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说着下次拜访的傅回鹤几乎是日日定时定点登门,从喝茶到品酒,从养花到留宿……总而言之,小楼里多出一间属于傅回鹤的客房。
用某位傅老板的话说就是,他的店里正在装修,叮叮当当十分吵闹,着实没法住人。
花满楼的小楼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已经身为朋友的傅回鹤更不会。
花满楼不是没有去看过记忆中完全不存在的那处“空店铺”,但就像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傅回鹤说的才是真实的一样——小楼和李记药铺的中间,就这么无中生有挤出来一个占地面积并不小的空店铺。
这两天还有人进进出出着装修店面,来往颇杂。
周围的百姓也都时不时感叹这店铺空置了这么久,终于被盘出去了。
这让花满楼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
但好在花满楼是个平易宽厚的性格,他并没有陆小凤那样砸破砂锅也要看到底的执拗,对于朋友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他十分愿意包容,并且睁只眼闭只眼一笑而过。
这天,花满楼浇了二楼阳台的花,正准备去后院看看前两日移栽的牡丹,顺带看一看后院的酒窖。
往年的这个时候,花满楼总会不知哪一天就在酒窖里捡到一只醉醺醺的陆小凤。
昨夜的风似乎不太温柔,后院里的几株兰草上都沾染了一层灰尘,花满楼细细为它们擦拭着叶片,有些惊喜地发现其中一株结出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些。”男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傅回鹤动作慵懒地趴在窗口,霜白的发丝从肩头滑落,迎着风被撩起又落下。
“是啊,不过不只是这些。”花满楼抬头笑了下,“我喜欢世间一切活着的东西,它们都各有各的美好。”
“活着的东西,唔,精准的范围。”傅回鹤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而后换了个姿势。
花满楼听出了傅回鹤话里隐隐的不悦,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站起身问了句:“傅兄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还好,今早不太好。”傅回鹤坦诚道,“今早有个小贼翻墙进你家的后院,当然了,这是你的后院,我本来不该多管闲事,但是这个贼踩了我头顶的瓦片吵醒了我睡觉,我被吵醒的时候脾气向来不是很好,所以我做了一些小小的……惩罚。”
对傅回鹤的起床气再了解不过的花满楼沉默了一下,回想初见时自己被按在湖水里险些淹死的经历,本着主人家负责的态度还是追问了一句:“什么惩罚?”
“我把他扔了出去。”傅回鹤轻描淡写的回答。
花满楼不得不思量了一下,当初傅回鹤单手将自己按在湖底动弹不得的力道,试图用傅回鹤的角度衡量“扔”这个动作所产生的真正力道。
“不过人没什么事。”傅回鹤将身子收回去,不一会儿,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那小贼轻功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些,落地的时候恰好被地上的石子滑了一跤,八成摔破相了。”
花满楼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张了张口,迟疑道:“那个,嗯……小贼,是不是大半夜披着个招摇的大红色斗篷,胡子被修成了两条眉毛的模样?”
“胡子没看见,披风是挺鲜艳的。”傅回鹤从屋檐下走出,眉梢微挑,“怎么,那也是花公子的朋友?”
“不请自来,夜探酒窖……”花满楼微笑着说,“至少今日不算朋友,傅兄扔的好。”
傅回鹤原本想阴阳怪气一被逗笑。
他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下,对花满楼道:“花兄今日可有空帮我一个忙?”
“看来并不是一件小忙。”花满楼在旁边的池子中净了手,神情有些促狭。
“的确不是。”傅回鹤道,“前些日子我曾交易出去一颗种子,它的状态并不是很好,此番我想请花兄一道前去看看它如今的情况。”
***
花满楼只是跟着傅回鹤普普通通穿过了小楼里的一扇门,霎时间,他觉得周遭的气息顿时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鼻间熟悉的木香混合着冷香的气息告诉他,他再一次来到了那个有些奇妙的地方。
离断斋。
傅回鹤走在前面为花满楼引路,慢声道:“离断斋除了做生意的前堂,栽种花草的后院,和我睡觉的湖泊,剩下的便是回廊里的这些房间。”
说着,他注意到花满楼欲言又止的表情,而后微微一想便知道花满楼想说什么,坦然道:“你砸下来那日我的确是在睡觉,不是在沐浴,所以我才穿了衣服。”
花满楼:“……”
解释的很好,倒也不必再有下次了,让这件事就此揭过怎么样?
傅回鹤忍着笑回过头,不再去逗弄好脾气的青年,而是接着道:“离断斋交易出去的种子都是有期限的,一旦契约到了时限种子没有发芽,我便需要去亲自收回。”
毕竟基本没有人在尝试过种子的奇妙力量之后,会甘愿失去它。
这个收回也大多数带着强制的意味。
“正如我们在某处抬头看天的时候,会看到许多星辰列宿,在人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同样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朝代,朝代之下有国土,国土之上有百姓。”傅回鹤尽量用花满楼能够理解的话解释着有关那些形形色-色的平行时空,话音一转,“我可以牵一下你的手吗?”
花满楼微蹙着眉头理解傅回鹤所说的话,冷不丁被发问,愣了一下才回答:“可以?”
傅回鹤于是牵过花满楼的手,抬起来覆在面前走廊的墙壁之上,沿着那些星辰的玄妙轨迹轻轻的,一点一点的滑动着。
“以一个人的出生为例,他的一生会做出许多的选择,每一次选择的不同都有可能衍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故事走向。”
“所以在这些世界中会存在相同的一个人,却因为不同的选择,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发生着全然不同的故事。”
花满楼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人体的温度与脉搏的跳动,傅回鹤的手却是冰凉的,指腹带着玉石一样细腻光滑的触感。
他们的手指互相交错着,冰凉带着温热缓缓走过星辰轨迹的每一次分岔,停下来触碰每一个节点。
“而不同的故事,就有可能应运而生出一个新的世界。”
“而佛语中,对这些世界有一个更加深入人心广为人知的称呼。”傅回鹤的声音轻缓中带着玄之又玄的韵味,“……大千世界。”
七岁目盲,花满楼在那之后便依赖于自己的双耳所听,双手所感,如今手指的触感与耳边都是一个人,这让他不仅升起一丝逼仄的被侵占了领地的错觉。
花满楼将手从傅回鹤手中抽出,手指藏于宽大的袍袖中蜷缩了半晌,才低声道:“幼时研读佛经之时常见“三千大千世界”一说,本以为是佛学泛指,却没想到自己到底是井底之蛙,不懂世界之辽阔了。”
傅回鹤侧目看了花满楼一眼,这才神情从容地收回手,向旁边走了两步打开一扇门:“其实事实并没有佛经上说的那般玄妙就是了。”
花满楼却没有第一时间向前,而是面色谨慎道:“傅兄没有什么其他需要嘱咐的事项了吗?”
傅回鹤哼笑了一声,施然走进这扇门:“相信我,比起你会做出的事,我曾经做过更混账上千倍的事,也没损耗到某个世界分毫。”
……
没有飞翔,没有坠落,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身周安静得让花满楼有些不安。
傅回鹤就站在花满楼的身侧,手臂与花满楼相碰,花满楼下意识紧紧攥住旁侧冰凉如玉的手,紧张地聆听着周围的声音。
突然,呼啸的风席卷而过。
街道上喧闹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孩童笑闹声,以及远处传来的隐隐风铃声由远及近涌入花满楼的耳中。
就像是一张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的画卷,带着陌生的人间烟火气。
这里的阳光不似临安府春日的温暖和煦,反而带着些秋日的凉爽宜人。
花满楼握着傅回鹤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他甚至是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感受每一道风,听着耳畔穿梭的人流。
他听到有街边小摊伙计利索将面饼放入油锅的滋滋声,他听到小姑娘对吹糖人的老人欣喜的称赞声,他听到相伴而行的公子小姐隐而不露的轻笑声,他听到枝头的鸟儿鸣叫,他听到窗台的植物舒展枝叶……
繁华而富贵,热闹而喧嚣。
一切的一切,与他所在的世界是那么的相似又不同。
多么……多么不可思议。
傅回鹤站在花满楼的身侧,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花满楼握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里托着白玉烟斗,轻轻抽了一口,呼出的白色雾气绕在花满楼的身侧,在世界意识的排斥下将人用自己的气息牢牢护住。
男人漫不经心的嗓音含着些微的笑意,他说——
“这里是汴京,欢迎来到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