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发表

同样是掉下来砸进湖里,花满楼这一次却是正正砸进了傅回鹤的怀里,惹得在湖底躺尸的某人一记闷哼。

花满楼察觉到身下柔软的触感,身体一僵,抬手抵在傅回鹤身边就要起身,却被腰间横过来的力道硬是牢牢按进了一片滚烫之中。

滚烫……?

花满楼心下一沉,抬手就去抓傅回鹤的手臂。

傅回鹤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花满楼的手劈开水波攥住他清瘦的手腕。

睁开眼睛,见花满楼的眉梢蹙起,面容也染着焦急,傅回鹤竟没忍住笑了一声。

很短促的笑声,这让花满楼面上的不悦更甚,攥着这人的手也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不知轻重!

花满楼虽然不知道离断斋和傅回鹤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此时他身周的湖水不服以往的清冽,反而带着一种类似淤泥流沙的凝滞感,就好像有无数的漩涡潜伏在湖底,想要拉着跌入湖中的生命一同永远沉睡。

若是湖水本身已经很危险,那么常年体温冰冷如雪玉的傅回鹤突然身体滚烫,花满楼不用深思都能直觉想到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我只是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来。”

“然后,你便来了。”

傅回鹤说着,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全然没有收敛的意思,他看着生气到唇边冒出一串小气泡的花满楼,在炙热滚烫的煎熬中甚至还有余力去想——

如果这会儿不是在湖水里,好脾气的世家公子恐怕温和数落人的话都说过两轮了吧?

离断斋封锁之后,唯一有可能越过傅回鹤的灵力进入离断斋的,只有带着傅回鹤种子的花满楼。

如果说第一次花满楼的从天而降是离断斋的撮合,那么第二次,便是傅回鹤给出的唯一一份例外。

花满楼除了陆小凤就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不对,比起陆小凤那种保命能手的心里有数,心里完全没数这种时候还赖在湖底躺尸的傅回鹤更能作死才对!

“好啦,别生气。”

傅回鹤按在花满楼腰间的手一用力,就像是几个月前两人初见时一样,手臂与腰间发力,在水波中翻身一转,宛如一条灵活的游鱼一般压在了花满楼的身上。

“我不是不想出去,我是出不去,几道天雷劈下来,这水都快把我炖成汤了。”傅回鹤小声嘟囔,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抱怨,甚至还带了些许委屈,“本来我是想着炸了这,回头麻烦是麻烦点,但也可以再收拾,不过既然你来了的话……”

花满楼原本想要推开傅回鹤的力道一松,打手势问傅回鹤说的是什么意思。

傅回鹤垂眸,忽然问:“花兄,如果我向你求救,你会来救我吗?”

花满楼的眉心紧蹙,脸上的表情几乎在说:我人都在这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傅回鹤挣开花满楼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抬手按住了花满楼蹙起的眉心,低笑道:“别皱了,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不好看。”

非但半点没有紧迫感,傅回鹤的手指还微微摩挲了一下花满楼的眉心。

过了好一阵,他的手缓缓向下抵在花满楼胸前,缓缓道:“别紧张,也别屏息,有你腕间的种子在,这世上没有水流能伤害你……你可以在水下呼吸的,试试看。”

花满楼下意识按照傅回鹤说的去做,不一会儿,他便惊讶发现,他居然真的可以在这片湖水之中如同游鱼一般自由呼吸,全然没有往日下水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原本撑在他上方的傅回鹤忽然重重倒下来,花满楼面色一变将人正正接了个满怀,唇边细小的水泡溢出一连串浮上湖面。

“花满楼。”

傅回鹤的额头抵在花满楼额间,滚烫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给另一个人。

“不论一会儿你听到什么,不要听,不要想,不要相信,那些不过是想要将我们拉入深渊的幻象。”

“记住,我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我才是真实的存在。”

“我出不去这片湖泊,但你可以,所以——”

傅回鹤的双臂紧紧锁在花满楼腰间,眼前一片黑暗之中,花满楼能够感觉到男人滚烫的脸颊轻轻贴在自己的脖颈间。

傅回鹤挪了挪脑袋,给自己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靠在花满楼怀里,不过短短几息,胸腔内牵连出的痛苦已经让他的声音虚弱至极,但即使如此,他的唇角仍旧勾着,嗓音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半点没有将性命交托他人的紧张与忐忑。

“七童,带我出去吧。”

……

等在岸边的尔书正急的来回踱步,身后的尾巴直直竖起,几次走到湖边想跳,却又在沾到湖水的瞬间一个哆嗦将脚收了回来。

终于,破水声响起,浑身湿漉漉的青年猛然呼吸了一口空气,呛咳了好一会儿。

尔书眼睛一亮,转身将自己的大尾巴朝着花满楼的方向伸过去,与此同时,后院里那棵一直没有动过的榕树也伸出了枝条。

榕树枝缠绕在一起将花满楼从湖水中托起,在花满楼离开湖面的一瞬间,他身上的水渍蒸腾成白色的袅袅灵雾逸散去了四周,而那不小心滴落在榕树枝条上的几滴湖水却令坚韧的榕树枝一缩,隐隐颤抖了几分。

花满楼松开手里毛绒绒的大尾巴,在岸边站定,左手护在胸前细细喘息着,身边是方才陡然断裂开掉落在地的榕树树枝。

尔书看了眼树枝上被湖水腐蚀出的坑洼痕迹,没说什么,而是抬爪轻轻拽着花满楼的袖子,急声问道:“花公子,老傅他……”

只见花满楼的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尔书似有所觉般抬头看去,就见花满楼一直牢牢护在胸口的手松了松,露出了几缕极其眼熟的霜白色发丝。

只不过发丝的长短……

尔书瞠目结舌地看着死皮不要脸趴在花满楼手心里的傅回鹤,尾巴尖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

傅回鹤哼了一声,翻身在花满楼手心里坐定,揣着手僵着表情道:“看着干嘛,没见过么?”

尔书盯着巴掌小人傅回鹤阿巴阿巴了半晌,然后当着傅回鹤的面爆笑如雷,整个毛绒绒的身板都笑到在地上打滚。

它当然没见过了!稀奇得很呢!!

花满楼也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尔书憋着笑凑过来伸爪子去摸傅回鹤的脑袋,老气横秋道:“小小傅呀,你好可爱哦。”

说着爪子还比划了一下,啧啧感叹:“才这——么大一点唉!”

傅回鹤:“……”

他就知道会这样!

傅回鹤咬着牙,在袖子里掏了掏,取出缩小了好几倍的长杆玉烟斗,提在手里从花满楼手心跳下,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往尔书的脑袋上敲。

巴掌大小的一只,凶得很,硬是撵着尔书满院子上蹿下跳。

尔书笑得越发猖狂,四爪并用拖着尾巴跑得飞快。

花满楼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嘴角却勾着笑,缓缓站起身来整理经过方才一番混乱扯乱的衣裳。

方才跟着花满楼一起回到离断斋的黑心金光菊见状,凑到花满楼手边,用没剩多少花瓣的花盘蹭了蹭花满楼的手指。

花满楼摸到光秃秃的花盘,心疼道:“花瓣掉了还能再长回来吗?”

大笑着跑过来的尔书一溜烟窜上了花满楼的肩膀,甩了下尾巴道:“离断斋里的花草和普通的花草不一样,只要灵气够,都能长回来的。这段时间就让它在后院长着吧,这边的灵气更浓郁一些。”

黑心金光菊显然也是知道的,当即用叶片推了推花满楼的手,示意他不要担心,而后用叶片拎着自己的根系,朝着其他花草聚集的地方吧嗒吧嗒跑去。

花满楼凝神半晌没听到傅回鹤的响动,不由问:“傅兄呢?”

“去前厅了。”尔书打了个小喷嚏,揉着鼻头道,“前几天我们发现有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篡改了离断斋的契约,更换了交易品。老傅本来是要追根溯源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引发了灵力暴动,差点把我们都炸上天。”

尔书的尾巴扫着花满楼的后背,搓搓小爪子道:“咱们也过去吧,我估摸着老傅这会儿在查交易品信息呢。”

……

离断斋正厅里,金色的雾气与白色的灵雾交汇逸散,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瑰丽与危险。

花满楼对气味很敏感,他微微蹙眉,低声道:“有血腥味。”

“啊?”尔书动着鼻子嗅闻了好半天,哪怕是用上天赋也没闻到血腥味,恰恰相反,他一直觉得这金色的灵雾好像没什么味道。

尔书在几列博物架上转了两圈都没发现傅回鹤的影子,只得回来跳上桌面,招待花满楼坐下。

花满楼如今也算得上是离断斋交易过的客人,长桌前的座椅他自然也可以落座了。

“这个老傅,话都不说一声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尔书挠了下耳朵,嘀嘀咕咕,“别是去找暗地动手脚的人去了吧?不是,就他现在那巴掌大的一点,这不给人送菜呢?”

“算了,我先去把那个出问题的香盒拿过来。”

花满楼的手碰到一方茶盏,正巧方才折腾了许久,有些口渴便端了起来。

……菊花茶?香气好特别。

花满楼托着茶盏垂眸轻嗅,总觉得除了浓郁的菊花香气,还有另一种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花香。

被猛然掀开头顶的盖子,傅回鹤眼疾手快间用手里的花瓣枕头挡住凑近的花满楼,强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

花满楼喝茶的动作顿住,满面愕然,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察觉到手背碰到的温润触感是什么,傅回鹤像是被烫了一下,瞬间收回手,扔掉手里的菊花花瓣,脚下用力一蹬跳起来,打算在茶盏边缘处坐好,结果脚下一滑,沿着杯壁丝滑舒畅地滑进了菊花茶里。

听到声音猜到发生了什么的花满楼:“……噗。”

在杯底摆烂的傅回鹤:“。”

算了,就这么说吧,不想上去了。

傅回鹤捞过来花瓣枕头盖在脸上,开始自暴自弃。

他现在就这么点大,刚才那样也不丢脸,对吧?

抱着香盒回来的尔书见到花满楼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好奇道:“花公子?”

花满楼扬着唇角将那盏菊花茶放回桌面上。

尔书低头一看,水里飘着两片被卷成一股的金黄色花瓣,杯底泡着一只三头身的傅回鹤,当即幸灾乐祸地大笑出声。

傅回鹤翻了个白眼,在茶盏里面坐直身子,伸出手拍了下花满楼护在杯沿的手指:“花兄,帮我把茶盏盖上,这雾气让我不太舒服。”

花满楼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面含担忧地将茶盏再度盖上,还用拇指把试图探出脑袋的傅回鹤往里面按了按。

傅回鹤一哽,不自在道:“那什么……留条缝,要说话呢。”

花满楼想了想,用手掌护在巴掌小人的头顶,低声道:“这样会好一点吗?”

傅回鹤察觉到那些金色的雾气有意无意地避开花满楼身周,眸中精光一闪,二话不说抬起手臂抱住了花满楼的拇指:“很好,就这样!”

尔书没敢再贸然打开那香盒的盖子,就算拿过来了也放在了长桌最边缘的一头,拖着大尾巴跑过来问傅回鹤:“你弄明白怎么回事了吗?”

傅回鹤不答反问:“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收回荆棘种子的时候,我在那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身上留了一道灵气,确保他能斩杀李琦?”

“那个叫……叫楚留香的?”尔书想了半天才想起名字来,“就一道灵气而已,能有什么事?”

“篡改离断斋契约内容的就是那道灵气。”

傅回鹤冷笑一声,原本应该是十分有气势的表情,却因为身量只有巴掌大,平白多了许多的可爱。

“有人从气运之子的身上窃取了气运,利用我的那丝灵气,以我的名义篡改了离断斋的契约内容。所以篡改契约的代价尽数落在了我的身上。”

傅回鹤半边身子都泡在水里,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些许狠厉。

他方才被雷兜头劈了九道,就连湖水都被劈的几乎煮沸,如今体内灵力混乱,倒真是终日打雁反叫雁啄了眼。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花满楼的手指动了动,指尖碰触到的巴掌小人已经不似方才在湖底时反常的滚烫。

傅回鹤拿出那杆烟斗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缩小之后的烟斗并没有如同之前一样逸散出灵雾,安安静静地就像是个把玩的摆设。

傅回鹤也不意外,拿着烟斗在茶盏边沿磕了两下,见烟斗只是吐出两团稀薄的雾气,懒懒道:“估计得休息一阵子。”

“不过虽然我不舒服,但是幕后捣鬼的那个人也没多好受。”傅回鹤向来是个不吃亏的,“想要夺回交易给离断斋的东西——呵,痴心妄想。”

“偷回去多少,都得给我成倍吐出来。”

“这个香盒的客人是谁来着?”尔书举着爪子提问。

尔书并不像傅回鹤的记忆那么逆天,对这方香盒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想来能在反过来在离断斋做手脚,只能是交易出去的种子所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它怎么感觉老傅好像一直在隐约避开谈论香盒所属的客人?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眉目微动,吐出一个名字来:“原随云。”

尔书一惊,也下意识地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听到这里,也察觉到两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思忖了一会儿,了然道:“你们说的这位客人,与我有相似之处?”

尔书低头扒拉自己的小爪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尾巴尖绕过去扫了下沉思的傅回鹤。

傅回鹤冷不丁吃了一嘴的尾巴毛,呸了几声之后一巴掌将尔书乱扫的兽毛掸子扇到一边。

转回头对上花满楼带着询问之意的面容,傅回鹤偏了偏头,语气淡淡道:“原随云和离断斋交换了一双可以视物的眼睛。”

“他是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的少主,家世显赫,父亲疼爱,天资聪颖,武学天赋极强。他原本是无争山庄百年来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却在三岁时因为一场大病高热不退,致使双目失明。”

花满楼的手指微动,暗淡无光的眸子被垂下的眼帘遮挡,面上看不清神色。

这几乎……与花满楼前半程的人生轨迹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有那一方世界的天道法则的压制,他的交易选择有可能衍生出另一个不同轨迹的小世界。所以若想复明,所付出的等值代价也十分沉重。”傅回鹤明面上像是在说原随云,暗里又何尝不是在告知花满楼一些无法摆在明面上的规则。

就像当初傅回鹤开出交易给花满楼一双眼睛时,花满楼将要付出的代价一样——终其一生困于离断斋内,无异于以灵魂交换。

何其沉重。

这世上本就没有平白的好事,更别提离断斋从来都将交易明晃晃放在这张长桌的桌面上。

无言良久,花满楼才轻声问道:“他交易了什么?”

“武学天赋。”见花满楼的手往旁边走了走,傅回鹤也十分自然地换了个姿势,上半身趴在花满楼的手指上,“从他踏出离断斋那一刻起,在武学一途他永远不可能跻身高手之流。”

“但显然,这位原少庄主后悔了当初的交易,却又不肯放手已经得手的眼睛。”

“他利用了他带出离断斋的种子。”

花满楼闻言,忍不住道:“如若种子开花,离断斋不是可以应允他一个愿望?何至于此?”

傅回鹤抬眼看他:“与濒临死亡的荆棘种子不同,原随云带走的种子有契约年限,不可能永远跟在他的身边,除非他许愿将种子留在身边。若他许愿一双眼睛,那么终其一生他都只能是一个武学废人;但若他许愿要回武学天赋,已然发芽的种子将会回到离断斋,他见过光明的眼睛将会再度失明。”

“鱼与熊掌,如何选?”

很显然,原随云不想选,他哪一个都想要。

他不仅想要,还已经用出了手段,付诸实践。

“想要替换离断斋的交易物品并非易事,但这些年来我与离断斋都始终未曾察觉有交易品丢失,这就证明,原随云用来替换他交易给离断斋交易品的东西,并非等价他的武学天赋,而是对人类而言更珍贵的东西。”

傅回鹤的声音冷凝下来。

“这些金色的灵雾,是人类的生机,换句话理解……原随云在用他人的性命窃取曾经的武学天赋。”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达成了如今的局面,但只要他活着一天,只要他与离断斋的契约还在,便会有人因此无辜丧命。”

“因为生机流向离断斋,所以这些命债都被算在了离断斋的头上。”

而傅回鹤这个离断斋的店主,看管不利之罪首当其冲,被九道天雷当头劈了个正着。

傅回鹤屈指叩了叩茶盏杯盖:“待到我灵力恢复一些,我便亲自去走一趟。”

原随云不能留,而那颗助纣为虐的种子……

傅回鹤眯了眯眼,掩去眸中复杂。

***

因为离断斋灵力失衡,无法进出,花满楼暂时在离断斋住了下来。

得知这件事最高兴的莫过于后院里那些心智尚幼的花花草草。

大榕树后面探出一个圆溜溜的黑色花盘,上面还零星长着三四瓣金黄色的花瓣。

黑心金光菊用叶片拍了拍大榕树,催促的意味甚浓。

大榕树慢腾腾地伸出枝条,咔咔几声脆响,几根树枝折断掉下来。

大榕树是离断斋里第一颗发芽的种子,扎根在离断斋已经有几百年,比尔书被傅回鹤孵出来的时间还要早,做什么都是懒洋洋慢吞吞的。

除了傅回鹤,大抵没人知道这棵几乎独木成林的榕树根系究竟蔓延到了哪里,就像花花草草们不明白为什么后院看起来并没有大小的变化,可不论多多少植物,都不会显得拥挤一样。

金光菊拎着根系吧嗒吧嗒跑到树枝旁边,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又拍了一下大榕树没有收回去的枝条。

大榕树没动,金光菊气的根系在地上拍了好几下,掀起一片泥点子。

一旁凑过来的小雏菊用叶片和花苞卷着一截长长的藤蔓拖过来,看颜色显然是脱离主干有些日子了。

金光菊满意地点了点花盘,拍了两下小雏菊的叶片,引得小雏菊害羞地将叶片缩成了一小卷。

这些植物大多数都是没能开花的,像是小雏菊一样结出花苞的已经算是十分了不起,对黑心金光菊这株后院的“前辈”都很是崇敬。

前段时间大家都说金光菊前辈要枯萎了,但是现在金光菊前辈不仅神采奕奕地活着,还带来了救下离断斋的恩人!

金光菊转着花盘环视后院一圈,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叶片。

将这些小家伙聚拢过来,黑心金光菊俨然一副领头花的模样,开始用叶片和花盘比比划划,时不时根系搅动在一起像是在做什么示范一样。

小家伙们连连点头,领了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年纪大些的花草们不想同小家伙们凑热闹,但若是被求上门来撒娇,也还是会和大榕树一样随了这些小家伙的意愿。

因着这些小家伙,花满楼回到尔书为他准备的房间时,惊讶发现,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与他小楼中的房间别无二致,花满楼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几乎有些混淆自己是否回去了小楼。

花满楼的手指拂过藤编桌椅表面的触感,心下温暖。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边传来,花满楼侧首“看”向那边的方向,笑若春山:“谢谢你们,我很喜欢。”

对花满楼而言,离断斋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十分可爱的存在。

以黑心金光菊为首的小家伙们顿时害羞地一缩脑袋,一溜烟跑去后院扎根土里安静吸收灵力去了。

离断斋中虽无四季寒暑,却如外界一样有昼夜之分。

夜半三更,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穿梭在离断斋中,后院里的植物们好似并没有被影响太多,但傅回鹤却是将自己再度关在了茶盏里,抱着从黑心金光菊那里薅下来的花瓣,卷成枕头睡得毫无心跳呼吸。

尔书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自己抱着自己的毛绒大尾巴,无意识地揪啊揪的。

“怎么坐在这?”

花满楼的声音在尔书身边响起,吓了小兽一跳。

小兽转头看向花满楼,就见这个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公子韵味的青年,就这么一撩袍脚和它一起并排坐在了门槛上。

尔书嘿嘿笑了下,所以说,有谁能不喜欢花公子呢?他真的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存在。

“老傅在恢复灵力,我帮不上什么,就随便窝一会儿等他做梦。”

“做梦?”花满楼没能理解尔书所说,重复了一遍。

尔书伸了个懒腰,小爪子开花似的抓了抓,懒洋洋道:“我是耳鼠一族嘛,没什么别的能力,就只是可以吞食别人的梦境。不管是好的坏的,但凡是主人不想梦到的梦境都可以被我们吃掉,然后安心睡一个好觉。”

“其实吃了我们的肉也有差不多的作用,所以耳鼠一族是最先灭亡在上古时期的灵兽,我大概是大千世界里仅剩的一只耳鼠啦。”

“不过今天挺奇怪的,老傅往常躺下没一阵就睡着了,这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居然还没做梦。”

“他经常会做梦?”花满楼问。

尔书犹豫了一下,含糊着说:“他心里事多,又是个不爱说的闷葫芦,总憋着就会做梦……”

花满楼于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倘若是美梦,即使不会沉迷也断然不会想办法剥离,傅回鹤如此,做的恐怕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美梦。

“花公子怎么还没睡?是有什么心事吗?”尔书问。

“有些睡不着。”花满楼道,“方才在湖水里,我听见了一些声音。”

花满楼垂眸,想起在湖水之中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傅回鹤往湖面上浮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声音。

他带着傅回鹤离开了那片凝滞的湖水,却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声音。

……

在一片水流嗡鸣声中,花满楼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女子温柔的安抚声,还有男人沉稳低沉的笑声……然而不过转瞬,那些温柔的声音便化作冷漠的利刃,消失在一片喧嚣之中,徒留孩童哭到嘶哑的啼哭声。

【这应该是傅氏百年来天赋最强的孩子了】

【……以前可从没有在隆冬出生的婴儿,也不知道继承的会是什么血脉】

【……用身生父母的骨血祭祀,一定能引出最强大的血脉之力!动手吧!】

【这个孩子将成为傅氏的少族长,从今往后,他就是苍山境的珍宝!】

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弱下去,一阵脚步声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天才意气风发的傲气。

【我可是傅家的少族长,是将来要带领傅家登上升天梯的族长。】

花满楼在听到傅这个姓氏的时候便收紧了抱着傅回鹤的双臂,但他记得傅回鹤之前的嘱咐,不听,不想,于是收拢心神,只一心带着傅回鹤朝着湖面之上浮游,用力挣脱开湖水中不断吸引他们的漩涡。

就在他们马上要浮出水面之时,湖泊中流窜着的乳白色气流骤然发难,缠住了花满楼的四肢与脖颈,狠狠收紧。

濒临窒息之时,花满楼的耳边响起青年桀骜不恭的低吼。

【建木已断,世间再无人能登升天梯!天柱倾塌,洪流倒灌,万般罪孽,只在傅凛一人!】

轰鸣的雷声夹杂着血肉滋啦作响的声音,青年的闷哼声中带着不服与桀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畅快淋漓的爽快。

呼啸的风声渐起,青年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仿佛响彻在花满楼的耳际。

滚滚的雷鸣声乍起,花满楼听到青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声,那声音宛若从幽冥炼狱中而起,被折断了根根傲骨,支离破碎着从血肉之躯中挣扎而出,却只剩下模糊惨烈的断骨几根。

【……吾以一身血肉为祭平定大灾,以剑骨为柱支撑天地……七情化为土壤,六欲融入风雨……魂魄放逐三界轮回之外,永无归宁……以还天地生养之恩……以偿今日生灵涂炭之债。】

青年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齿缝间一字一字被挤出,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恨。

【但我绝不认罪——】

【难道只因一句天命如此,我傅氏一族便要就此认命,引颈就戮吗?!】

【我不服——!!】

在这一瞬间,花满楼听到了重压之下,剑刃断裂,脊柱崩塌的声音。

下一瞬,他所熟悉的,属于傅回鹤的声音交替在花满楼耳边蓦然响起。

气若游丝的声音混合着血泪滴落下来,几乎灼烧了花满楼的脸颊。

【……好疼……】

【七童,我好疼……你不是要来救我的吗?为什么不摸摸我……】

【你快摸摸我……】

就在花满楼神情恍惚之际,脖颈处突然传来滚烫的触感,烫得花满楼瞬间清醒过来。

凝滞的湖水中,浑身被灼烧的傅回鹤微微睁开眼,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扯断了禁锢在花满楼脖颈间的乳白色雾气。

花满楼抱紧松开双臂的傅回鹤,借着傅回鹤方才托在腰迹的力道,护着怀中的人浮出湖面,却在呼吸一畅的瞬间怀中一空,下意识捞住挂了一下自己衣襟的小东西,护在了胸前。

……

花满楼抬手抚过方才装着小团子的地方,转而面朝尔书:“离断斋里的种子,都是只有开花之后才能化形吗?”

四下寂静,花满楼听到尔书小身体里的心跳声陡然加速。

尔书咽了口唾沫,爪子拽着自己的尾巴毛,薅下来了好几把也没发觉不对劲,结巴道:“是、是啊。”

“已经化形的种子都会离开离断斋,去过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傅凛’的人?”

尔书表情一僵。

傅凛不就是老傅之前的名字吗?老傅经年不变的噩梦里面全是这个名字啊!

“额……其实离断斋里的所有种子,都曾经姓傅来着。花公子在湖里看到的可能就是某一颗种子的幻象吧。”

“真的只是幻象?”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神情认真。

如果只是幻象,那为何在之后响起的,会是傅回鹤的声音?

他听上去那么痛苦,那么疼……

花满楼手指骨节微屈,叩在门槛上收紧。

花满楼的发问尔书更加紧张起来,它想了想,小声道:“……也或许有一种可能,花公子听到的声音,是某颗种子的过往。”

关于离断斋的一切,尔书的确知道很多,但它同样被离断斋的规则所束缚,它可以侧面暗示花满楼一些事情,拜托花满楼对种子好一点,但也只能做到这里。

一旦种子交易成功,就算被契约者用来为恶、为伥,甚至像是之前的荆棘种子一样蒙受血污命债,傅回鹤与尔书也不能介入干涉——除非契约期限结束。

花满楼如今和傅回鹤签订了契约,尔书绝对不能做出改变他们之间关系命数的干预,否则今日傅回鹤遭受的天雷指不定就会落到它的头上。

花满楼没有继续问,而是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尔书在旁边坐立不安地晃荡着小腿,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攥着花满楼的衣袖小声道:“花公子平日会做梦吗?”

花满楼愣怔了一瞬。

尔书闭着眼,用飞快的语气囫囵含糊道:“如果花公子以后偶然做了什么梦,那或许也是曾经在某个地方发生的故事……”

“轰隆隆——!!”

一道响雷蓦地劈下,还未落入离断斋便被无形的灵气阻隔在外,但兽类天性惧怕天雷,仍旧吓得尔书夹着尾巴钻进了花满楼怀里。

花满楼想起在湖水中听到的雷鸣声,皱了下眉,而后轻轻抚摸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兽,低声道:“好了,不说了。”

尔书怕极了那雷声,瑟瑟缩在花满楼怀里,连尾巴尖都不肯露出来。

花满楼只得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注意到,傅兄似乎很依赖后院的湖水。若是日后出门,是不是要带一些在身上才稳妥些?”

尔书闷闷道:“老傅天性喜水,平日里没什么,只要不离开太长时间就行。但是现在他缺灵气缺的厉害,又没有办法吸收交易品的灵雾,只能把自己泡在湖水里。”

“他也不是欺负金光菊才摘花瓣,那是金光菊特意送过去的。虽然花瓣脱落花盘之后灵力会散去大半,但是离断斋的花草所有灵力都聚集在自己的花苞花瓣之中,老傅用花瓣水泡着总能恢复快一点。”

“虽说花对植物来说意义是比较特殊,不过事急从权嘛……”

花满楼抚摸尔书毛毛的手一顿,疑惑道:“花为什么会特殊?”

“啊?花公子不知道吗?”尔书眨眨眼,抬起脑袋,“植物靠花授粉的呀,你们人类靠什么繁衍,花就是……唔唔!”

花满楼满脸通红着捂住尔书的嘴巴,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艰难道:“我知道了,不、不必再说了。”

回忆之前自己的百花酿和花茶,花满楼羞惭万分,几乎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瞬间对之前好几次傅回鹤尴尬到说不出话的境地感同身受。

尔书虽然不知道花满楼怎么了,但是他喜欢待在花满楼怀里,抱着大尾巴缩成一团。

忽然,尔书长长的胡须抖了抖,长出一口气道:“老傅做梦了,我得去干活啦!”

从花满楼怀里跳下来,尔书刚走出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犹豫着转回来捏着花满楼的袖子拽了拽。

花满楼会意,低下身耳朵靠近尔书。

“花公子,如果你以后真的做了什么梦,不要把你的梦再告诉其他人。”

花满楼身侧的手一紧。

“一定记得,是——任、何、人。”

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尔书光滑细腻的毛毛,轻轻嗯了一声。

***

五日后,傅回鹤从巴掌大小重新长成了成年男子的身量,那杆玉质的长柄烟斗上却多出些许蛛网状的裂痕。

像是被什么东西劈过一般。

傅回鹤看向走过来的花满楼,转身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将淡茶色的水倒进屏风后保存种子的池中:“这些日子麻烦花兄照看离断斋,我先送你回去。”

“傅兄可是要去原少庄主那边?”

傅回鹤从花满楼的神情中看出了青年所做的决定,眉梢微动:“……你决定了?”

“是。”花满楼点点头。

傅回鹤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平板无波道:“即使他与你有着同样的家世,同样的遭遇,同样在他人看来气度高华,温和谦逊,是个无可指摘的世家公子,却很有可能手上沾染人命孽债,什么君子端方全然是虚假的伪装?”

“花满楼,你真的想要面对一个对你而言如同一面双生的人吗?”

“是。”花满楼面上带着笑,神情坚定,“我想要见见他。”

傅回鹤没怎么劝他,径直将手中的长柄烟斗收起来,迈出两三步靠近花满楼,伸手握着花满楼的手,翻过手心朝上。

在花满楼的茫然中,傅回鹤再度缩小成巴掌大小,熟门熟路地在半空一个转体,稳稳落在花满楼手心坐定。

手里莫名多出一小团重量的花满楼:“……?”

傅回鹤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理所当然道:“我猜到你想同我一起去,刚才就是走个流程。我的灵力不够,得缩小一点减少灵力消耗,而且原随云和种子们都见过我,这样更方便。”

最主要的是,花满楼身上带着他的种子,只要种子不离身,花满楼在其他世界也不会被天道所排斥。

听故事哪有去看故事爽快。

“好了,咱们走吧。”

花满楼收回手,手心捧着傅回鹤,颇有些不知道该将人往哪里放的窘迫。

傅回鹤看出了花满楼的不知所措,歪着脑袋盯着花满楼看了一圈,自己寻了一个喜欢的地方。

靠着花满楼的衣领坐好,傅回鹤从袖子里抽出缩小了的烟斗开始吞云吐雾,只不过这一次的白色灵雾要比从前细了许多,抽了好一会儿才将花满楼笼罩在其中。

感受到肩膀处小小的重量,花满楼的唇抿了抿,忽然从心底萌生出一种被全心全意依靠的感觉。

就好像他曾经想要一个种子来陪伴自己的愿望,阴差阳错般的提前实现了。

心中的茫然和决定要去见原随云的忐忑一扫而空,花满楼笑着迈开步子,朝着傅回鹤曾经带他去过的长廊走去。

“对了,花茶和百花酿的事……”

“嗯?”

“抱歉。我之前并不知道花对植物来讲,是……是……”花满楼面色羞惭又尴尬,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哦,这个啊。”傅回鹤倒是没当回事,“不用多想。你酿的酒很好喝,茶也不错。天地万物除却人类,开了灵智便与凡物不同,之后也不再靠花朵授粉繁衍,不必一概而论。”

虽然在认识花满楼之前,傅回鹤也没兴趣去喝花泡的茶,花酿的酒——甚至一度觉得那是人类奇怪且不能理解的癖好。

说完,傅回鹤顿了顿,补了句:“你只要以后别轻易去摸后院那些花花草草的就行了,我上次说的他们会找你负责可不是诓你。”

“也别贸然就和那些花草说什么想看开花之类的话!”

傅回鹤抓住时机开始添油加醋:“离断斋的许多种子和那些人类话本里写的一样,单纯又执拗,万一真的念叨上你了,说不定会为了你化身成人,到时候你真的就要赔进去了。”

“要是一个还好,来一群我看你怎么办。”

“拈花惹草的男人下场都很惨的。”

花满楼哭笑不得,但这件事的确是他理亏在先,只得嗯嗯嗯地好脾气应着。

不过想看开花这种话……花满楼的手盖在手腕间的种子上,心神游移了一瞬。

花满楼抬起手,用期待的语气轻声道:“但是这颗种子的话,我还是很想看它开花的。尔书说它从来没有被交易,那应当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傅回鹤一噎。

“苏楼主待小荆如亲子,我也会疼惜爱护教导我的种子,一定会让他识文断字,通晓伦理,不会输给其他有爹爹的种子半分。”

傅回鹤:“……”

我拿你当挚友,你却想当我爸爸?

傅回鹤当即转移话题,不想在花满楼嘴里听到什么爹爹之类的话,听得脑壳疼:“百花酿还是很好喝的,今年再酿一点吧?酿多点,要不然陆小凤的那份也留给我算了。”

“嗯,好。”

“说起百花酿,你在里面真的放了许多种花?”

“也没有,要看当季节都有些什么,寻常的话不过就是些药效不相冲的花,有梨花、桃花、玉兰……对了,傅兄,你还没告诉我,我的这颗种子是什么花呢?虽然它还没能发芽,但还是避开一点为好,万一哪天它醒过来看到我手里拿着花,吓到它怎么办?”

“第一面的感觉很重要,万一吓到它,它日后不与我亲近该如何是好?”

“傅兄?傅兄……”

巴掌大的傅回鹤坐在花满楼肩上,闷头抽着烟斗,满脸郁闷。

别叫傅兄,傅兄头疼。

说罢,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放弃这种可怕的养崽子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