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摇摇晃晃的马车厢里,秦朔眉头拧成了一个面疙瘩,脑海中回忆着自踏入温泉山庄的种种,不明白父兄怎么突然就闹到了决裂的地步。
阿爹和六哥三天两头争得个面红耳赤,舞刀弄枪也是有的。可是闹归闹,亲生父子的血脉之情却不会动摇。往往早膳时还挑鼻子竖眼的父子二人到了晚膳的时候又好得恨不得称兄道弟,我给你斟酒,我给你夹菜。
秦朔想起他六哥那句控诉“爹啊,你这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啊!”,心神恍惚——难道竟是因为自己吗?也许他哥并非不在意阿爹对自己的偏爱,只是默默忍受着,心中早就积压了许多的不满,昨夜又喝酒上头,今晨便不管不顾的彻底爆发了?
“爹?”秦朔小心翼翼地看向一旁的秦老爷,瞧着阿爹面如黑漆的模样,心中只一片茫然。
对旁人秦朔能有一百个心眼,一万个手段,可是一旦面对自己的血肉至亲,还是向来宠爱自己入骨的父兄,秦朔的脑袋便成了浆糊一般,转不动了。
“哎呦!”秦老爷一瞧他小幺儿的模样,顿时惊醒过来。打刚刚起,秦老爷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如今被小幺儿一喊,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啥——自己和老六演戏演得酣畅淋漓,竟把小九给忘了!偏生小九又是个多心的!
秦老爷连忙道,“哎哟,我的小九唉,你莫要担心.....”说着压低声音凑到秦朔耳边小声道,“我和你六哥闹着玩呢。”
“玩儿?”秦朔不得其意。
“就是障眼法。”秦老爷面露得意。
“所以,你和六哥是唱双簧?”感情这是自导自演呢!这图什么啊!秦朔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爹你何时有了这样的喜好?”人家昏君是烽火戏诸侯,他爹只算是什么?
“哎,我哪会儿子也是临时起意,又看你睡得香甜,就没事先告诉你。”说着,秦老爷心里品出些怪异来——自己可是老子,老子做事还要想儿子报备不成?
然而别扭只两秒,秦老爷自我开解地想:我幺儿那是一般儿子么?既然不是一般儿子,那一般的礼法在他这儿便不得数了。
“爹,你这是什么打算呢?”秦朔知晓父子二人不是真反目了,心里一松,随即又好奇起来。
这事儿还要从秦老爷看见黄砂糖成品的那一刻说起。手指捻着那细沙般的糖粒子,口中的甜味儿久久不散。秦老爷那死火山一般的胸膛再一次火热起来。
上一次,这般热血滚滚还是秦老爷拿着家中锄头随了“圣军”讨伐戾帝的时候。后来啊,种种鸡零狗碎的事情消磨下来,胸口的那团火焰便渐渐灭了。
定定瞧着一罐子的黄砂糖,秦老爷突而老泪纵横——这下子,哪怕是死了也有面目去地底下见阿爹了!这么多年来,秦老爷没有一日不惶恐,他怕啊,他老了,他使不上劲了,他担心他爹卖命换来的基业就要断在自己的手上了!
如今这天降的砂糖便是秦家的救星。秦老爷胡乱擦了把眼泪,定下心神,便琢磨起如何用这砂糖为秦家挣出一条路来。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秦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里的“反骨”却没折。
“小九,你不是说世界很大么!”秦老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朔。
直看得秦朔浑身发毛,磕巴地回道,“是啊,世界老大了,大凤朝也不过就这么大点地儿。”
“对!”秦老爷浑浊的双眼中火光簌簌,“咱们秦家要走出去,窝在这上京城里和关在笼中的鸟雀小兽有和分别。”
秦老爷早就明白了,上京城是皇家的地盘,他们老秦家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倘若不是今上还需用着北疆的老三老四,秦家啊,早就被磨刀霍霍了。
秦老爷早想走了,哪怕是将孩子送出去也好。可是他只稍稍露了个口风,想为家中六子谋个外出的实缺。然后,秦楠便差点被一旨外派到那鸟不拉屎、野人遍地跑的南疆去。
那是好人呆的地方么?历朝历代只有穷凶极恶的犯人们才会被流放去那边自生自灭。秦老爷便连忙打消了为孩子门谋外放的念头。
如今有了黄砂糖在手,秦老爷子的腰杆一下子就挺直了,往年的种种设想便都能一一去实现了。
便是去南疆又如何?!有了制糖方子在手,将南疆遍地种上甜菜根,将野人、凶犯们都抓起来去制糖工坊里日夜劳作。反正他秦家还是有兵的,还怕几个拿着石头当武器的野人?
“所以爹你是想把六哥送去南边?”秦朔这才明悟过来,原来他爹是在下这样一盘大旗。
“可是,去南边便去南边,何苦要搞决裂的戏码。”秦朔不解。
秦老爷慈爱地摸摸小幺儿的后脑勺,笑道,“你爹我以前糊涂,好挣面子。活到老了才明白,面子算个屁,里子实在才最重要。”
“咱们家越是四分五裂,那位啊,对咱们家就越是放心,给我们秦家的机会和时间便越多。”秦老爷笑眯眯地捏捏秦朔的耳垂,“小九,莫要在总担心害怕了,有爹呢!”
一句“有爹呢”宛若一碗冬日里的热乎羊汤,直烫得秦朔心窝在心软到一塌糊涂。
秦朔上辈子没少看电视剧,上下五千年的正史野史也都知道不少。如他家这般的开国功勋武将,那几没一个能善终的。
有么?秦朔抓破了脑袋想不出个典型来。
秦朔长到两三岁能跑能跳、能言能语之时,从家中的丫鬟婆子口中旁敲侧打听到他这辈子的家庭背景,才三头身的秦朔便有一个念头——要完球!他家这是功高盖主被清算的命啊!
于是,自三岁起,秦朔每日心里总要思考一个问题:我该如何保命?
随着岁月渐长,秦朔在全家人的千娇万宠之下从一个小胖团子长成了个小少年。秦朔每日思考的问题便变成了:我该如何保住全家的命?
人心都是肉长的,秦家上下对秦朔的好,秦朔全看在眼中。那是一种没有条件的爱,不要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要你每次考试都要进步,不要你讲文明懂礼貌。那是一种放纵的爱,哪怕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烂狗屎,他们也爱你。
秦朔欢喜极了这种没原则的爱,他觉得他就想掉进蜜糖罐子的老鼠,每日都快活极了。
可是,越快活便越惶恐,那似乎能看到头的覆家之灾似乎就在眼前。可全家似乎全然不觉,大家只会怪皇帝不公,只会愤恨秦家儿郎的牺牲不值得,他们甚至觉得皇帝亏欠了秦家。殊不知,那欠债人是要他们命的人啊!
秦家硕大的一家子似乎都被曾经的荣光以及先帝的恩宠蒙蔽了眼睛,竟然无人能察觉到那已经高高举起的屠刀。秦朔如何能不心忧,以至于被太医诊断出来那少年人不该得的思虑病症来。
如今看着眼前的阿爹,听着阿爹信心满满的计划,秦朔那时刻提溜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爹~~”秦朔这一声爹叫得千回百转,直听得秦老爷心里美开了花,恨不得把儿子团在怀里似小时候那般亲香亲香。
秦朔从秦老爷的“魔爪”下逃离,收敛起笑意,故作严肃道,“爹!一码事归一码事!你和六哥早上一通吵都把我吓坏了!”
秦老爷连忙保证,以后万万是不会了,还道,“这制糖的方子本就是小九你的主意,这些事情本就不该绕开你的。”
秦朔这才放心下来,浑身松快极了,话也便多了起来。回程的路上,秦朔一时问那南疆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毒虫瘴气?一时又问他六哥何时启程,是不是等过完年就去。以后自己能不能也去南边?
“不必等到年后,待准备妥当了,点了人马出发便是。”秦老爷却等不及了,他恨不得明日一睁眼,那荒芜的南疆便已经种满了秦家的甜菜根,亮晶晶的砂糖便如雪花一般的生产出来。
“老六是个有狠劲儿的,虽然含着金汤勺出生在富贵窝,但不是不能吃苦的,待他到了南边,定然大有作为。”秦老爷对自家“孽畜”还是很有信心的。
“等你哥摸清了情况站稳脚跟,你再去他那边耍耍也不迟。”秦老爷道。
“嗯嗯!”秦朔点头如捣蒜,满心欢喜,彩虹屁一通接着一通,“爹,您可真厉害!我挤破脑袋办不成的事儿,爹你全办妥了!”
“嘿嘿嘿。”秦老爷子被夸得如坠云雾般轻飘飘,口中还谦虚,“我毕竟是你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哩!”
“是的!是的!爹您最威武。”
“哈哈哈!小九也不差的,有为父之风采。”
这边秦家父子二人互吹彩虹屁,气氛和乐极了。上京城中的镇北侯府却是乌云密闭了。
先是秦家老六秦楠纵马急驰回家,马鞭一扔,火烧屁股一般地跑回院子,拿了个包裹,丢下一句“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不等阖府上下搞明白这小魔星又搞什么幺蛾子,温泉山庄上发生的事情伴随着风言风语传进了镇北侯府的朱红大门。
新任镇北侯夫人高氏听到消息后便如遭雷劈,一泡眼泪便蓄上眼窝子,眼泪滴滴地瞧着自家丈夫,“我这侯爷夫人还未当两日,嫡亲兄弟竟是弃家去了,这不是指着我鼻子骂我这个长嫂不慈呢!我还怎么做人!”
“这关你什么事儿?!”秦初瞧不得他媳妇儿的作态,心中原本就为着那秦家父子反目的传闻而心焦,被媳妇儿一哭,心里更加烦躁得不行,只得道,“爹和老六都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必有误会。”
可是,能有什么天大的误会呢?往日里他六弟被他爹撵着打也没有像今日这样说走就走的啊!
这都什么个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