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嗅闻到夏日的花香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与林间叶片吹拂发出的沙沙声。
不远处还有小溪流动的汩汩响动……就是没有人声的动静。
傅回鹤抬手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每个世界的天道脾性不同,落脚点在哪里都并不是个定数,之前带着尔书过来,我足足横跨了半个沙漠才找到石观音。”
其实傅回鹤大抵能猜出来一些,苏梦枕那个世界,他交易出的种子无疑是将事态朝着正面的方向发展,苏梦枕的存活,代表了京城乱象的提前结束与朝廷明君清明治下的百姓和乐,那一方世界的天道自然是欢迎傅回鹤的。
而这里……暂且不说原随云做了什么,就石观音和荆棘种子上的这一笔孽账,就已经让这方世界的天道看傅回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傅回鹤在被人看不惯这种事情上还是挺能看得开的:“还好没给咱们扔海里,不然我还要耗费灵力过来,回头被人看见你在海面上凭空行走,又得传出什么传言了。”
傅回鹤能让别人都看不到他,但是要遮蔽花满楼的身形则需要更多的灵力,现下这种情况,灵力倒是要省着用的东西了。
花满楼抬手拢了一下乱晃的傅回鹤,淡笑道:“好吧,看来今晚要露宿一晚了。”
傅回鹤推开花满楼的手指,就要跳下来,却被花满楼按在了衣领旁边。
“乖乖坐着。”
傅回鹤感觉一向温和温柔的花满楼变了,以前花满楼不会这般说话的。
他忍不住开口:“我虽然变小了,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我知道啊。”好在是夏日的天气,花满楼慢步走在林间,方向恰好是溪流的那边,“可是你才这——么大一点,我怎么忍心让你来搬东西烧火呢?”
傅回鹤:“?我可以变回来。”
“不,你不可以。”花满楼拍了拍巴掌小人的脑袋,随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瓷瓶塞进傅回鹤的怀里,“帮我指一指路?”
傅回鹤拔开塞子,嗅闻了一下发现是百花酿的味道,当即开开心心地抱在怀里。
“咱们不需要生火的。”傅回鹤见花满楼在碰见枯树枝时会弯腰捡起来,开口道,“就算是在夜里,寻常蛇虫鼠蚁也不敢靠近咱们。”
如果是有人故意驱使便另当别论了。
花满楼笑着道:“点火有时候不是给我们看的,而是给其他人。这边燃了火堆,若是有人路过,一般都会过来看一看查探一番的。”
“你们人类真麻烦。”傅回鹤皱眉,“好吧,听你的——坐下来生堆火是吧?”
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语气,眉梢微动:“嗯?”
一道锐利的剑气转瞬即逝,如同锋利的剑刃划过黑夜,花满楼身前不远处一棵大树轰然倒下,便有了一个绝佳的树墩与树桌。
白色的灵雾拽着枯树枝从林间窸窸窣窣而来,很快就在树墩旁边堆成了一个火堆,甚至还贴心的卷了一把枯树叶放在一边。
傅回鹤微微一笑,端坐在花满楼肩头,矜持道:“是这样吧?”
语气是清清淡淡似乎不值一提的样子,但小眼神不住地瞥向花满楼。
花满楼略微一想就摸清了傅回鹤的小心思,唇角微勾,毫不吝啬道:“好厉害。若是让我来,恐怕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准备好。”
傅回鹤看着花满楼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动作熟练的生好火,俊秀的面容在火光下摇曳出淡金色。
傅回鹤天性不爱火,于是朝花满楼的衣襟里面躲了躲,侧身背靠在花满楼脖颈间,抬头看向月亮。
花满楼决定了要跟着傅回鹤来,除了火折子,自然也准备了别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果干,这还是之前他来离断斋时带给尔书磨牙用的。
花满楼成年后行走江湖的次数并不少,这般的夜间露宿虽不是常事但也有过,只是那些时候身边要么跟着花家的护卫,要么有陆小凤这样的朋友聚在一起,总是热闹非凡的。
像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是少有。
傅回鹤转头看到花满楼手里的果干,探着身子闻了闻,没闻到味道,知道这不是花满楼亲手做的,当即失了兴趣,重新坐回来,取出烟斗继续努力吞云吐雾。
花满楼捻着手里的果干转啊转,忽然道:“那天在湖里……”
傅回鹤勾唇:“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至少不会来问他。
花满楼坦然:“问了尔书一些,结果引来了一道惊雷,吓得小家伙缓了许久。”
傅回鹤当然知道那天的惊雷,要不是他当夜睁着眼睛失眠恰好挡住了,那道雷就算不劈在尔书脑袋上,少说也要烧两下它的耳朵毛以作惩戒。
“上古大神开天辟地,百仞建木立于灵丘,上接神界,下稳凡尘。亦生有飞鸟走兽珍奇花草数族,与人族隔山相望,共居一境,名为……苍山境。”
傅回鹤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声音尚且有些艰涩,但说到后面,忽然觉得大抵是时间过去太久,久远到本来以为血淋淋的曾经都变的那么微不足道。
千百年,足够当年的恩怨化为连历史都未曾记载的神话故事,遥不可及。
“人族虽没有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或坚不可摧的体魄,寿命也如蜉蝣一般转瞬即逝,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修炼才能,以及天命所归的偏爱。”
“人族有各大宗门收拢教导弟子,妖族一盘散沙,强者为尊。”
“起初人族与妖族还算和谐往来,但苍山境不过就那么大,想要登上建木天梯成为神族,就需要更强的力量。妖族野性未退,想要提升力量,于是将视线投向人族;而人族想要更多的灵草兽骨,妖族自然成了最好的战利品。”
“后来啊……”
傅回鹤微微眯起眼:“两族争斗愈演愈烈,天道降下天谕,苍山境每隔百年便会诞生一名天选之子,他会拥有最卓越的天赋,最旺盛的气运,当他死后尸骨血肉便会融入苍山秘境,两族有能者居之。”
“渐渐地,两族发现,气运之子的路途走得越顺,天赋越强,修为越高,死后开启的苍山秘境宝物便会更多,而随着几百年的时间过去,终于,他们发现一个可以人为选定气运之子的方法。”
“他们像是养蛊一样养着这些可能出现气运之子的孩子,观察天道选择天命之子的条件,最终将目标放在了拥有神兽血脉,天赋惊人的傅氏一族。”
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为傅回鹤平铺直叙的话语染上一份惨烈的火光。
“谁人不想登上登天梯呢?”傅回鹤嗤笑一声,“人族想,妖族也想,为了这个目标,对立为仇的两族都可以联合起来共谋大事。”
“之后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族做的隐晦,神兽血脉又子嗣艰难,傅氏不到七百年的时间便几近灭族,死的就剩下据说是天赋最强剑术卓绝的傅氏少主一个。”
花满楼的手中捏着树枝,用力之大骨节处都泛着青白色。
“我是不是不太会讲故事?”傅回鹤自嘲般的笑笑,“主要是时间过去太久远,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没有,我想听。”花满楼哑声道,发丝垂下被风撩动着靠近火焰,好似下一瞬便要引火上身,“后来呢?”
“后来?”傅回鹤默然了一阵,继续道,“那傅氏少主是个剑修,剑修嘛,总是有些脾气的,又是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张扬年纪,乍然经历一夕之间全族被灭的惨境,又在仇恨中得知看似风光无限各族尊敬的傅氏,实际上被人圈养着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怒之下提剑上了灵丘,将各族辅以厚望的建木斩成了两截。”
傅回鹤眨眨眼,突然笑出声来:“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冲动没脑子?”
花满楼却没笑,感受着靠在颈边的小身体,他低声道:“父母之仇,家族血债,不该报吗?”
傅回鹤的笑声戛然而止。
半晌,他轻轻道:“那倘若建木断裂,导致天河倾倒,地裂海啸,苍山境中生灵涂炭,尸殍遍野,也是应当吗?”
“不应当。”傅回鹤没等花满楼回答便抢先说出口,这种选择何必要让他人再度面临一次,“他知道,却还是做了。”
当初一腔悲愤的傅凛诘问天道,始终没能得到答案,但是傅凛以身祭天,魂魄放逐后醒来,成为无根飘零的傅回鹤后,他忽然便懂了。
支撑天地的建木哪里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就在那一天,建木偏偏就被人妖两族祭祀全族血亲造就出的“气运之子”一剑斩断。
这个身负人妖两族多年来各种天材地宝喂养,傅氏神兽血脉得以觉醒最彻底的气运之子,斩断了已经支撑天地太久,早已腐朽于内的建木。
而后神兽剑骨于灵丘拔地而起,血肉化为新的土地蔓延开去,呼吸成为世间烟云灵雾,七情六欲补全天道规则。
与其说是人妖两族为私欲迫害傅氏,不如说是天道为了苍山境的存续,布局造就了一个新的、所谓的……造物之神。
世上从来就没有神灵,没有神界。
天道不过是用最小的代价,用傅氏,换了苍山境一个未来。
傅回鹤没有将这些东西说与花满楼听,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他只是无所谓地勾着唇角,懒懒道:“离断斋便是天道看在傅氏少主‘偿还罪孽’的份上,给了横死的傅氏族人一次重新为人的契机。”
“这些年来人族昌盛,大千世界衍生万千。”
“借着大千世界里的大气运者,这些种子受其庇护,得其馈赠,才能化作人形,重入轮回。”
此时,花满楼才终于明白,尔书所说的——离断斋中的种子都曾经姓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它们……都曾经是血脉相连的族人。
“那位傅氏少主呢?也在离断斋中吗?”花满楼掩去面上的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问。
傅回鹤侧坐在花满楼肩上,没看见此时花满楼的神情,闻言一顿,而后十分自然地回答:“早死透了,傅氏的族人有天道的补偿,和他这个天道钦定的罪人可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一日不认罪,天道的补偿就和他沾染不了半点。”傅回鹤扬着眉毛,眼里满是倔强,“天道要是看不惯,大不了就是劈两下,它还能怎样?”
轰隆隆一阵雷鸣,却只是在夏日的夜空中郁闷作响了几下。
傅回鹤心下更爽,简直可以唱两句小曲那样的爽。
在离断斋它想劈人就劈人,出来到别的天道地界上了,它还能越过别的天道劈下来不成?
这个世界的天道脾气可不怎么好唉~
傅回鹤一边有恃无恐地看月亮,一边拔开花满楼之前给的百花酿瓶塞,凑到嘴边灌了一口。
他从来都不认可什么种子的身份,更不想接受天道所谓的补偿。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谁,也从来不愿意被人以种子的身份交易。
他屈于天道之下无非是想要将族人送入轮回,等到目的达成,他自有他的安宁。
所以他一剑将种子劈成了死种,却没想到遇上了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一声,身后将肩膀上的巴掌小人揽在手心放到身前来,用指腹轻轻摸了摸傅回鹤。
傅回鹤一时哑然:“你这是做什么?”
花满楼只是勾着唇:“没什么,就是想摸摸你。”
傅回鹤憋了半晌,推开花满楼的手,转到一边去背对着花满楼,闷声别扭道:“说什么呢?说了叫你不要乱摸离断斋的花花草草。”
花满楼挑眉:“店主也不能吗?”
傅回鹤粗生粗气道:“店主更不能乱摸!”
花满楼遗憾地长出一口气,手指滑到一边开始摸索左腕间的种子。
自从种子外壳破裂,露出原本模样之后就莫名和种子有些许共感的傅回鹤:“……你就不能干点别的?”
花满楼无辜道:“我摸摸我自己的种子也不行?当时是店主和我说的多摸摸才能发芽。”
傅回鹤闷头喝酒:“……那你还是继续摸我吧。”
别摸那种子了,那种被人盘的感觉真的好奇怪。
花满楼“哦”了一声,伸出手指开始戳小小只的傅回鹤。
傅回鹤被戳得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单手推着花满楼作乱的手指,一边背过身去继续喝瓷瓶里的百花酿。
花满楼面上的笑意更甚,还顺手塞了一条果干给傅回鹤。
傅回鹤一手果干一手百花酿,还要防着花满楼的手指时不时的骚扰拨弄。
虫鸣鸟叫声四起,木柴的噼啪声和青年低低的轻笑声交织成暖意。
傅回鹤身形陡然变大,不偏不倚压在了捣乱的青年身上,单手撑着花满楼身侧的地面,另一只手捞了果干和百花酿放到一边,桃花眼眨了眨:“作弄我,嗯?”
这样的姿势在湖水中的时候尚且不那么难为情,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满楼不由得呼吸一窒,抬手去推这人:“快起来,我不笑了!”
这回轮到傅回鹤笑了,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衣衫拂过叶片树丛的声音。
傅回鹤警觉之下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僧人踏着月色而来目若朗星,面容姣好,即使面上因为此时见到的场景而感到错愕惊诧,但眉眼间的斯文温和仍旧难以掩饰。
“阿弥陀佛,是小僧贸然打扰二位雅兴,还请施主见谅。”
花满楼原本并没有听出来人的身份,此时一听才知竟然是位僧人,一想到此时与傅兄的动作,耳朵尖飞快蔓延出绯色,压低声音咬牙道:“快起来!”
傅回鹤动作慢腾腾地从花满楼身上爬起来站定,拍打着身上并没有沾染半分的草屑尘土,看向僧人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经年未见,傅先生身姿容貌一如从前,仍旧如此气度不凡。”素衣白袜的僧人双手合十,就连面上的微笑也带着不染世俗的缥缈出尘。
“好说,当年的小和尚看来是长成了高僧的模样。”傅回鹤把玩着手中的长杆烟斗,似笑非笑,“傅某应当称一声无花大师了罢?”
无花的神情已经掩去了方才的惊愕,一派沉稳镇静:“不敢,傅先生于小僧恩同再造,小僧铭记于心。”
花满楼此时已经整理好衣着走过来。
无花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转而对花满楼道:“这位是无花大师,曾经在离断斋做过交易。”
短短一句话,已然将无花最不愿意展露在外的底牌捅了个干净。
对无花开口时,便只是简单一句:“这位是我的朋友,花满楼。”
除了名字几乎什么都没说。
亲疏远近,一听便知。
无花并不在意,只是淡笑着对花满楼见礼。
花满楼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笑得温和有礼,回了一个佛礼。
无花有些惊讶。
花满楼像是能看到一般,笑着解释道:“家母信佛,常年上山参拜,在下幼时耳濡目染之下也对佛学有几分兴趣。”
无花笑了下,垂眸道:“倒是让小僧惊讶了,傅先生早年曾言最不耐佛学一说,现在却也可以照常处之了。”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傅回鹤的手臂,面上带了些好奇询问。
傅回鹤也碰回去,当着无花的面开始说悄悄话:“之前就是有点烦,后来不了,你看我之前不是还和你说起佛学典故么?”
花满楼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对无花道:“不知无花大师来寻,可是有事相询?”
林中火堆在江湖中并不少见,特意来寻,想必是有所求或是心生警惕前来探寻。
“只是与友人途经此处,闻到了一股酒香气,便想来问问是何处佳酿,不料竟是故人当面。”无花淡声道,“傅先生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傅回鹤揣着手,声音散漫道:“能有什么事?花兄喜欢听故事,我便带他来各个世界转一转。”
“对了,前不久我刚从这边收回了一颗荆棘种子,无花大师可曾听闻过?”
无花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眼睫一颤:“傅先生处的种子神异,得到之人怎会流露消息呢?”
“也是。”傅回鹤换了种说法,问道,“那此间沙漠里的女观音,可是死了?”
无花垂眸,声音冷静:“是,前些日子武林传言沸沸扬扬,那魔头石观音已然伏诛。”
傅回鹤轻笑:“倒是我来晚了,未曾亲眼见到这番精彩的场景,不知是何方侠客所为?”
无花沉默半晌,终于抬眸看向傅回鹤,面上的笑意收起:“无花的出身傅先生十分清楚,傅先生不必再做试探。楚留香就在树林之外,傅先生若是为他而来,不若同小僧一道出去便是。”
……
灭去火堆。
无花在前方引路,傅回鹤与花满楼在后面跟着。
傅回鹤的灵雾弥散在两人身周,隔绝了声音的传出。
花满楼轻声道:“在一个世界卖出三颗种子,难怪这里这么不待见你。”
傅回鹤学着花满楼压低声音,笑道:“那你可错怪我了,离断斋再怎么缺客人,我也不会做把两颗种子交易给一对母子的生意。”
“无花的手上已经没有种子了。”
“当初他带走的种子发芽,我允了他一个愿望,他却提出想要留在离断斋。”
“在我拒绝他之后,他放弃将种子带出离断斋,许下了另一个愿望——”
“他想要他的人生重新开始,带着他此生全部的记忆。”
“我也未曾料到,他重生的世界会和其他两位客人重合。”
花满楼听着前方僧人的脚步声,习惯性地抬手摸向腕间的种子,浅笑道:“无花大师对我,似乎很是在意。”
“大抵是因为,他觉得你成为了那个留在离断斋的人。”
傅回鹤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摸着下巴道:“我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花满楼摇摇头:“方才,他的视线有好几次停留在我腕间的种子上。”
无花的视线很隐晦,但是花满楼目盲十几年,对其他人的视线敏感至极。
“他在看我的种子。”花满楼的声音带着不悦与警惕。
傅回鹤诧异地看着花满楼面上的表情,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满楼。
瞎子的世界里本来只是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花满楼一向是乐善好施的好脾气,他人来索取,花满楼也大多不会拒绝。
不论是父母之爱还是兄弟之爱,朋友之情,都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有。
但自从有了这颗种子,花满楼却觉得那沉潭一般的生命骤然活了过来。
他可以不必云淡风轻,也可以拥有非他不可的特殊对待。
有些东西,是需要独占的。
花满楼微微低下头,眼眸虽暗淡无光,不笑时拉平的唇角竟然带着一丝冷意。
“砰——砰——砰——”
傅回鹤听到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属于花满楼的脉搏起伏,稳健的,带着无穷的生命力。
花满楼忽然停下脚步。
傅回鹤没由来的觉得有些紧张,他动了动喉结,也停下脚步:“怎么了?”
只见花满楼抬起手腕,摩挲着那条白色的手绳,问他道:“这条手绳会被什么斩断吗?”
傅回鹤愣了一下,回答道:“那只是耳鼠的毛,虽然比寻常之物要坚硬一些,但若是像荆棘种子那样有攻击性的花草,还是可以斩断的。”
“我想要一条不会被斩断的手绳。”
几乎是在傅回鹤话音未落之时,花满楼便紧接着开口。
傅回鹤攥紧手中的烟斗,没有说话。
他原本想着,若是花满楼烦闷了这样脱离尘世的生活,就让种子假作发芽满足他,顺带瞒过离断斋。
之后再让花满楼许个愿,种子回到离断斋,花满楼就可以回到之前岁月静好的恬静生活里。
不会被斩断的手绳,就意味着花满楼往后余生都会戴着这颗种子,这与傅回鹤想要收回种子的想法几乎南辕北辙。
月光影影绰绰的林间,花满楼束手而立,表情沉静而执拗。
他几乎未曾执着于什么东西,年少时对眼睛是一次,但那一次的执着挣扎无疾而终,他只能认命,这一次,他不想退。
良久,傅回鹤叹了口气,走近花满楼,再一次问他:“你不是想要自由吗?要了这颗种子,你和离断斋可就再也分不开了。”
花满楼抬眸,虽然那双眼睛虚无焦距,却正正好对上傅回鹤的双眸。
恍若对视。
“我更想要它。”
有那么一瞬间,傅回鹤真的很想问花满楼,他到底清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又要了什么。
但话到嘴边总是没有勇气去承认那颗种子的身份。
离断斋中交易出去的种子,许多已经发芽的会被契约者带走,很多也会留在离断斋。
化形成功者寥寥无几,但大多数都是和契约者生出了斩不断的羁绊,相伴一生。
说什么……我便是属于你的种子?
——这未免太过暧昧旖旎了些,说来总觉得难以启齿。
“决定了?”
“决定了。”
傅回鹤凝视花满楼良久,抬起手将花满楼束发的玉簪抽出,乌黑浓密的发丝顿时披散在肩头。
花满楼只觉得头皮微微抽痛,几根发丝已然到了傅回鹤的手中。
乌黑的发丝在傅回鹤手中缠绕成几股,傅回鹤垂眸看着手中的发丝,停下动作沉默了良久。
他的手指动了动,身周的雾气陡然浓烈起来。
剑气吞吐,傅回鹤右手五指指腹都被划出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液涌出,很快染红了指腹。
傅回鹤的脸色陡然苍白下来,身体隐隐颤抖了几分。
“傅兄?”花满楼察觉到傅回鹤的异样,赶忙靠近扶住他。
“没事。”傅回鹤摇摇头。
他的确没什么事,只是太久,太久,没有流过血了。
原来落到这步田地,他的血还一如当年。
傅回鹤五指抹过胸前垂落的霜白色发丝,挑出一撮拔下。
原本不染世俗的苍凉霜白染上血色,不再像之前一般消失在天地间,而是化为实物静静躺在傅回鹤手心。
傅回鹤取下花满楼腕间的种子,用暗红的发丝和墨色的发丝交汇编织在一起,再度系回到花满楼的手腕间。
“现在,谁也无法斩断了。”
傅回鹤指腹的伤口在袅袅的灵雾中愈合得没有丝毫痕迹,花满楼的手覆上腕间的种子,蓦然,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气。
还未等他分辨出那股香气的由来,耳边就听到一声微小的吞吐声。
咔嚓。
微弱的一声脆响,让花满楼无措的抬手低头,连忙去摸腕间的种子。
傅回鹤面无表情地反手握住花满楼的手腕,就把人带着大步往前走。
“没事,别理它。”
低头瞪了眼那绿色的小尖尖,傅回鹤用手指无情将小芽按回了种皮裂开的缝隙里。
顺手在种子外面糊了一层灵气,傅回鹤状若无事般收回手。
——给我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