楚留香在惊讶什么,只是面朝楚留香的方向微微一笑,衣袂翩飞间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条,几次借力之后如同一只灵动的燕子一般滑出树林,靠近了似无所觉的鸟儿。

楚留香真正来了兴致,如飞菩落叶般无声而上,化作一道影子在黑暗中无声潜行。

无花勾唇一笑,道:“花公子好俊的轻功。”

胡铁花也是啧啧称奇:“没想到还有能在身法轻功一途与老臭虫不相上下之人,今日真真是开了眼了。”

楚留香成名已久,盗帅之名除了踏月而来的香气,最出名的便是这轻功。

傅回鹤听了一会儿,觉得差了点什么,站起身越过门槛走到外间,抬头看向远处月色下的身影,这才觉得舒服了。

无花也走出来,面上是温和雅致的微笑:“傅先生曾言不会与离断斋的客人做朋友,看来凡事都有例外的。”

傅回鹤身后是庙中火堆的光,散散漫漫地站在那淡淡道:“生意就是生意,我如今也依旧不会与离断斋的客人做朋友。”

“但他不一样。”

无花安静片刻。

傅回鹤没看他,视线随着那高高跃起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一层银色月辉的青年移动,轻笑道:“他腕上的的确是种子,但他不是离断斋的客人。”

锦衣的青年公子趁着夜色披月而来,宛若拂过春水的清风,双手小心合拢在身前护着什么。

“他是我的客人。”

是漫长生命里意外而浪漫的过客。

花满楼缓缓走近站在庙门口的傅回鹤,伸开手,将手心里团成一团毛毛的小雀儿递给傅回鹤,笑若清泉澈然,却又夹着一丝狡黠:“喏,哄你的。”

无花侧目,见傅回鹤用手逗弄着花满楼手心里的小雀儿,眼底眉梢满是愉悦开怀。

他本以为傅回鹤同他一样,是不染尘埃却又被红尘束缚的无奈之人,现下看来,正如同他遇到堪为知己的楚留香,真正不沾凡尘的傅先生也有承认私心的例外。

无花看向走过来的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此番赌局香帅却是稍逊一筹了。”

楚留香放飞了手里有些焦躁的鸟儿,唇角带着笑意:“的确,是我输了。”

同样是林间捉鸟,楚留香手中的鸟儿受了惊,一放手便展翅逃离,而花满楼手中的鸟儿却安心团在花满楼手中,可见在轻功起落的同时,花满楼尚有心思安抚陡然被掳的鸟儿。

花满楼摇了摇头:“香帅未曾认真,又谈何输赢?在下不过是占了耳力优势,算不得公平的。”

楚留香闻言仔细看向花满楼,这才发现这位看似贵气的青年公子双目涣散,瞳孔无光。

花满楼神情自若,淡笑道:“我是个瞎子,在黑夜里行动自然要更沾光些的。”

楚留香只是讶然了一瞬,而后便也神态自然地笑道:“在下有一位朋友,虽双目有碍但却气度高华,温柔有礼,一手流云飞袖出神入化。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引荐花兄与原少庄主相识一二才是。”

无花捏住手中佛珠,陡然明白傅回鹤此行真正的目的所在。

他闭了闭眼,眸色平静下来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还在逗弄着手里的小雀儿,察觉到无花的视线,抬眸一笑,意味深长。

……

夜深,几人相继找了地方打坐休息。

花满楼到底是个凡人,正准备盘膝打坐,身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来,微微用力将他按到肩头。

花满楼被这过于亲密的动作一惊,但随即便放松下来。

傅回鹤另一只手中的烟斗还在逸散出白色的雾气,虚虚实实拢在两人身周。

地上有些番薯烤焦的外皮,是除却傅回鹤之外的四人果腹的东西,还有一只骨头被埋去外面的叫花鸡,只可惜傅回鹤连味道都没能闻到一星半点,还白白损失了最后一瓶百花酿。

傅回鹤想着方才几人提到的素斋,感叹人类果然是一种很会享受的种族,连草木树根也能做出各种滋味来。

花满楼低声问他:“想吃素斋?”

傅回鹤眼睛一亮:“你会做?”

花满楼淡笑,十分有深意地轻咳了两声:“不是很会,但傅兄想必也是不需要什么大夫郎中的。”

傅回鹤语塞。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完全不会吃坏肚子。

花满楼向来随和,把选择权交给傅回鹤:“所以,要不要尝尝?”

傅回鹤权衡了一下,很轻易达成自我说服,毕竟就算焦糊味儿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没出息道:“……要。”

“其实我有点意外。”傅回鹤突然道,“你不是主动与人比试的性子。”

要论武功境界,花满楼并不在江湖盛名的陆小凤西门吹雪之流以下,但江湖人说起花七公子,更多只是赞叹一句君子如玉,世无其二。

方才花满楼和楚留香比试轻功时,楚留香与花满楼虽说没有全力以赴,但两人都是出了八分认真的。

“流云飞袖是花家的武学,但我的轻功却是学自另一本无名典籍。”花满楼低声道,“那秘籍是我自家中藏书阁翻出,上面未曾提及师门传承,只在题字里提到,这轻功传自一位姓楚的江湖前辈。”

傅回鹤了然。

花满楼的轻功若是与楚留香一脉相承,也不怪一向不会主动出手比试武艺的花满楼会忍不住。

这实在是一种太过奇妙的缘分。

“睡吧,明日咱们不同他们一道,你带着我,到时候我再睡。”

今日又是维持身形又是耗费灵力硬是挤了心头血,傅回鹤有些久违的疲倦。

花满楼也未推辞,应了一声,而后闭上眼,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睡梦中。

这般靠着什么人睡的举动,自花满楼成年离家后便再未有过。

但他知道,这样一觉醒来,身体要比打坐一夜爽利不少。

花满楼的手隐没在宽大的衣袖下,傅回鹤低头,烟杆挑起花满楼的衣袖,瞥见他手腕上的种子隐隐闪动着微光。

抬手捂住花满楼的耳朵,傅回鹤低声警告试图再度破壳而出的小芽:“再折腾,劈了你。”

种子顿时跳动了一下,显然是被气急了。

花满楼似有所觉般动了动手。

傅回鹤心虚瞥了眼一心盼望种子发芽的花满楼,试图和种子达成友好协议:“这样……你再憋一会儿,让我想想怎么和他说。”

小芽用尽全力顶了顶缝隙处的灵力结界,将原本光滑的种子顶出一个小尖包,上下缩了三个来回。

傅回鹤沉默了一下:“三天不行,太短了,七天。”

小包跳动了一下,示|威的意义甚浓。

大有不答应就叫醒花满楼评理的架势。

傅回鹤气结。

就没人敢这么和傅回鹤谈条件——在苍山境的时候没有,在离断斋后更没有。

一人一芽对峙半晌,傅回鹤折中了一个天数,表情不爽道:“五天,别蹬鼻子上脸!你信不信我找个石头换了你?”

小芽想了想,安分下来了。

五天就五天。

主意识怎么那么能忍啊?五天之后就出去和七童贴贴。

傅回鹤翻了个白眼。

傅氏族人化为种子之后大多都是灵魂寄生,记忆全无,像傅回鹤这样灵魂独立游移在外,种子却能发芽的仅此一例。

就连傅回鹤都不知道自己种子发出来的芽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就现在看,脾性不像是个省心的。

要是这东西发芽出来天天和花满楼贴贴亲亲的……

傅回鹤闭了闭眼,嘴角抽搐。

他着实有些不敢想象,到时候和这玩意共感的自己要怎么面对温和守礼的青年。

两个时辰后,不远处打坐的无花无声醒来,伸手进衣袖中,捏碎了一节小指指节长短的细瘦枯藤。

***

海外·蝙蝠岛

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走近站在海边等待日出的俊雅男子,面露担忧,轻声道:“之前留给无花大师的信物被捏碎了。”

俊朗如月的男子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抹笑:“看来是傅先生终于到了。”

少女犹豫道:“这样真的……老板真的很强,他……”

原随云牵过少女素白细长的手握在手里,温声道:“没事的。若是我败了,你便回去离断斋,你天生性子绵软,只要说是我指使于你,傅先生断然不会怪罪。”

少女红着眼睛投入原随云怀中,抬眸急切道:“公子何必如此?不论结局如何,我都是要陪着公子的!”

日出的橙色染红了远处海天交接的一线。

背着光,原随云将少女揽入怀中,眸色里是蝙蝠岛黑夜的暗沉,面上一片温柔缱绻。

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嘈杂的惊呼声与求救的哭喊声骤然炸裂。

一向暗无天日的蝙蝠岛被由内而外的火光照亮,无数蝙蝠被浓烟烈焰驱赶而出,后面四散奔逃着的是哪怕逃命也要护着面具,隐藏身份的武林高手。

原随云看着海面上自远方驶来的楼船,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女的脊背:“此番回去无争山庄,与我见见父亲可好?”

少女咬唇,眸中一片波光晏晏:“可我的身份……”

原随云笑了:“傻话。”

少女于是笑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静静地注视着原随云,眼神清澈如水,整个人如同纤细的杨柳。

美丽而柔弱,温柔又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