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萱萱,”长者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爱意。那脸上的表情痴迷,完全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僧人该有的矜持和庄重。
‘萱萱’两个字非常的刺耳,而且叫得极其亲热。他的母亲叫陈紫萱,能叫这个小名的只有外公阿爷,还有父亲方桐世。
方泞抬头去看着长者,露出厌恶的表情。能精准地找到外公的墓地肯定不是偶然。
长者认识外公一家人,但从来没有出现在方泞的记忆中。
以长者的年龄根本不可能与陈紫萱有什么交集,何况陈紫萱身体不好,基本上没有去过外地,平时也很少出门。
要不是方桐世当年来陈村写生,根本就不可能认识陈紫萱。
方泞顿时觉得过世母亲的名誉受到了侮辱。
见方泞不肯亲近,长者收回眷恋的目光看向墓碑,脸上取而代之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
“这么多年了啊,我也老了……”长者自顾自地说着,“大哥……我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你……”
头上响起沉闷的雷声。
岛城夏日的天气变化无常,又要下大雨了。
方泞转过身,不想在外公墓前发作,此时离开回去白鹭公馆休息,想着明天再上山,也不过是多花一点时间再来一趟扫墓。
方泞和封允辙沿着从右侧路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前面一群僧人拦住了去路。虽说是吃素的和尚,但个个高大魁梧,足足有二十来人。
为首的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和封允辙差不多高度,身上的僧服裹着健硕的躯体,感觉长期从事什么运动。锃亮的光头,棱角分明的硬朗轮廓,配着浅淡单薄的嘴唇,看人的时候眼神里藏着幽暗。
封允辙的人没有过来,吉爷爷的班机还在后面,方泞没有让封允辙包机过来。
只有祖宅的四兄弟里的老二和老三,匆忙走过来,两人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方泞眉头紧皱,看着眼前的阵势,转头问长者:“大师是什么意思?”
长者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看了方泞片刻,只是淡淡回答道:“想和萱萱谈谈。”
方泞沉默了一阵,趁着封允辙还没发作,直截了当说道:“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在这里说。”
长者深深地看了方泞一眼,又转头看向墓碑,露出痛苦伤心的表情。他才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眉头微微皱起。
许久才喘一口气,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说道:“快下雨了,我们去陈家祖宅吧。”
方泞并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拒绝。长者的话语虽让他生理不适,但却感觉不到恶意,与其在这里起冲突,还不如在众人的拥簇下,上了封允辙的车。
老二坐在驾驶位上,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面跟着的车,问道:“要不要甩了他们?”
方泞摇摇头,甩了又有什么意义。
到了云城照样会找上门,而且,他也有事情想问长者。
达到陈家祖宅,已经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一时半会不会停。
陈家祖宅的外面大铁门缓缓打开,老大已经收到了讯息,拿着雨伞迎在门口。
封允辙走在最前面,紧紧拉住方泞的手。长者和众僧人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方泞清楚听到长者吩咐自己的随从。
“你们等在外面吧。”长者站在门口看着老房子,门口的梁柱修葺了一番,才刷上新漆不久。
“大师,这……”壮僧人有些担心道。
“无妨。”长者打断道,转头走进了祠堂内。
方泞故意放慢了脚步,看着长者走在前面。
老人健步如飞,似乎很熟悉这里的房屋结构,绕过祠堂的祭坛,掀开帷帐直接往后面的生活区走去。
长廊里昏暗,长者边走边抬头看着壁画,赞叹道:“这连环画保存得还不错,还记得我们以前经常一起在这里避暑。你会说八仙的故事给我听。”
你?
是指谁?
方泞走在后面,紧紧攥住封允辙的手。
长者自顾自地说着,但是并没有回头看他,仿佛在和空气在对话。
方泞竭尽全力地回忆着,记忆中并没有这位老者,亲戚中也没有。为什么长者会称外公‘大哥’,还亲热得喊着母亲的‘小名’。
“八仙壁画我让人补过色。”封允辙在后面冷冷道。岛城潮湿,壁画长期在阴暗的走廊里,有些地方掉色,有些地方剥落。封允辙让四兄弟专门找了专业人士修补。
长者跟没听到封允辙的话似的,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门窗大开着,天井水声一片。
长者停下脚步。
头上白光闪过,天空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屋檐一串串珠帘落地,掷地有声。
长者茫然望着石榴树。树叶正是茂密的时候,被雨水无情拍打着,鲜艳的红花落在地上,被冲进暗沟里。
中央水池里。
不见鲤鱼们的影子,莲叶可怜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下一秒便要被瓢泼大雨撕烂。
长者喃喃道:“你最喜欢的天井,还保持着原样……可惜你喜欢的树不在了……”
方泞蹙起了眉头,并不想陪着长者怀旧。很明显长者非常熟悉陈家祖宅,似乎在这里居住过。
方泞推测大概与外公或者母亲有什么关联,但他总觉得长者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要吊唁母亲,应该第一时间去岛城市中心的公墓。
方泞还没办妥手续,计划下个月将母亲的坟迁到外公旁边。
长者叹了口气,转身径直往书房走去。
书房还是一样挂着锁。
长者在墙边摸索了一阵,从暗格里取出那片铜铸的钥匙。
‘咔’的一声锁落,长者暂停了一下动作,挺直腰身整理仪容,推门而入。
书房灯光亮起,头上吊灯瓦力十足,照得房间内宛如白昼。
没开窗带着一丝丝闷热,却没有散发着霉味,家具染着味道熟悉的熏香。老大跟着走进房间,推开一点窗户,外面的风夹着潮热吹进来。
书桌上镇纸旁的纸质书被吹得‘哗啦’作响。方泞看到了是那熟悉的书封,是几年前未读完的西厢记。
正翻到:‘柳丝长咫尺情牵惹,水声幽仿佛人呜咽。旧恨连绵,新愁郁结,别恨离愁。’
长者旁若无人,脸上带着期待,走到美人榻边的画像前。
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悲哀,长者泪眼婆娑地望着画中人,手指小心翼翼地轻抚着画中人的脸。
痴痴说道:“萱萱,我来了。”
方泞不知道指的是谁。但‘萱萱’明显叫的不是他的母亲陈紫萱。
这画不是传说中是某个书画大家的手笔,作于三百年前?
不过方泞年少时候曾留意过,这画精美,但没有题字落款。干干净净就连个印章都没有。
方泞沉默不语,和封允辙对视了一眼。
封允辙直接摇了摇头,视线一直落在长者身上。
许久,长者怀念完,才拂袖擦了擦眼泪。
长者:“这画是我画的。”
方泞露出疑惑表情,这画外公从小就告诉他,是作于三百年前,是族长的体弱幼弟。
封允辙低声对方泞说道:“这话确实不是作于三百年前明清,我找人看过了,用的颜料是现代的……”
长者尴尬地笑笑:“这画是我年轻时候为萱萱而作。”
方泞觉得很奇怪,仔细看了看挂轴。画中人虽然长发长衫,但肯定是个男子,确定不是自己的母亲陈紫萱。
他们家的容貌是遗传。
画中人,陈紫萱,和方泞都肖似,相似程度在七八分以上。
长者叹了口气:“那时候十八岁,花样的年纪。”
方泞不解,他并未听说过母亲有兄弟姐妹。
长者说道:“‘萱萱’,叫陈宣,宣布的‘宣’。你外公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他曾经有个弟弟。”
方泞:“没有。”
他印象中,外公家里除了母亲和阿爷,没有其他直系的亲戚。也从未听外公提起过有兄弟姐妹,甚至都没有提起过外婆。
阿爷和母亲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么个人。
只是经常看到外公一个立在画像前,许久才走出来,再将书房重新锁上。
长者笑了笑:“果然,大哥从不提起宣宣,只留下了这幅画。他不说,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宣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便是存在过的证明。”
长者有些疲惫,坐在美人榻上,手拂过木质扶手。
长者慢悠悠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十来岁被陈村的人收养。老东西孤寡老人一个,不过是想要个养老送终的。
老东西平时对我不好,老是打我,逼我跟他学国画。那都无所谓了,反正我皮糙肉厚。我还得感谢他教我画画。
有次老东西喝多了,打得狠,我叫的声音大,被村民知道了。老村长出面警告老东西,让我去陈家祖宅住一天。
那一天,我见到了陈氏兄弟。
哥哥叫陈清,比我大几岁,弟弟叫陈宣,比我小一两岁。
那是第一次见到宣宣,他身体不好,平时都不怎么出门,也不去学校,老村长请了教书先生,平时在家里读书。所以我没在村子里见过。
宣宣给我鱼糕,我给他画画。画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池子里的鲤鱼,还有后面的桃花林。
后来这事过去了,我经常摸到陈家祖宅后面的院子里,给他摘花,送点小玩意。大哥陈清不喜欢我,经常排挤我,但我不在意,我只要看到宣宣的笑容就行。
就这样,过去了五年。
老东西就去世了,我给他当了孝子,送了终,也算两清。
当时还没成年,老东西只留下了一套塌了半边的房子。我没有监护人只能回去孤儿院。老村长看我可怜,说我姓了陈,便不能不管我。
陈家收养了我。
我天天和宣宣在一起,就算做陈家的长工和奴仆也愿意,我只想和他过一辈子。
宣宣也喜欢我,我和他约定好,成年的时候就结婚。他身体不好,我会努力工作,养着他。
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给他买了那件青色长衫,做了一把檀香折扇。然后画了这幅画。
宣宣非常高兴,只要他开心,我什么都肯做。
不久那幅画被老村长看到了。我拉着羞涩的宣宣坦白了我们的感情。
那天一直和善的老村长变了脸,大骂我狼心狗肺,不要脸勾引他儿子。然后我被赶了出去。
宣宣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偷偷哄了他好久,伤心难过留给我一个人就好。我只想要我喜欢的人永远幸福快乐。
离开了陈家,我丝毫不气馁。高中毕业的我在外面一边读夜校,一边没日没夜的工作。等我存够了钱,要带着宣宣远走高飞。
我经常偷偷回来和宣宣私会,就在这书房里,在这美人榻上。陈清一直知道我们的事情,他痛爱弟弟,也没有告诉老村长。
两年后,老村长突发脑出血去世了。
我感觉我的机会来了,夜校毕业,存的钱加上老东西留的,也差不多够买一个小房子。我想带着宣宣远走高飞。
我和宣宣商量好了。等守孝一过,我们便一起北上,去不知名的小地方,平平静静地结婚过一辈子。
到了约定的日子。
我取了钱,买好了火车票,晚上去找宣宣。没有见到宣宣,却等到了陈村的村民。
陈清当上了村长,他带着村民拿着火把和棍子,把我暴打了一顿,警告我以后再也不准回来。
我哪里肯,见不到宣宣我心急如焚。
电话永远也打不通,我买通人,就算是小孩也没法进入。
我拖着身上的伤,想方设法回到陈村,到陈家祖宅去找宣宣。每次都被抓住赶出来。
直到一个月之后。
有一天,我半夜三经终于沿着小沟潜到后山,再穿过桃林摸到了祖宅的后面。
宅子里亮着灯。
我没办法走后门,便摸到了窗户那边,只看到书房的窗户开着。我欣喜万分爬上了窗户,里面点着白色蜡烛,挂着白布。
我心里忐忑地翻进去,再往里走,便看到厅堂里摆着一副棺木。陈清正坐在棺木旁烧纸。
老村长不是早就下葬了吗?
守孝期都过了三个月了,为什么会有棺材?
我两腿发软,摔倒在地,连滚带爬。
看到了棺木前的遗像。
宣宣?
为什么一个月没见就变成了这样?
肯定是陈清这个家伙骗我,想用这种办法永远赶走我,拆散我和宣宣。
我哭着喊着,不顾陈清和旁人的阻拦,用力推开棺材,只看到了苍白的,惨白的,没有呼吸的……
我被打了一顿,又赶了出去。
那天下了大雨,我昏倒在陈村田地的泥坑里。再醒来便是医院,我挣扎着跑回陈村。
陈清只是冷淡地告诉我,人死了,烧了。
我苦苦哀求,他甚至连宣宣埋在哪都没告诉我。只说骨灰扬海里了,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我再次被赶了出去。我好恨,我恨陈村,恨陈家,恨陈清。
恨这里除了宣宣一切的一切。”
方泞默不作声,看着长者癫狂的样子。
陈宣到底是怎么死的,大概率是病死吧。毕竟陈家直系,凡是长相美貌的都身体极差,大多活不过二十岁。
族谱上有详细的记录。几乎隔几代便会有二十出头去世的陈家人,虽然没有多余的信息,但方泞推测过就是那个美貌的人。
而且他母亲陈紫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即便在发达的现代医学,也没活过三十岁。
至于长者,不用猜也知道,北上以后在某种契机下出家了。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和云城的权贵走到一起。
外公的事情也没办法猜测。逝者已矣,任何揣测都是无端的恶意。
谁是谁非,也不过活着的人的说辞。
长者两眼通红,看着方泞,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扑倒在方泞脚下,扬起头,泪流满面说道:“宣宣,我知道你肯定转世了。”
方泞一脸冰冷,说道:“你疯了。这世界并没有什么转世,我们家长相是遗传的。”
方泞往后退了一步,封允辙则上前一步挡住长者,要不是看着长者是个老人,封允辙真忍不住想一脚把人踹开。
长者摇摇头,坚持道:“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再看看我,对我笑笑我就满足了。”
方泞俯视着长者的可怜又可悲的疯狂模样,实在同情不起来。
这世间哪有什么轮回,又哪有什么命运。
不过都是安慰自己的想象罢了。
皆是浮云。
方泞往后退一步,不想再听长者回忆过去,拉着封允辙往门口走去。
“宣宣,别走,别离开我。”长者大喊着,抱住方泞的腿。
方泞低头冷冷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