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愿)

池雪焰坐在清晨的早餐店里,抬头看着窗外已然盛开的木绣球,记下了第一种颜色。

簇拥在青绿枝头上,云朵一般的洁白。

天色尚早,空气里泛着幽微沁凉的灰蓝,开了多年的老牌早餐店里早就坐满了顾客,到处是热闹的交谈声。

当地方言声调偏软,即使池雪焰完全听不懂,也觉得颇为好听。

充满烟火气的闲适氛围里,一碗碗汤色特殊的小馄饨被端上来,本地食客动作利落,吃完了就走。

而贺桥面前的那碗馄饨,却吃得格外慢。

连带着池雪焰也故意放慢了吃早餐的速度。

其实他很想笑,勉强忍住了,状似无意地问贺桥:“你想吃包子吗?对面的包子铺开门了。”

池雪焰以前就知道,这一带的本地菜系口味偏甜,却没想到,早晨随便进了一家人气很旺的馄饨店,竟然吃到了甜口的馄饨。

他在惊讶之余,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当尝鲜了。

对于贺桥而言,接受起来则更加困难。

他本来就不太爱吃甜食,连本该是甜味的东西都不常吃,何况是明明应该是咸味的肉馅馄饨。

池雪焰换位思考了一下,这简直就像糖醋口味的松鼠鱼被做成了辣味一样离谱。

听到他的提议,贺桥握着勺子的手指顿了顿,看了一眼池雪焰面前已经没有馄饨的汤碗,微微摇头。

池雪焰也摇摇头:“不要,我已经吃饱了。”

他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贺桥吃早餐。

坐在对面不爱吃甜食的人,最终也吃完了碗里的每个馄饨。

于是池雪焰收回凝视着窗外花朵的目光,与他一道走进白色木绣球盛放的长街。

不远处就是位于市区的小山,海拔很低,山上栽满了另一个品种的绣球花,色彩纷繁的无尽夏。

被无尽夏围绕着的,就是那间池雪焰在小学六年级时去过的寺庙。

寺庙名声颇大,香火旺盛,所以两人特意挑了工作日很早的清晨过去,尽量避开拥挤的人流。

日光一点点变得明亮,山间小径上尚算清静,空气芬芳清新,两人并肩往前方走去,与神情虔诚的香客们擦肩而过。

按韩真真的想法,这趟是让池雪焰过来还愿,带上贺桥则显得更加圆满。

一来是了结幼年时那张昭示命运的下下签,二来是感谢前不久韩真真独自为他祈来的好姻缘。

池雪焰不熟悉这些特有的习俗与仪式,也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还愿。

他觉得,曾经被算出命里终有一劫的他,如今能带着爱的人来看满山绽放的无尽夏,大概就是还愿了。

现在,他记下了四种绣球花的颜色。

“你觉得哪种颜色的绣球花,做成冰淇淋会比较好吃?”

梵刹古朴的院墙边,池雪焰仰头望着春日里的花朵,没有出神,而是很不着调地对身边人提问。

他找到了小学时等待母亲的那面墙,风景与记忆里一样美丽,枝头的无尽夏似乎也是当年的模样。

贺桥只能靠想象来回答这个问题:“粉色。”

因为此刻被池雪焰注视着的花朵是粉色的。

池雪焰想了想,难得正经地考据道:“理论上应该是粉色和白色比较好吃,冷色调影响食欲,所以蓝色可能是最难吃的。”

贺桥见他神情认真,忍俊不禁道:“回家后要试着做做看吗?做粉色和白色。”

“那是不是要先尝一下花瓣的味道?”池雪焰继续一本正经地想象下去,“我小时候尝过其他花的花瓣,味道很怪,反正不是甜的。”

这是寺院清静安谧的一角,少有香客经过。

旁边有小沙弥在扫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道:“没有味道的,做不了冰淇淋。”

手持扫帚的小沙弥模样稚气,与他初次来到这座寺院时差不多大。

他衣着简朴,眼神明亮,里面蕴满人生之初特有的清透洁净。

池雪焰看着他,好奇地问:“你尝过吗?”

扫地的声音停下,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见它好看,偷偷摘了一瓣尝,被师父说了。”

池雪焰弯起眼眸,接话道:“我偷尝花瓣的时候,被我爸看见了,他看着我刚吃下一片,不知道是该先上来揍我,还是先夺走我手里剩下的花,反而愣在原地半天。”

小沙弥被这个描述逗得笑了好一会儿,同他闲聊起来:“两位施主专门来赏花吗?”

“我来还愿。”小时候同样幼稚地吃过花瓣的陌生人回答他,“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妈带我来这里祈福,却帮我抽到一支下下签。”

“后来她又到处找化解劫难的办法,为我提心吊胆了十多年。”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静静听他说话的男人:“直到现在,下下签里预示的惨淡命运好像真的消失了。”

听罢,小沙弥感叹道:“施主的妈妈对施主真好。”

“是啊。”红发青年笑了,忽然问,“你相信命吗?”

经常有香客会问寺里的僧人类似的问题,年幼的小沙弥倒是第一次被问到。

幸而他早已准备过答案,很快脆生生地答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说话时,继续扫着地,天上的枝叶被风吹动,地上的竹条随心而动,发出相似的沙沙声。

“这是金刚经中的六如偈。”小沙弥说,“师父跟我说过,不要问自己信不信,而要破妄。”

等他说完了意蕴悠长的破妄,原本沉着淡定的语气渐渐消失,声音小下去,又露出一丝承认自己吃过花瓣的赧然。

“我最喜欢这句佛语,其实是因为它很美。”年幼的孩子目光澄澈,“施主觉得呢?”

闻言,立在院墙边的陌生人轻轻颔首,又抬头望向树上低垂的花朵,柔声应下了孩童的提问。

回答的人好像也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嗯,像花一样美。”

如梦如幻的无尽夏,在十多年前与此刻的春日,同时盛放着。

人们结伴而来,山上越来越热闹,唯有寺院里还保留了一丝克制的安宁。

山间古色古香的亭子里,年迈的夫妻坐下休息,老太太从包里取出削好的苹果,慢吞吞地剥开塑料袋,将一半递给旁边的老伴。

老伴摆摆手:“不吃了,不吃了。”

她固执地举着,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接过去。

池雪焰坐在对面,看了他们许久,直到他们吃掉一人一半的苹果,休息够了,向下一处风景走去。

然后,他转头问身边人:“为什么一定要把那碗馄饨吃完?”

“因为你吃完了。”贺桥说,“我想你喜欢吃甜食,也许很喜欢这种口味的馄饨,以后可以作为早餐。”

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做给彼此吃的。

所以他要提前适应。

池雪焰听完,安静地垂下了眼眸。

他猜到了。

这是个让他忽然感到一丝难过的原因。

其实池雪焰并不想要这样,他更希望能和贺桥一起去买更合口味的包子。

可他又想,贺桥每一次爱上自己之后,或许都是这样的。

无条件的包容与依从,永远不会拒绝他,永远比他考虑得更多。

除夕那天过生日时,池雪焰在蛋糕蜡烛前闭上眼睛,却没有任何想许的愿望。

但在这趟旅程里,他终于又有了愿望。

外出旅行比日常生活更考验彼此情感,因为一路上存在更多选择与可能性,更多不可预料的意外状况,会充分暴露彼此迥异的喜好与潜在的缺点。

外语里甚至有专门的词汇,形容新婚夫妇在度完蜜月归来后,直接在机场里决然分手。

大部分恋人或伴侣在启程前,除了期待沿途景色,也会期待与另一半相处融洽,对方能尽量包容自己的喜好,仿佛这证明了一种更真挚、更多的爱。

池雪焰的愿望却恰恰相反。

因为这一路上,贺桥对他太好,也太包容了。

池雪焰不想要循规蹈矩的旅行计划,所以本来想做规划的贺桥没有做,任由天意指引前行的方向。

池雪焰看上去对服务站里的情侣吵架没有兴趣,所以本来想看的贺桥主动移开目光,问他要不要现在出发。

池雪焰可能会想去沙漠旅游,所以害怕仙人掌的贺桥说没关系,可以去,还认真地答应了他说要在阳台上养仙人掌的玩笑。

池雪焰习惯了每天中午要睡觉,所以没有午休习惯的贺桥会陪着他休息,又在他忽然睡不着的时候,陪他坐在窗口看风景出神。

贺桥的爱看起来仿佛比他更多,迷恋更深,他们之间总是这样,连最初逢场作戏的协议婚姻也天然般遵循了这样的方式。

尽管他爱的方式那样清楚直白,却从来没有对池雪焰真正地说过爱。

仿佛只要不把那句话说出口,就不会被发现。

被认为爱情可有可无的池雪焰,或是被似乎仍爱着别人的“池雪焰”发现。

他知道贺桥的脑海里一定有许多“贺桥”与“池雪焰”相处的记忆,所以有些模式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就被自然而然地定型。

那时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

而如今,逐渐察觉到了的他,希望贺桥不要被记忆支配。

虽然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因为在记忆之外,还有条件反射般的本能。

像长满刺的苍耳落进手心时,便因着对仙人掌的畏惧而收回手的本能。

池雪焰是一个性情亦正亦邪,会肆意妄为地将平静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的人。

贺桥是一个撑着伞,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守望等待,为他完成一切愿望的人。

这些鲜明的印象清晰无比地写在了贺桥的记忆与本能中。

可往事本应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是过眼云烟,不必执着,该轻轻放下。

此刻戴着黑色雪花耳钉的池雪焰,不想要一种谁付出更多、谁居于天平高位的爱。

在这个重新开始的纯白故事里,他要一样的爱。

山林间只剩风动,漫长的寂静中,贺桥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

他问:“你不喜欢,对不对?”

“我不喜欢。”池雪焰重复道,“馄饨还是咸口的比较好吃。”

他看着那对老夫妇渐行渐远的佝偻身影,轻声说:“就算我喜欢,也不会强迫你一起吃。”

比起非要分享同一个苹果的爱情,他更喜欢能给予彼此自由的爱情。

因为他本来就在这样的爱里长大。

他说起那种印象深刻的爱。

“快三十年了,我爸也没改掉喜欢先穿西装再刮胡子的爱好,虽然他从来没弄脏过衣服,但我妈不喜欢,每次看到都会说他,可他就是喜欢,不想改。”

“虽然一个人觉得那样会弄脏衣服,始终要说,一个人觉得那样很酷,始终不改,但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吵过架,只是偶尔斗斗嘴,看上去还蛮开心的。”

“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怎么样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个体,想法常常会不一样,但依然可以一起走下去,可以相爱三十年,或者更多年,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池雪焰总是很坦诚。

他坦诚地说完,又坦诚地注视着身边人的眼睛。

山间回荡着层层叠叠的声音,风声,鸟鸣声,脚步声,远远飘来的诵经声。

还有近在咫尺的,很轻又很认真的说话声。

“贺桥,你应该更自由。尤其是在我面前。”

“不要因为顾及我的想法,而对我说谎,也对你自己说谎。”

池雪焰知道他说谎了。

在那个房车被反复认成雪糕车的中午。

已经有所猜测的池雪焰宁愿真相不被揭开,所以说不想去看那座桥,反问贺桥想不想去,他也说不想。

可他回答说不想的那一刻,却没有看池雪焰的眼睛。

——“我撒谎的时候,会低头避开你的目光。”

池雪焰早就被赠予了这把最透明赤忱的钥匙。

他用它打开了横亘在自己与贺桥之间的锁,从此彻底不必再怀疑神秘穿书者一切行为的用意。

如今,它又被放到了另一把锁面前。

横亘在贺桥与“贺桥”之间的锁。

贺桥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我想去找那座桥。”

在这件事上,他与池雪焰的视角不同,想法也不同。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即使只是一种自由心证的猜测。

没有来历的人想确定自己的坐标。

树丛间的绣球花在风中轻轻摇晃,洒下斑斓光影,流淌过彼此间第一次出现的分歧。

也流淌过身边人烂漫的发梢。

所有的日光都落进那双漂亮璀璨的眸子,照耀着那声往日总由另一个人给出的回答。

贺桥看见池雪焰笑了起来,笑容格外纯粹,仿佛终于找到了最想要的珍贵宝物,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他灿烂如初的眼眸。

声音也认真而温柔。

“好。”他笑着说,“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