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血液科病房内。
由于方桐世的白细胞极低,容易并发感染。每天进入病房内探视的人数也有限制,但今天不一样,方泞特意和医生打过招呼。
几个叔伯先达到了医院。
方泞在外面的隔间,先换好隔离衣,又随手套上封允辙递过来的鞋套,最后带上口罩。封允辙跟在后面,还细心地给手机也套上塑料袋。
封允辙看了一眼时间,卡得刚刚好,目前肖婳在路上堵车,再过十五分钟便能达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见方泞走进病房,方桐世微微弯起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微笑,低声道:“泞泞,你来了。”
方泞应了一句走到床前。堂叔们立刻让开身位,纷纷站到大伯后面。
方泞扫了一眼,不单是大伯,叔叔辈的能来的基本上都到了,四五个人站在大伯后面显得病房格外拥挤。
律师是方家法务部的,方泞不认识,戴着口罩缩在墙壁摁手机,完全没有存在感。
大伯首先开了口,还是老三样:“我们方家以孝……”大道理一套一套。
方泞早听得耳朵起茧,他垂眼冷冷地看着方桐世。病到身形枯槁的父亲两只眼睛依然精明。就像算好了自己会过来,会心甘情愿地捐骨髓救人。
他想起了封允辙的劝告,救陌生人没问题,救助了陌生人顶多就是道个谢,方泞也不需要什么报酬,该有的东西都有了。又或是陌生人完全不知道捐献者,在心里默默感激,方泞也不需要。
但是狡猾冷漠的方桐世不一样,捐献了之后,好起来还会反噬方泞。
方泞知道封允辙想说什么。
不值得。
大伯发表完关于‘孝’的演讲,最后以夸奖方泞的孝顺结尾。一顿吹捧之后,众人朝方泞投来了热烈的目光。
大伯又开始普及方家的家风。封允辙站在方泞身后只觉得好笑,他调查过方泞的家族史。
家风?几乎每一辈都是妻妾成群,哪怕明面上是一夫一妻,外面也养着无数情人,方泞的爷爷就更绝了,都结过婚。将现任光速变成前妻。
父慈子孝?还没等着父亲让位就上去的比比皆是,到了现代更多的是儿子们迫不及待地等着父亲去世指定继承人。
兄恭弟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一大群兄弟为了家主和家产争得头破血流,方桐世这一辈就是最好的例子,
口罩下,看不到方泞什么表情,其实方泞也没有表情,他淡淡道:“父亲,我不欠你什么。”
方桐世松弛带着微笑的脸忽然紧绷起来,全都化作了对方泞的怒火。他没有直接开始,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哥。有一个不太聪明的哥哥好处很多,只要摆出一副可怜无辜的表情,大哥就会无脑冲。
果然,大伯厉声道:“方泞,你是不是忘了因为有你父亲才会有你。”
方泞笑笑:“是的,感谢父亲生了我,然后在我十八岁之前就抛弃了我和母亲。”
大伯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他回想起当时老父亲也就是方老爷子,突然器重起这个不知道多少任妻子生的,没有背景的儿子。
这个没有背景的儿子就是方桐世,因为母亲只是一个普通教师,结婚生娃离婚不过两年,当年是方老爷子的空窗期,所以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办过。女教师是老实人,离了婚之后给了一笔钱,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时一无所有的方桐世突然手头多了一大笔钱,又和肖家的大小姐好上了,突然甩了岛城的妻子,归来便是家主。
兄弟们大多是不服气的,特别是他的同母弟弟,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原本很受老爷子器重,突然之间老爷子跟中了邪了一般倒向方桐世。
弟弟离开了方家去了国外,好多年也没有再回来。
方桐世虚弱道:“是我对不起你和萱萱。”封允辙眼神里全是鄙视,方桐世打得一手好亲情牌,反驳只能引起人的逆反心理,懂得适当的示弱才能博取同情。
方泞歪着头看向方桐世,锐利的目光让方桐世有些心虚。
方泞有多嫌弃,眉头就蹙得有多紧。
后面一堂叔插嘴道:“小辈哪里懂父母之间的事情,过不下去不就离了。”说得好像是陈紫萱不肯放手,自作自受。
方泞:“说得很有道理,没有感情确实是该离婚,拖着吊着对方确实没必要。不过,我记得离婚之前父亲就和肖家的小姐好上了。”
婚内出轨。
众人心知肚明。方桐世脸色有些难看,没有发作,面上还表演出了几分愧疚。
“都是我的错,当年一时冲动。”方桐世垂着眼道,求生欲满满。
大伯尴尬地耸耸肩打了个圆场:“你父亲知道错了,再说你母亲已经过世,陈年往事的也难说。”
“陈年往事啊。”方泞发出一声长叹,“父亲,你拿走了想要的东西就一走了之,又寻找新的目标了。”
想要的东西?
众亲戚目光转向方桐世。这么些年,只听说方桐世在岛城的前妻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村姑,家里就是个小村子的村长,所以方老爷子在方桐世结婚的时候,送了一套房子。
从来没有听说过给过方桐世什么东西。
关于这点确实有些疑问,第一,方老爷子其实很小气,儿子又多,除了正妻的儿子,大伯结婚操办过,从来没有给其他儿子任何超过二十万的东西。第二,便是方桐世在和岛城妻子结婚后,因为方老爷子的器重,在公司里有了地位,渐渐变得有钱了,但同在公司里的兄弟都知道,职位收入和方桐世的阔绰程度严重不符。后来有了肖家,大多人认为是肖家的资助。
方桐世和前妻离婚后,立刻和肖婳结了婚。肖婳平时大肆吹方桐世待前妻和大儿子多好,给了白鹭公馆,还有承担了前妻一家子的治疗费用。
方泞深深地看着方桐世,说道:“父亲……从来没有提过浮云山的地吧。属于我外公的土地。”
大伯惊讶道:“浮云山的地?那不是父亲让六弟收购回来的吗?”方桐世排行第六。
方泞:“祖父确实是曾经收购过,但被我外公拒绝了。”
一干亲戚看着方桐世,眼神里全是疑惑震惊。大家都以为那是方老爷子的财产,想起遗产表里,似乎没有浮云山那块地。
方桐世表情僵硬起来。
方泞继续道:“祖父一直想要浮云山的地,因为有一天遇到了一位大师,提起浮云山的风水宝地,死后葬在那里可以羽化登仙。”
众人沉默。方老爷子自从第一次中风开始便开始吃斋念佛,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老人不再看中工作能力和家族背景,开始偏爱在兄弟中要什么没什么的方桐世。
方泞:“祖父收购失败之后,有一个年轻人去了岛城,和土地所有者的女儿结了婚。”
众亲戚恍然大悟,暗诽方桐世心机深重。这么多年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暗中却往死里挤兑。
大伯想起自己的幼弟,心里乱做一团,问道:“六弟啊,你儿子说的都是真的吗?”
方桐世脸色惨白,头上的血管神经跳动着,升起一股尖锐的疼痛。他有些不舒服,方泞的话让他在亲戚面前丢脸,但他没有反驳和解释的余地。
他看向方泞,颤抖道:“不要再说了,我会给你的。”
方泞笑出声:“‘给’?父亲你好像说错了什么,应该是‘还’才对。”
方桐世语塞。
方泞:“您不是从我外公手上骗走了土地吗?用一张欠条,下了连环套。”
众亲戚表情震惊,封允辙趁机拿出迷你投影仪,将欠条投到病房里雪白的墙壁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方桐世借陈清在浮云山的土地抵债,一年之内归还。落款有日期还有签名,两枚指印。
封允辙补充道:“原件也有,存放在保险柜里。”
方泞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月前我就向父亲要归还土地,拖来拖去,直到现在。”
大伯不淡定了,指着方桐世道:“亲兄弟亲父子还要明算账,这就是你的不对。方泞是你儿子,你老了去了,一样还是要给儿子,为什么卡着不给?”
“卡着什么?”后面门开了,一个女声响起。原来是肖婳到了。她原本不想来的,大伯亲自上门,谈了一会便明示暗示方桐世快不行了要立遗嘱。
在路上又堵了一会车,刚换上隔离服便看到墙上的欠条。心中冷笑,土地证上明明白白写着方桐世的名字,想赠予?门都没有。
见肖婳气势汹汹,封允辙关了投影仪,淡淡道:“那地是婚前财产,和阿姨你也没什么关系。”
肖婳冷笑。是没关系,但是方桐世病死了就不一样了,按照正常财产分配,一半归配偶,另外的一半再均分给两个儿子。
当然,如果立了有法律效应的遗嘱又不一样。
看到众亲戚倒向方泞,原本没有了底气的方桐世,看见肖婳来,顿时精神起来。这么多年一起生活的妻子,相貌、性格、气质都远不及陈紫萱。但还是凑合着过了十几年,也正是因为有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妻子,方桐世省了很多事,不用担心肖婳玩什么花样。肖婳动动手指头,他都能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除了这次生病,肖婳知道他得了白血病,就跟换了一个人一般。
方桐世暗想肯定是老岳父的注意,妻子虽然没脑子,但老岳父精明地很,一边说服他一起干化工厂翻身,一边又劝妻子放弃他,等着他死了拿遗产。
但肖婳这人很没主意,只要见了面,哄几句,便又能回心转意。
方桐世支撑起身体,挣扎了几下,柔声呼唤道:“小婳。”
肖婳愣了愣,并未上前扶方桐世。摆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姿态,头一歪指着方泞的鼻子就骂:“你爹还没死呢,就开始要财产啦,你从你爹手上拿得还不够多吗?”
几个叔伯没有作声。肖婳平时吵架就像个泼妇,吵起来不讲道理,也没有意义。基本上没有人想跟她一般见识。
方泞懒得理睬肖婳,和方桐世之间的事,原本就和肖婳无关。
见方泞不理人,肖婳来了劲,叉腰而立,很有几分泼妇当街骂人的风采。
她煽风点火,大声对亲戚们说道:“还不是你这个狐狸精不要脸勾引和尚,你能拿到老爷子的财产?”
本来保持沉默的封允辙听到陈三春就火冒三丈。抑住心里的怒火,挡在方泞前面说道:“你别乱说话,遗产继承泞哥本来就有份。”
肖婳上下打量着封允辙,想起了封家兄弟争老婆的笑话,哼哼一笑,口不择言说道:“老小都不放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和你妈一样……”
话还没说完,方泞推开挡在前面的封允辙,一个巴掌扇在肖婳脸上,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肖婳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泞波澜不惊道:“骂我可以,骂我妈不行。”
‘狐狸精’从方泞入大学第一次到云城方家就被肖婳戳着骂,然后便是含沙射影地诋毁已经去世的陈紫萱,方桐世从来不管,就装作看不到,这才让肖婳更加肆无忌惮。
方泞可以当肖婳是个疯子,这些年置之不理,但是陈紫萱是他的底线。现在又多了一个底线,就是封允辙。
“……”众亲戚顿时无语,以前一直都是看方泞一副不太做声,就算生气也不会拉下脸,没有想到居然也会发飙打人。
方泞看着自己带着手套的手掌,感觉有些痛又有些麻木。这一巴掌忍了好多年,封允辙说得对,没必要忍着。他定了定神,将口袋里卷成一团的那份亲子鉴定扔到方桐世床上。
封面‘亲子鉴定’四个大字,吉爷爷做得非常醒目。
众人心里一惊,一头雾水,却又纷纷伸长了脖子,仿佛那瓜田里蠢蠢欲动的猹。
缓过神来的肖婳,睁大眼睛看到亲子鉴定报告书几个字,顾不得脸上疼痛,急忙上前想要抢。
被封允辙抓住手腕,轻轻一扭,她‘哇’地叫了一声,闪躲了一边。
众亲戚见动了手,纷纷退到一边,眼睛却好奇地盯着床上那份报告,全部过了塑,还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方桐世拿起报告,注视了封面大字几秒钟,抬起头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看看就知道了,父亲请放心,整本报告在外面已经消杀过了。”方泞看了一眼方桐世,又看了一眼肖婳。一巴掌没用十分的力气,隔着手套还隔着一层口罩,也看不出来肖婳脸的状况。
只见肖婳神情紧张起来,站在旁边被封允辙拦住无法靠近病床,气得咬牙切齿。
方桐世早就发觉了妻子的不对劲,看了一眼方泞,在众人充满期待的目光吓,只能硬着头皮翻开报告书。
众亲戚伸出了脖子,踮起脚,一个个往报告上瞟。特别是大伯,他有些老花眼,今天没带眼镜出来,干脆弯腰凑近了一些,想瞧个仔细。
方桐世的脸色由白变青再转黑。旁边的大伯看得也一脸震惊。后面的几个叔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在方桐世和肖婳之间打转,仿佛看到了一片新大陆,还是绿油油的那种。
眼看着方桐世的脸越来越黑,肖婳忍着痛趁封允辙注意力放松,迅速跑到床前抢过方桐世手上的报告书,用力撕起来。
可惜,塑料的质量非常好,连褶子都没起一个,指甲抓了半天,一个刮痕也没有。肖婳撕得手指生疼,气得将报告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几脚。
大伯身后的堂叔小声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报告是真的吗?”
另外一个加了把火,回答道:“那个实验室我知道,准确率非常高,出这种报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大家感叹:“帮人养了十几年儿子。”
“浩浩是怎么回事?”听着兄弟们的议论,方桐世忍着愤怒竭尽全力坐直身体,冲着肖婳吼道,旁边大伯愣了愣,伸手扶了一把。
“什么什么意思?”肖婳停下踩踏报告书的动作,环视了一下四周,双手抱在胸前。
“浩浩……浩浩……”方桐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浩浩不是我的儿子?我记得他的血型一直都是A,和你一样,怎么会变成AB?”
肖婳愣了愣,脸上划过一丝嘲讽,噗噗噗地笑起来。
她隔着口罩捂着嘴:“当然是因为一直都是假的。”
一直都是假的?方桐世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想起了方浩出生的时候
体检报告他有看过。和方泞出生的时候体弱完全不一样。方浩的非常健康。他其实谈不上有多开心多重视。
他没有亲切感,也没有当时方泞出生时的喜悦,将方浩抱在手里,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婴儿,总觉得有一股陌生感。倒也没有多怀疑。
方浩渐渐长大,别说跟方泞,跟自己也完全不像。个大又蠢,肖婳宠上了天,让他非常嫌弃。
方泞在他眼里,还有美貌的价值,而方浩在他眼里,便只剩下了愚蠢和骄纵。
但是方浩更有价值,因为背后还有肖家。
病房里的气氛有如到了南极,降到了冰点,暴风雪将至。
方桐世气得瑟瑟发抖。
肖婳见丈夫起床都困难,也懒得装了。她大声笑过之后,收起了笑容,恶狠狠的说道:“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你妻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