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啊,”白晟对光仔细端详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良久发出深深的感叹。
申海市大监察官坐在办公桌后,黑西装白衬衣,衣襟只松了一个扣,露出清瘦修长的脖颈,侧脸如白瓷般光洁,全身上下散发着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气息。
杨小刀盘腿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眉眼有种中二期少年特有的闷不吭声的桀骜,拿眼瞅了沈酌半晌,终于忍不住问白晟:
白晟语气带着难言的沧桑与疲惫:“我上高中门门功课年级第一,大学还当过学生会长,我不配当你爸。”
杨小刀面无表情:“是你当年摁着我的头逼我喊爸爸,说不喊就揍到我服的。”
杨小刀:“这不是要找人去开家长会了吗?”
凭你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指点乾坤,你儿子考完试叫你去学校开家长会丢人现眼,你就要去学校开家长会丢人现眼。
早年白晟刚收养杨小刀的时候,确实雄赳赳气昂昂想要履行自己身为头狼的职责,蹲在小学办公室里被各科老师围着痛斥俩小时后什么雄心壮志都灰飞烟灭了,S级耻辱的泪水滴在了那张17分的数学试卷上。从此他一听学校期中、期末考试就迅速把杨小刀拉黑,塑料般的父子情谊说翻就翻,还曾经冒充医生发短信给学校老师,信誓旦旦说自己已经心脏病发死了。
“亲爱的监察官,请不要对我的遗传基因产生误解,他真不是我儿子。我这么优秀的基因生不出这样的儿子。”白晟转向沈酌,沉重地道:“回头咱俩亲生一个你就知道了。”
杨小刀空白的目光在沈酌喉结和前胸来回移动,一脸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表情。
沈酌已经学会对白晟所有的不正常言行都选择性过滤了,面上不见一丝变化,关上电脑抬起头,那寒潭般的眼睛略微眯起,上下打量杨小刀。
申海市监察官的目光有种不动声色的、压倒性的力量,少年下意识向后一避,随即又不自在地直起身,表情桀骜不驯:“你看什么?”
沈酌视线落在杨小刀什么标记都没有的左手上,停顿片刻后,站起身走到一脸敌意的少年面前,居高临下指了指他左衣襟。
杨小刀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如狼似虎的警卫已经扑上前,一个按手两个按脚,还有一个唰拉把杨小刀T恤领往下一扒。
左侧锁骨下没有任何异能等级标识。
“!!”中二少年登时破防了,面红耳赤七窍生烟,瞪着沈酌向后一蹿:“你、你要干什么!”
“他身上进化的味道八百里外都很明显,左手或心腔位置却没有等级标识,说明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进化者身份,从未向政府备案过。”沈酌眼角向白晟一瞟:“为什么?”
白晟打着哈哈:“哎呀,五年前他还是个玩泥巴的小鬼呢,备不备案有那么重要吗?通融一下嘛……”
“只有张文勇那种劫机犯才会逃逸备案,因为要么是准备犯罪,要么就是已经犯过罪了。这小孩是哪一种?”
“……”白晟揉捏着下巴思考片刻,终于做了决定,招招手示意沈酌过来。
沈酌无动于衷。
白晟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为人随和脾气好,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于是他伸手强行勾过沈酌肩膀,把他往边上搂了几步,一脸推心置腹的架势,低声说:
“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别看杨小刀这孩子傻,其实他是个……苦命的孤儿啊。”
沈酌一侧眉梢略抬,示意你继续演。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相信我有这么高尚的情操吗?”白晟摇了摇食指,“五年前我旅游的时候,无意中在县城里遇到了身为流浪儿的杨小刀,当时他在可怜兮兮地沿街乞讨,瘦骨嶙峋,备受欺凌,又矮又小……”
沈酌无言地望向杨小刀。
才十六岁的少年,个头直蹿一米八,单说身高已经与沈酌平齐,体格像条精悍强壮的小狼。
白晟板着沈酌的下巴,硬生生把他脸扳回来,示意你别看他你来看我。
“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他自小父母双亡,没上过学,忍饥挨饿,受尽欺凌……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简直就是十八亩地里的小苦瓜秧子。被迫无奈我只能收留了他,资助他上学……”
沈酌两根手指捏着那张鲜红的成绩单,像捏着什么脏东西:“为了向监察处隐瞒他的进化者身份,苦心安排他在偏远县城里上学?”
“大家都这么熟了,别说这么伤感情的话嘛。”白晟一脸诚恳,“要早知道监察官你人美心善,我早就麻溜把他送来申海再把监护权完全交给你了,要打要骂要上补习班全凭你一句话,哪儿来今天这张丢人现眼的15分化学试卷?”
沈酌上下打量白晟,白晟回以君子般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谦和神情。
“——‘白晟,27岁,五年前进化为S级后,立刻展现出了极为典型的头狼本能,热衷于到处寻访那些不被社会接纳的同类,纳入自己的领地,并予以庇护,在申海市中心拥有一处名为烂尾楼的进化者固定聚集地’。”
沈酌面无表情念出当初监察处对白晟的调查报告,然后拍拍S级的肩膀,毫不掩饰嘲讽:“让我相信你旅游时在路边捡了一个11岁的进化儿童,不如让我相信你曾经走路上捡了张彩票中了头奖。”
白晟谦虚而自得地摩挲着下巴:“啊,这么说来的话我确实是买彩票经常中奖的体质……”
“我不管你当年是怎么收容他的,也不管这孩子身上有没有案底。监察官手册第十条第一款,监察官对辖区内的未成年进化者负有监护义务。”
啪一声沈酌把那张家长会通知书拍在白晟胸膛上,说:“三天内把他的学籍转到申海来,另外安排他来监察处做备案,我要知道他的异能和进化等级。陈淼!”
门外垂手恭候的大内总管立刻箭步而入:“在!”
“我有个会要开,这对大小瑰宝可以离开我的办公室了。”
“是!”
沈酌拿起桌上的文件,擦肩而过走出办公室,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身后办公室一片安静,陈淼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用眼神拼命示意他白哥束手就范,不要负隅顽抗。
“……”杨小刀偷觑沈酌背影,一脸敢怒不敢言,半晌忍不住小声问白晟:“这人到底哪里好,除了脸?”
白晟按着胸前那张家长会通知书,缓缓羞辱:“人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念博士了……”
·
啪一声灯光熄灭,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有沈酌一人,天光隐约勾勒出长桌尽头他清瘦的侧影。
下一刻,三维立体投影的光线从虚空迅速发散,勾勒出以假乱真的虚拟景象。
周围已经不再是现实情景,而是一座巨大黑暗的会议堂,唯有椭圆形会议桌上亮着荧荧白光。
国际监察总署,十大常任监察官议会。
长桌尽头的Ⅰ号席上,端坐着一个银灰头发冰蓝眼瞳的北欧男人,是尼尔森总署长,面前桌案上亮着蓝光S标识。另有八张坐席分列在长桌两侧,其中Ⅱ席与Ⅲ席是红S,Ⅳ席是蓝S;Ⅴ席是红A,Ⅵ席是蓝A,Ⅶ席是红A;Ⅷ席和Ⅸ席分别是红B和蓝B。
长桌另一端,与尼尔森遥相正对的坐席上没有字母,只用幽幽蓝光标着罗马数字Ⅹ。
人类唯一的十号席。沈酌戴上传译耳麦,仪态雅致入座,声音带着一丝轻慢的讥诮:“诸君,晚上好。”
长桌两侧的八张坐席上都没有出现真人,只有灯光亮着,应该都是通话连线。只有尼尔森是真人直接上线的,他向后靠在椅背里,漫不经心地用一支笔轻轻敲打自己额角,似乎有点迷茫:
“晚上好,SHEN监察。啊,让我想想,你们刚才突然把我拽进这场会议,今天的议题是什么来着……”
亮着红S的Ⅱ席上传来一个年长女声,带着含蓄的嘲讽:“真是不出意料啊,尼尔森总署长。任何得罪SHEN监察的事你都会想方设法地竭力撇清一切关系呢。”
“因为这场问诘确实不是我的本意啊。”尼尔森微笑道,带着一点无奈耸了耸肩:“好吧,SHEN监察,很抱歉突然把你请来。这两天总署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监察官的请求,S级进化者白晟的异能因果律显然让大家倍感威胁,因此他们希望你立刻公布因果律的详细数据,包括打击范围、失控概率、失控半径,以及最重要的……嗯……”
尼尔森战略停顿,显然不愿意让最得罪沈酌的那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众人都心情复杂地沉默着,那瞬间所有监察官内心都升起了同一个念头——东方玄学。
“克制方法。”Ⅸ席上传来一个忍无可忍的男声,“SHEN监察,按照国际总署安全公约,我们需要知道因果律的克制方法!”
沈酌笑了起来。
他似乎对眼前一切诘问都毫不意外,坐姿甚至是舒展的:“任何具有强大危险性的S级异能都必须公布克制方法吗?”
Ⅸ席有点暴躁:“那当然了,过分强大的异能必然会带来威胁,难道我们不该维护各个辖区之间最重要的力量平衡吗?”
沈酌若有所悟地颔首不语,然后带着请教的神情:“那你知道尼尔森总署长的异能‘暴君’的克制方法吗?”
尼尔森的笑容立刻淡了淡,Ⅸ席话音一哽:“尼尔森先生是票选出来最为中立的进化者代表……”
“你知道阿玛图拉女士,”沈酌向Ⅱ席略一致意,“——的异能‘真主之轮’的克制方法吗?”
“国际总署有规定十大监察官可以对自身异能的详细数据做出一定保留……”
“那么因91岁高龄婉拒了十大监察官席位的冰岛S级布里姆女士,她的异能‘窥见’你知道克制方法吗?”
“窥见是预测型异能,本来就没有克制方法!”Ⅸ席怒道,“恕我冒昧,请问你在做什么?这些例子都只是狡辩而已!”
“很抱歉,”沈酌遗憾地回答,“因果律也没有克制方法。”
长桌两侧陡然安静。
没有人再出声,空旷黑暗的礼堂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死寂。
“因果律的唯一优点就是它无礼的、绝对的、不可解释的强大,除此之外其他所有都是缺陷。当然,因为哲学系异能本身的特殊性,这些缺陷也难以在地球环境下做出具体测试。”
沈酌站起身,双手有礼地交叠在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长桌,从那张优美嘴唇里吐出的字句也十分清晰柔和:
“所以,如果各位坚持想知道的话,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我让白先生亲自去各位的辖区,现场为大家演示一次,虽然我估计各位的辖区最多也只能被演示一次;第二是各位来到我的辖区,想尽一切办法把白先生从我手里挖走……”
“亿万薪酬,香车宝马,绝世美人,任何顶级的诱惑都可以来试。到时你们就会好奇为什么这个S级对我如此死心塌地,但我想答案大家都已经很清楚了。”
沈酌略俯下身,环视长桌两侧,长睫如蝶翼般优柔,秀美唇角蓦然一弯,那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不由怦然心动的弧度:
“因为……东方玄学呀。”
四面八方一片窒息的安静。沈酌微笑起身,眼神嘲讽,伸手按下退出键,身影消失在了巨大的会议桌尽头。
·
虚拟场景如潮水般退去,周围恢复了申海市监察处办公室的景象,落地窗外是渐渐西斜的天光。
偌大房间空无一人,虚拟会议的邀请密匙还在无声旋转,沈酌视线落在上面,毫不掩饰轻轻一哂:
“……是怎么做到智商比杨小刀还低的。”
“阿嚏!!”
与此同时,库里南后座,杨小刀猝不及防一个巨大的喷嚏,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子,探头问驾驶席上的白晟:“骂我干嘛?”
白晟:“??”
·
天光渐渐隐没,华灯初上,夜车川流。
B市,中心区。
夜风挟着都市灯红酒绿的气息,掠过医院大楼顶端。
荣亓站在顶楼天台的边缘,垂目俯视着脚下繁华夜景,没人能看见他瞳孔深处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微光。
“荣先生。”他身后好几道人影肃立,为首那个一头绿色短发,正是面带忧虑的野田洋子:“这样真的可行吗?”
荣亓抬头望向夜空尽头的地平线,不置可否眯起眼睛,须臾在众人期待的仰望中摇了摇头:“因果律本身是无法破解的。”
“……”
“完整的因果律武器甚至可以分离平行宇宙,扭曲进化时间轴,以及对低维文明实施字面意义上的毁灭式打击。当然完整的因果律武器不可被人类个体使用,人类基因能发挥出的上限,只有因果律全部威力的千分之一,即‘存在抹消’。”
“不过就算如此也是无法破解的,毕竟是宇宙级别的bug,想要暂时克制它只有一个办法……”
荣亓无声地呼了口气,“也许答案就在这里。”
他向前踏出半步,下一瞬于大楼顶端飞跃而下——
他仿佛从夜空中无声降临,身后月光照出楼顶招牌上的大字。
中心区进化者专科医院。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前,两个正打瞌睡的值班员猝然惊醒,警惕失声:“什么人?”
医院雪白灯光下,仿佛凭空降临般出现了几个进化者。为首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皮肤白皙、身量很高,穿着黑色衬衣与长裤,眉眼间有种不动声色的温文尔雅,轻轻瞥了两个值班员一眼。
刹那间一种本能的恐惧从骨髓渗透心肺,值班员同时打了个激灵,伸手就从怀里掏对讲机:“各部门注意,一号病房遭遇入侵——”
啪。
伴随着荣亓轻轻一个响指,对讲机从手中滑落,两个值班员同时僵住,视线茫然无知无觉,仿佛变成了梦游的木偶。
墙上时钟正巧过了八点,时分秒三针合一的刹那间,医院电梯打开了。
野田洋子等几个人同时回头,却见来人是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上下,面色苍白但神情镇定,目光一扫走廊上这几个陌生进化者,便准确地落在了荣亓身上:
“……您就是荣先生?”
“真准时。”荣亓看着时间表扬了一句,含笑伸出手:“来吧。”
“……”
“不用害怕,我说过会帮你借来一件报仇的工具,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每秒都变得漫长而安静,良久后少女咽喉轻轻一滚,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穿过人群走向荣亓,随着他推开了面前的病房门——
门上贴着病人的名字,苏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