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桥)

雨夜过去,林间升起的清晨显得更为烂漫,如云蒸霞蔚。

在静谧森林尝过了房车野营的滋味,池雪焰决定下一站去城市。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模样,房车一路前行,偶尔停留挑选,最终选中了一座兼具发达与贫困的国际大都市。

富丽堂皇的高楼绵延成片,多彩灯光在夜间仿佛永不熄灭,西装革履的精英挎着公文包走进寸土寸金的大楼,皮鞋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一街之隔,就是空间异常拥挤的鸽子楼,楼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窗,生活拮据的人们匆匆走过狭窄的小巷,头顶是乌云般缠绕蜿蜒的黑色电线。

池雪焰和贺桥之前都各自来过,这次却有了别样的视角。

不是有钱人的纵情声色惬意享受,也不是普通人的目露惊叹四处游览。

而是一种此前完全意想不到的视角。

位于海岸旁的广场面积宽阔,春风正浓,长堤与步道拥挤熙攘,到处是市民、游客与商贩。

在有车辆聚集停放的地方,其中停着一辆米白色的长方形房车,不时被过路人打量。

被家人带出来玩的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看它,终于在想通之后停下脚步。

“是富豪雪糕车对不对!”她欢呼着,“我要吃冰淇淋!”

那是当地早年间很常见的一种流动雪糕车。

闻言,身边的母亲仔细地看了一眼:“不是啦,没有招牌,也不是红色的,这是普通房车嘛。”

“有红色呀!”小女孩指指那个在窗口飘来荡去的迷你气球人,笃定道,“而且,有这个东西肯定是商店呀,不卖冰淇淋也会卖别的!”

不顾妈妈的阻拦,她好奇地跑过去,踮起脚敲了敲车身上的窗。

窗户一打开,她立马细声细气地问:“你好,这里卖不卖冰淇淋呀?什么时候开门呢?”

话音落下,小女孩才发现眼前的大哥哥长得格外好看。

这是今天中午第三个来问冰淇淋的人。

上午他和贺桥在附近闲逛,午饭后打算回车里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其他景点。

结果两个人还没睡着,就接连起来开了好几次窗。

他和贺桥挑选房车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有这一茬,单纯地选了一个外观简洁清爽的。

谁知道误打误撞,这里竟然有流动雪糕车这样的特色风景线。

等池雪焰打发走小朋友,听过道歉声后关上窗,回眸时,就看见贺桥坐在桌旁,低头写着什么。

上面用清隽有力的字体写着:不卖冰淇淋。

在贺桥准备去窗边贴纸条之前,池雪焰接过他的笔,在最后加了一个非常醒目张扬的感叹号。

贺桥看着那个十分彰显心情的感叹号,低笑一声,弯腰下车。

他将纸条贴好抚平,提醒仍坐在窗边的爱人:“现在可以午休了。”

工作日养成的习惯,让池雪焰每天中午吃完饭都会犯困,固定需要午休。

窗里的人懒洋洋地托着腮,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更远处。

“睡不着了,看看这张纸条贴了有没有用。”

他本来就没有午休的习惯,只是陪池雪焰而已。

现在,他又陪池雪焰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广场对岸的高楼上装着LED大屏,正播放着本地近几日的重大新闻。

窗户打开后,将视线投向房车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还有两个人守在窗边,看上去就是在做生意。

池雪焰看着他们兴冲冲地走过来,正要开口,又在看清窗边纸条上文字的瞬间,硬生生地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调转方向默默走开。

他欣赏了一会儿路人们相似又不同的反应,随即侧眸看贺桥。

贺桥并没有这种恶趣味,而是在看远处高楼大屏上的新闻。

好像看得很专心。

所以他也专心地看着正在看新闻的人。

直到当前播放的时政新闻告一段落,贺桥才注意到那道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四目相对时,池雪焰饶有兴致地问他:“你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新闻是什么?”

贺桥想了想:“全部的记忆吗?”

他记得一些书中世界里,在“贺桥”死去后才发生的新闻。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不甚连贯的碎片。

池雪焰点点头:“包括未来的新闻,只要不是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就可以。”

“没有末日。”贺桥便笑了,“我印象最深的新闻是个爱情故事。”

池雪焰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有前后两则新闻,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那里远离陆地,分布着几个位置闭塞,条件艰苦的偏远海岛。”

“第一则新闻是偶然有人到访,发现在其中某座最小的岛屿上,有一座人工搭建的简易桥梁,连通到了旁边更大一些的岛上。”

“特殊的地方在于,建下这座桥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因为随着年纪老去,他的妻子日渐行动不便,身体也不好,不能再乘船,所以他花了几年时间,独自建了一座桥。”

说到这里,贺桥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

前面是“贺桥”的记忆,后面的则不知来历。

“第二则新闻发生在一年后,那一片原本少有人听闻的偏僻海岛,因为这座桥出了名,天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当地的经济因此发展了起来,有公司要投资兴建一座跨海大桥。”

“不仅仅是连通岛与岛之间的桥梁,而是让所有岛屿一起通往更富裕繁华的陆地。”

一种更美好宽阔的未来。

贺桥说完了记忆里的新闻,语气有些不确定:“应该算是爱情故事吧?”

池雪焰的关注点却跟他不同。

印象最深的新闻是关于桥的。

所以池雪焰微微挑眉:“贺桥,桥,是不是有点自恋?”

贺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哑然失笑。

“还好,一点点。”

话音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远处高楼屏幕上,播放起下一则新闻。

被房车外观和敞开的窗户迷惑的路人来了又走。

在彼此都心知肚明原因的短暂寂静后,池雪焰先开口:“这个世界里会有那座简易的桥吗?”

“按新闻里提到过的时间来算,现在应该差不多建成了。”

贺桥回答完后,问他:“你想去看吗?”

讲述几个主角爱恨纠葛的小说里,不该有这样与主人公毫无关联的遥远新闻,不该有太多琐碎且非必要的细节信息。

这是在贺桥蓦地想起长满刺的仙人掌之前,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忽略的一点。

现在想来,这些详略不一的记忆不像是随意虚构的小说,反倒像是一种真实发生过的人生。

如果这座桥真的存在的话。

因为生活里没有可以揭示唯一真相的上帝,所以疑点只能在心头越积越多。

直到在某个平常的时刻,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一部有笑有泪的爱情喜剧,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一座不起眼的简陋桥梁,那个被自己暗暗怀疑的答案,便彻底地压垮了原本摇晃的天平,决出了想要相信的唯一真相。

池雪焰的回答依然很干脆:“不想去。”

紧接着,他又征求贺桥的意见:“你想去吗?”

片刻后,贺桥应声道:“不想。”

而他说话时没有直视池雪焰,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口飘动的气球人。

池雪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那你想学做冰淇淋吗?”

陡然跳跃的话题中,面露意外的贺桥重新看向他。

一天后,在繁华城市里晃了一圈的米白房车,又停在了相同的位置。

车身窗户边的纸条上,最左侧是个撕得很随意的缺口,与漂亮端正的字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五个字变成了四个字,外加一个醒目的感叹号。

[卖冰淇淋!]

没有名字的雪糕车很快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周一傍晚放学后,被爸爸接回家时路过这里的小男孩。

爸爸站在路边临时接个电话,把零钱给了儿子,让他自己去买。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到房车边,看了一眼窗边纸条,确认是雪糕车后,到处望了一圈,才小声问道:“请问有哪些口味的冰淇淋?”

他没找到提示商品种类和价格的广告牌。

窗子里黑色头发的大哥哥回答他:“每天只有一种口味。”

“那今天是什么口味呢?”

另一个红色头发的大哥哥倚在放有冰淇淋机的台面旁,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仙人掌味。”

小男孩愣了愣,确定自己没听错,随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

红发青年就笑了:“骗你的,是香草味。”

一旁的男人同样笑了,拿起一个脆皮甜筒去接冰淇淋。

一分钟后,小男孩举着分量十足的甜筒回到爸爸身边。

刚挂断电话的爸爸随口问他:“买了什么味道?”

“仙人掌味。”

爸爸也愣了愣,瞪大眼睛:“啊?什么味?”

小男孩傻乐起来,有样学样道:“骗你的,是香草味。”

结果他乐得手一抖,冰淇淋球啪叽掉在了地上。

又一分钟后,雪糕车的窗口迎来一大一小两个客人。

“要两个仙人掌……不对,香草味的冰淇淋。”

走在回家路上,人手一个甜筒的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想,这个冰淇淋很好吃。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跟常见的香草味不一样。

隐隐约约好像吃出了一种仙人掌的味道。

虽然谁也不清楚仙人掌是什么味道的。

周二放学的时候,背书包的小男孩与他常常要接工作电话的父亲,再次路过这里。

气球人继续随风乱飞,窗边的纸条变短了一些,卖字不见了,只剩下三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

[冰淇淋!]

他们同样买了两个冰淇淋。

这次排了一会儿队,小男孩看到有其他顾客在悄悄拍照。

可能因为两个大哥哥都很帅,冰淇淋的名字也过于奇特。

今天的冰淇淋是抹茶味的。

虽然红头发的哥哥说是圣诞树味。

……圣诞树又是什么味道?

不管了,就当它是抹茶的味道。

周五傍晚,总算迎来周末的小男孩再一次来到这里,脚步格外轻快。

那张贴在窗口的纸条,已经被撕得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今天是什么味道的冰淇淋?”

“玫瑰味。”发色也像玫瑰的大哥哥说,“最后一天营业,免费请你吃。”

他礼貌地说了谢谢,踮起脚接过那个粉红色的甜筒,认真地尝了一下。

原来是草莓味。

味道甜滋滋的。

可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

“明天开始要去其他地方了吗?”他问,“离这里远吗?”

如果不远的话,他想让爸爸继续带他过去买。

黑色头发的大哥哥细心地递给他纸巾,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在另一个城市,离这里很远。”

身边人随口问他:“有多远?”

“一千四百公里。”

“要连续开一整天。”他算了算,“太累了,中间还是再找两个地方休息。”

“好。”对方应道,“晚点我去检查一下车子。”

“记得仔细检查发动机,上午我好像听见有异常噪音……”

小男孩一边吃草莓冰淇淋,一边听他们聊天。

是对他来说陌生又新鲜的,属于大人的世界。

他距离变成能考驾照的大人还有十年。

听起来跟一千四百公里一样远。

好想快点长大。

池雪焰跟贺桥说完话,转头望过来时,看出了小男孩神情里的憧憬。

他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神采。

所以他主动跟窗外的人聊天:“我要去那个城市看绣球花了。”

小男孩知道这种花,好奇地问:“要做绣球花味的冰淇淋吗?”

池雪焰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不做,网上没有这种教程。”

原来是按网络教程做的。

怪不得没有卖真正的仙人掌味和圣诞树味冰淇淋。

于是小男孩点点头,热心提供建议:“可以做蓝莓味,然后叫它绣球花味。”

他见过的绣球花,好像都是蓝紫色的。

气球人雪糕车的起名风格已经被他摸透,雪糕车的两个主人便同时笑起来。

笑声逸散在风中,好像连不停跳舞的气球人也在朝他笑着。

气质沉稳的大哥哥告诉他:“绣球花有很多种颜色,不止是紫色。”

外形张扬的大哥哥则问他:“有一种绣球花能从春天开到秋天,你猜它叫什么名字?”

这都是小男孩不知道的新知识,他老实地摇摇头:“猜不到,是什么?”

“它叫无尽夏。”

池雪焰说着,从桌台边找出了一叠东西递过去:“这个送给你,是给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客人的礼物。”

小男孩有些惊讶地接过。

是五张撕得歪歪扭扭的小纸片,每张上面都写着字。

分别是:不、卖、冰、淇、淋。

他记得第一天过来时,看到的是“卖冰淇淋!”。

此刻,被一日日撕下的文字躺在他手心,感叹号仍挂在气球人飞扬的窗边。

没想到最前面还有个“不”字。

难道这不是雪糕车吗?

小男孩怔怔地望着窗里并肩而立的他们,忽然觉得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充盈了。

仿佛看见了高空中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几乎与高处的云相接壤,轻盈地在风中游弋着,始终不曾坠落。

他下意识捏紧了书包的肩带,尚未厘清这种对如今的他而言太过复杂的情绪,又听见大哥哥好听的声音。

“再见,虽然应该不会再见了。”

雪糕车的主人与陌生又熟悉的小客人道别,然后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同伴,声音里带着一种清澈的笑意。

“长大后,记得去春天看无尽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