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亲手放烟花,却有了烟花下的吻。
池雪焰喜欢这样小小偏离轨迹的意外。
这一晚的烟花好像不会有停歇的时刻,夜空不断被声与色点亮,璀璨如梦。
欣赏够了烟花的恋人走出花园,回到屋子里,对一同迎接了新年的家人说新年快乐。
站在客厅窗前的盛小月,连忙将手里的东西胡乱藏进沙发抱枕后面。
一个跟儿子办公室里同款的望远镜。
她刚才只是在看天上的烟花,绝对没有看别的。
池雪焰和贺桥注意到她急匆匆的动作,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啊?什么东西?”盛小月忙不迭地转移话题,“终于守到零点了,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碗汤圆?”
“还是继续吃小池的生日蛋糕呢?”她转移了话题,但没能掩去眼里的笑意,“反正都是甜的,很甜很甜——”
池雪焰正在摘围巾,他看见抱枕边缘露出了一个圆圆的黑色边角,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观察工具。
所以他笑起来,眼眸微弯,没有揭穿她:“我想吃汤圆。”
贺桥也注意到了那个角落,目光里闪过一丝无奈,温声应道:“我去厨房煮,阿姨应该提前买好了吧?”
盛小月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去:“她备了好多种口味呢,不用你煮,我要自己来,煮汤圆我还是会的,今天吃黑芝麻馅的好不好?”
“对了,你去书房看看你爸和你哥,他们俩都在接拜年电话,十分钟后来餐厅哦。”
带着冬日寒气的大衣与围巾,被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衣架上。
贺桥去书房叫人之前,顺手把露出马脚的望远镜彻底藏进抱枕背后。
十分钟后,热腾腾的汤圆端上了桌,五个瓷白的小汤碗。
池雪焰碗里的汤圆是最好看的,个个饱满圆润,软糯的表皮下透出一点点馅的颜色,有种软乎乎的可爱,令人无端地想起匍匐在餐桌上的陶瓷兔子筷托。
他真诚地夸奖了盛小月煮汤圆的水平:“我煮不出这么标致的汤圆,肯定会破皮。”
漂亮的母亲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有些得意的模样:“这个很简单嘛。”
只不过所有煮坏的残次品,都盛在了贺淮礼碗里,有的汤圆破了口,流出香甜的黑芝麻馅,旁边还有已经散得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白糯汤圆皮。
他当作没注意到,也不揭穿,默默吃掉。
电视机里的春节晚会仍在继续,在喜气洋洋欢庆新春的气氛里,吃过了味道甜蜜的汤圆,该给晚辈封红包了。
年纪越大,时间便流逝得越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两个儿子就长大了,过了会拿着压岁钱红包想象要买什么的年纪。
在贺淮礼的记忆里,长子内敛懂事,会将每个红包都压在枕头底下,遵照着压岁的本意,像他的亲生母亲在儿时教他的那样。
次子则恰恰相反,母亲总教他要及时行乐享受生活,所以他每次收到压岁钱,不出正月就花完了,用来买自己喜欢的游戏机,买想要送给家人的礼物。
如今的贺霄已过了而立之年,一直没有考虑成家的事,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事业上,比开创了集团基业的父亲更像是工作狂。
贺桥反而早早地结了婚,不再贪玩,有了对未来的理想,这份理想中依然含着天真热忱,也依然顾家,假期不会用来加班和出差,只用来陪伴爱人与家人。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的性子倒都没有变。
贺淮礼见证了他们长大,也见证了自己的老去。
又是一年新春,发间的银丝更多,精力也大不如前。
在年前,他陆续完成了不少交接的工作。
就像妻子说的那样,他活了五十多年,每一天都不敢停歇地往前走着,起初是对家人的责任,那是一个家庭,后来是对整间公司与所有员工的责任,那意味着无数个家庭。
所以贺淮礼吃完了汤圆,放下碗,语气寻常地开口道:“我打算在年后卸下董事会主席的职务。”
“以后你们还是挑自己喜欢的事,放手去做,不用觉得有太大压力,不要把它当作一种责任。”
他准备将手中的权力都交给其他董事会高层,以及两个同样优秀的儿子。
万家集团的产业越做越大,已经超出了一个人能独自掌控的程度,也的确是一笔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庞大财富。
贺淮礼并不担心这个家里会出现旁人议论里的豪门争纷,他深知每个人的脾气,都不是贪慕名利的性格。
活到这个年纪,再回望正年轻的孩子们,他想叮嘱的只有一句: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是不想继承家业,也没关系。
反正他们如今都有了接纳失败的底气,有了不必再被责任捆缚的自由。
这是贺淮礼花了大半辈子,才封好的压岁红包。
对这个忽然被正式宣布的决定,没有人感到过分意外,此前早有预兆。
贺霄在短暂的沉默后,问他:“会不会太快了?”
他神情如常,仿佛只是在担心父亲卸职的时间太仓促。
贺桥则欣然接受父亲的嘱托,似乎在期待那种闪着光的未来:“我会放手去做的。”
而池雪焰对生意上的事毫无兴趣,他出神地望着没有了汤圆的瓷碗。
澄净的汤水里,一滴遗落的黑芝麻馅悄然散开。
平静水面下蔓延着仅有他知晓的暗潮汹涌。
对刚刚得知了穿书秘密的贺霄而言,这一刻的“贺桥”应该像极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反派。
而对池雪焰来说,宛如反派般心思莫测谈论事业的贺桥,是专心复刻游戏飞行记录的贺桥的反面。
这个普通又特别的生日,可以排进池雪焰最喜欢的日子前三名。
他罗列过的标准除夕流程里,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过了零点睡觉。
深夜一点多,外面源源不断的烟花爆竹声总算消停了不少,配合房子里装的隔音玻璃,不会再影响睡眠。
夜已深,又有甜食的作用,困意开始席卷脑海。
正在回复手机上各种拜年消息的贺桥,感到肩上传来了一阵轻轻倚靠的力道。
本来也在回消息的池雪焰,快坐不住了,下意识地靠在了他肩头。
他问:“困了?”
“嗯,想睡觉了。”
池雪焰回答的时候,轻轻点头,柔软的发丝便摩挲过他的颈间。
贺桥的声音随之微顿:“……那回房间吧。”
他收起手机,与池雪焰一道起身上楼时,难得有一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沉默。
不再打游戏的夜晚,卧室里深酒红的大床。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即使那张床足够宽敞。
即使池雪焰的语气很纯粹,只是单纯的困了想睡觉。
可当真正回到了房间单独相处,看见那唯一一张颜色浓郁暧昧的床时,心跳和思绪总是不听话的。
何况,盛着半份草莓的瓷盘,早就是不同步的鲜明反差。
左半边是空无一物的洁白,右半边是艳丽盛开的深红。
池雪焰先去洗澡。
他出来时,热气将白皙的脸颊熏出淡淡的红,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显然很困了,连头发都吹得格外潦草随便。
所以贺桥接过了吹风机,细心地帮他吹干了头发。
潮湿秾艳的发梢在他指间留下清澈水痕,又被绵延不断的热意蒸发。
吹风机的噪音停下,终于熬到了睡前流程全部结束,池雪焰不再过分客气地对恋人道谢。
他动作自然地上了床,很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主动道:“晚安。”
“晚安。”
贺桥替他关掉了床边的灯,才独自走向浴室。
与婚礼结束后的那一晚很像。
他猜,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池雪焰应该已经睡着了。
这反而让他在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天他可以去睡别的卧室,却依然莫名其妙地失眠到了快天亮。
今天则不得不共处一室,甚至是同床共枕。
贺桥暂时无法想象这个夜晚要怎么度过。
但至少,池雪焰会睡得很好。
然而,等贺桥洗完澡,放轻脚步出来的时候,却看见他亲手关掉的床头灯重新亮起。
本该睡着的人正靠在软软的枕头里,表情无奈地听着电话。
听到浴室门口传来的动静,池雪焰抬眸望过去,忙不迭地朝他扬了扬手,示意他过来。
“妈,贺桥想跟你拜年。”
贺桥:……
他之前已经给正在国外过春节兼度蜜月的池雪焰爸妈发过拜年消息了,虽然没收到回复。
几秒钟后,贺桥从手机听筒里收到了迟来的回复。
韩真真和池中原齐声说了一句让人听得一头雾水的神秘外语。
成功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贺桥的池雪焰,在他身边解释道:“意思是新年快乐,是那边的语言,他们俩这次就学会了这一句。”
电话那端的夫妻俩听见了他的奚落,韩真真当即据理力争道:“贺桥你别听他乱讲!你好和再见我们也会的!”
一旁的池中原很配合地叽里呱啦了两声,仿佛在念咒语。
贺桥还是没能听懂。
但他听见身边人无奈的笑声。
池雪焰受不了他俩的奇怪口音,放弃睡觉的念头,主动凑过来一些,示范了一遍正确发音:“你们都第二次去了,为什么还没我说得标准?”
一家三口第一次去那个靠近北极圈的岛屿小国看极光时,一起学了好几句本地常用语。
后来夫妻俩迅速忘了个干净,池雪焰倒是一直记得。
贺桥仍然听不懂这门小语种,只觉得身边人的发音很好听。
像一种更摄人心魄的咒语。
他离得很近,肩挨着肩,仿佛挽着自己的手臂,犹如亲密无间的伴侣,昏黄的灯光在低垂的睫羽上徘徊。
……他们就这样突如其来地一起躺在了床上。
耳畔是从七千公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的风声和笑声。
以及想象中绚丽纷繁的极光,一种能让人忘记呼吸的美。
韩真真与他们分享喜悦:“昨晚看到的极光,比几年前那次更好看,我拍了好多视频,回家给你们看。”
池中原则在绞尽脑汁报复儿子的嘲讽:“可能这就是度蜜月的感觉,连风景都比较好看,对了,你们俩怎么这么久都没去蜜月旅行?”
紧接着,老池自问自答:“哦,因为你要上班,在别人的公司上班真烦啊,哈哈。”
池雪焰:……
今天明明是假期的第一天,被他爸这么一说,突然让他有一种明天就要去诊所的感觉。
“我有年假。”
他简单地反驳了一下,又觉得这个反驳在两位老总面前显得过分孱弱,于是决定直接结束这段对话。
“我困了,要睡觉了,明天再聊。”
韩真真总算注意到了时间:“哎呀,国内都快两点了,你快去睡吧焰焰,我再跟贺桥说最后一句。”
被电话吵醒的池雪焰其实没有之前那么困了,他躺回被窝里,听着母亲跟贺桥说话。
“我之前都没想起来度蜜月的事,你们有计划吗?没有的话,我觉得可以四月份去,春天气温舒服,景色也漂亮,有个地方我早就想让焰焰去一次,你们俩一起去就更好了……”
母亲的最后一句很长,她絮叨着,贺桥的语气始终温和耐心:“好,我记住了,妈。”
听见爱人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池雪焰的心头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白天,贺桥听他以同样的方式称呼盛小月的时候,会有相似的心情吗?
好像迎来了一种更彻底的婚姻。
分享彼此的全部,连原本无关的血缘也因此赋予了意义。
等这个从极光烂漫之地打来的电话正式结束,卧室再次安静下来。
忽然变得透明的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香味,是洗过澡的气息。
片刻寂静后,贺桥移开视线,问他:“关灯吗?”
“嗯。”
灯光随之熄灭,身边的呼吸声愈发鲜明。
池雪焰想,距离最彻底的婚姻,还剩一步。
尽管已经结婚大半年,他一直没有跟贺桥沟通过这件事。
因为最初时觉得毫无必要,又不是真的结婚,也没有任何感情,不会涉及这个部分。
但到了现在,是该正式讨论的时候了。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过来一点。”
同在一张床上的贺桥似乎跟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在他要求之后,那道呼吸才近了一些,但并没有开口说话。
暗色的房间里,池雪焰看不清他的神情,又很好奇。
所以他干脆主动靠了过去,几乎钻进了贺桥的怀里。
感受到那抹陡然僵住的灼热体温,池雪焰想,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果然不同。
“你应该发现了,对我来说,爱情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他说话时,被突然袭击的人回过神来,伸出手臂拥住了他。
池雪焰枕在他胸口,听见头顶传来模糊的回应。
贺桥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
池雪焰便坦诚道:“所以,性也是。”
他从小就对任何类型的人际关系都没有太大兴趣,也不热衷于与人亲密接触,从保持单身多年就能看得出来,甚至能称得上是性冷淡。
或许是因为充沛的精力都花去其他地方了。
他看起来像是个谈过无数场恋爱的人,实际却是个与爱情绝缘的性冷淡。
这应该是贺桥想不到的。
而现在,池雪焰仍然觉得包括性在内的亲密接触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唯独在爱上贺桥之后,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单纯的相拥。
不过,他也会充分考虑另一半的心情。
池雪焰继续说下去:“但是,如果……”
他的如果却没能说完。
因为怀抱的力度好像变重了一点点,离对方的心跳更近了。
心跳是吵闹的,拥抱着他的手臂是紧绷的。
微哑的声音落在他发顶:“你该睡觉了。”
有不容拒绝的味道。
池雪焰这样想着,忍不住笑着叫他:“贺桥。”
仅剩月光蹁跹的夜里,近在咫尺的那道呼吸问他:“怎么了?”
他诚实地回答:“只是想叫你一下。”
然后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又问:“春天要去蜜月旅行吗?”
被呼唤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睡觉。”贺桥的话语简短有力,“明天再说。”
他不想再下床去洗澡。
闻言,怀里的人又笑起来。
温热的呼吸与浅淡的笑声,像一只蝴蝶轻轻停在了胸口,掀起黑暗里斑斓流淌的风暴。
片刻后,释放出蝴蝶的人再一次对他说晚安。
也再一次轻声念他的名字,声音认真而缱绻。
“晚安,贺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