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木门外有些响动。
方泞站起身,转头看向门口。
心知是有人来拜祭。
浮云村三百年的习俗一直没有变。
陈氏第一代族长大器晚成,四五十岁才娶妻生子,死后一直后人供奉,保佑子孙后代。
每到嫁娶,丧葬,新添人口,重大节日,都要祭拜这位先祖。虽然搬离了这里,村民还是会经常回来。
经幡和彩绸,翻动之间,烟雾抖动了几下,新鲜空气悄悄潜入。
门口走进来一对夫妇,手中拿着鲜花蜡烛和祭品。
方泞隐约记得这人是母亲的远房堂兄弟姐妹,默默低头给长辈行礼。
妇女眼中一丝惊讶闪过,男人只跟方泞点头回礼,双方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大家一言不发各做各的。
方泞拉起还跪着的封允辙,退让到一边。看着妇女摆开祭品,男人跪在蒲团上磕头。
嘴里还在唠念着‘保佑’‘考试’什么的。
大概是为子女祈福吧。
方泞低头掀开帷帐,拉起封允辙的手往祠堂正后面走去。
祖屋面积很大。
祠堂只不过在最前面,为了方便族人祭祀。
方泞领着封允辙穿过几个没有多余装饰的干净房间,大红木质雕花门后面豁然开朗。
和寒酸的周毓家不一样,这是正宗的老式天井,足足有几十个平米。
水磨石砖铺地,石凳石桌上边是生长茂密的石榴树,角落里几盆景观盆栽开着稀疏的小花。
中央不过一米深的小水池在头顶的阳光下波光粼粼。
紫色睡莲还没开花,只有几片圆叶浮在水面。
水池部分盖着石板,缝隙下能看到几尾红色的鲤鱼。
方泞轻踏在石板上,惊动了水中的鱼儿。
一条一尺来长的大红鲤浮到水面,双目炯炯有神,鱼须飘飘,通体鲜红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红鲤鱼红色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好奇有人的到来。
方泞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指尖掠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是我,我又回来了。”方泞轻声说道。
红鲤鱼跟听懂了似的,摇摇尾巴游过来。
方泞手指在鱼头一点,又道:“对不起,我今天没有带吃的来。”
红鲤鱼停顿了几秒,没有食物让它摆尾转身离去,沉在水底没在阴影之中。
“鱼能听得懂人话吗?”封允辙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鱼很聪明而且有点渣,听说没吃的就马上跑了。
“这条鲤鱼是我外公二十年前从外面市场上买回来的,当时它在河里被渔民抓住,听说再晚一步就要变成菜了。”方泞笑道,“二十多岁的鲤鱼,你还得叫它哥哥。”
提到‘哥哥’封允辙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封启明的脸。
封启明等于渣鱼,封允辙心里一惊。
他有些不满道:“我上面还有一个亲哥。”
又偷瞟了一眼方泞:“再说我有泞哥就够了。”
一个五岁的妹妹,还有一个年长的兄弟。
从小父母离异。
这些信息在方泞的脑子里拼凑起来。
看来封允辙的家庭有些复杂,但封允辙看起来并不是过得不太快乐,反而豁达开朗,积极向上如同一颗生机勃勃地小树一样。
方泞不觉心里羡慕了起来。
日头正高。
阴影之下异常凉快。
方泞坐到石凳上休憩,头上的石榴树是天然的太阳伞。
他缓缓闭上眼,这里处于树林之中,灰尘很少,空气新鲜,是天然的氧吧。
此时要是有一壶香茶,再听一曲古琴,看着鲤鱼在莲叶间嬉戏。
方泞不禁想起,大概三百年前先人的生活就这么惬意。
“这里真好啊。”封允辙还蹲在池边看鲤鱼,“跟画一样。”
“你很喜欢这里?”方泞掀掀眼皮,余光扫到了封允辙的身影,封允辙的笑容和水中倒影融在一起灿烂地让人睁不开眼。
“喜欢。”封允辙用力点头。
这种宅院只在电视和图片上看到过,还以为是为了拍摄才建出来的场景,想不到真实存在。
封允辙心情激动,回去以后要按照这座宅子的样式在庄园里建个一模一样的。
画。说道画,方泞心头一动。离开的这些年,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了。
于是轻笑道:“带你去好地方。”
穿过几间屋,又拐了个角。
一张暗红漆门挡住了去路,门上铜锁散发出幽幽的暗光。
方泞环视一圈,在墙壁上的暗格里拿出一片铜钥匙。
‘咔’的一声锁落,方泞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昏暗。看得出是一间书房。
木质窗格漏出丝丝光线,撒在书桌上古香古色的文房四宝上,角落书架摆放着一沓纸质书。
香炉里翻滚着袅袅青烟,和外面浓厚的檀香味不同,这香味带着一点点花香,似乎是某种特制的香料。
“好特别的香味。”封允辙惊叹道。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自制熏香,里面有沉香、安息香、干花什么的。”方泞暗叹,即使独居阿爷还会每天午后坚持点上一盅。
方泞在墙壁上摸索了一气,打开电灯开关。
头上的仿古式吊灯亮起,散发出柔和淡雅的光彩。
美人榻边原本幽暗的墙壁上,一副等身画卷跃入眼帘。
方泞快步走过去,立在画像前,微微抬头凝视,表情亲切,如同见到许久不见的好友。
还在为书房内精巧的家具惊叹,封允辙看向方泞那边,只是一眼便被画像深深吸引住了。
画像和前面的严肃风完全不同,画面清淡素雅,虽是明清时代的彩绘丹青,人物画得惟妙惟肖。
画中的青年容貌和方泞有七八分相似,身着淡青色古代长衫,削肩细腰,微微侧身,手持折扇。
封允辙看得有些失神,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方泞。
方泞看着封允辙痴痴的样子,小声说道:“这是也我祖先。”
从外公听说过,画中这位是陈氏第一代族长的亲弟弟。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因病去世。其兄长思念亡弟找了当时著名的画师,作此画纪念,放在书房日日思念,在死前嘱咐后人放在祠堂一起供奉。
子孙觉得放在祠堂内供奉多少有些不合适,便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样子,直接挂在了这间书房里。
后人很少知道这个秘密,这间书房平时锁着,也只是直系能够进入。
按照规矩,每次给祠堂上香的时候,便要过来这边熏上一炉秘制香料。
小时候的方泞曾好奇偷偷摸进这里,也惊奇于画像,画中人和母亲陈紫萱肖似。与祭坛供奉的那两位无论从长相到气质都差得很远。
后来看了族谱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先人。是在祠堂里甚至连牌位都没有的先人。
大概是因为和母亲肖似,方泞看着心里觉得特别亲切。
平时外公不准他和外面的小朋友玩,每到午后睡不着的时候便偷偷到这里看画像,和画中人说说并不会回应的‘悄悄话’。
“长得和泞哥你好像。”封允辙看入了迷。
这装扮太好看了,宛如谪仙。
他以前就想过方泞要是留着长发是什么样子,现在终于看到了真实版。
“是我长得像先祖。”方泞纠正封允辙的措辞。
陈氏家族的直系非常奇特,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位和这位先祖长相相似的后代,但大多体弱多病,大多还没到婚龄就早夭。
不过像他和母亲陈紫萱这样连续出现是第一次。
或许是因为陈紫萱生了孩子,又或许是因为孩子并不姓陈。方泞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方泞又走近一些,看着画中人。
如果说童年有谁陪他度过的时间最长,第一是母亲,第二便是外公和阿爷,第三绝不是父亲,而是这个画中人。
先人更像是他的朋友,可以说心里话的那种。
‘我来看你了。’方泞心里默默道。
‘你寂寞吗?在这里独自待几百年。’
‘我交了男朋友,也带给你看看。’
还站在一边傻愣着的封允辙心里乐开了花。
两个美人。
双倍的养眼,翻倍的快乐。
驻足欣赏盛世美颜,身心无比愉悦。
不过封允辙很快发现了细微的差别。
画中这位墨发垂肩,肤如凝脂,双眸微垂斜倪门口,嘴角似笑非笑。特别是眼角有一颗小痣,让整张脸少一分冷清多了一分妩媚。
气质上更是天差地别。
和方泞的冷艳感不同,画中人看久了更是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妖异感。
封允辙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泞哥。”
方泞噗呲一笑:“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古人?”
封允辙尴尬说道:“我是说外表。”
窗外漏进一束束光线,烟雾朦胧,恍然如梦。
熏香有镇静安神的作用,烟雾袅绕中,方泞的目光有些迷离。
他有些困了,慵懒地侧卧在美人榻上。
一手支起下巴,弯起嘴角,透过榻上方木窗的花纹能看到外面的桃林。
可惜外面并没有桃花,郁郁葱葱的绿叶仿佛在诉说着和桃花相恋的往事。
方泞心中有些失落,悻悻收回目光,回眸冲封允辙笑笑。
恍惚间,封允辙看到画像仿佛活过来了。
穿着青衫的青年,坐在书桌前,写了一会字,他有些乏了。在书架上取了一本《西厢记》,侧卧在美人榻上,翻了几页便索然无味。
外面传来琴声。
他手指一动,轻轻推开头上木窗,缝隙里飘进来几瓣桃花,红的粉的坠在淡金色锦被上。
茶几上香炉青烟缭绕。
他觉得有些闷热,将书扔在脚边,轻解衣衫。
午后书房。
佳人在侧,烟雾流光,巧目轻笑。
有人推门而入。
雕花木窗外桃花纷纷,美人榻上云雨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