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门打开，徐小禧走进来，随手把门合上。
“我来了。”他照常跟红衣恶鬼打招呼，然后直奔主题道：“我挣到钱了。”
他说着从长袖里拿出六个金元宝，问：“总共六个，分给你四个，行吗？”
对方没接话，徐小禧只当这是默认同意了，他环视一圈，问红衣恶鬼：“元宝给你放哪儿？”
张翼依旧沉默。
徐小禧做主道：“先给你放角落里吧，以后等你走的时候记得拿。”
他将那四个金元宝与剩下一半的香火放在一起，把自己的两个金元宝塞回袖子里，去左边的角落里蹲下，语气沉闷地问道：“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可以吗？”
等了几秒，对方没有表态。
徐小禧说道：“你不说，我就当是同意了。”
“……”
小鬼把他这儿当酒店了？
说来就来，说待就待。
徐小禧没察觉到对方的不满，背对红衣恶鬼，面相墙壁，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身体缩成一团，从背后看过来，更像一个圆圆的白团子了。
感觉到小鬼情绪低沉，张翼不理解地皱起眉。
挣钱了还不高兴？
不过小鬼不主动说，他也懒得主动问。
自己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哪有闲工夫对他一直大发善心。
张翼这么想着，偏头不去看他。
可牢房里太昏暗了，角落里那只白团子太过扎眼，根本忽视不掉。
“啧。”张翼烦躁地骂道：“有话就说，没事就滚出去。”
他的语气太凶，角落里的白团子被吓的晃了晃，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你还记得清生前的事情吗？”
张翼语气不善道：“问这个做什么？”
白团子语气低沉，呢喃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
张翼瞥了眼他瘦弱背影，没接话。
徐小禧转过身来，抬头向红衣恶鬼，牢房里太暗，他蹲点远，看不清对方神情，重新询问：“你还能记得清生前发生的很多事情，以及家人朋友吗？”
张翼淡淡丢出几个字：“不记得了。”
徐小禧不死心地追问：“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张翼蹙眉，不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小禧：“刚刚我去接一只小鬼投胎，他跟我说在地府待久了，生前的记忆会慢慢变得模糊、淡化，到最后连最亲的家人都会记不住，这是真的吗？”
张翼：“是。”
徐小禧鼻子发酸：“为什么会这样？”
张翼：“都已经阴阳永隔，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意义？”
徐小禧：“怎么没有意义，就算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阳间的亲人都还会记得我，我怎么能忘了他们呢。”
“我外婆还说以后来地府陪我，可过几年我都不记得她了，怎么去找她呢？”
张翼没应声。
小鬼还是太单纯无知了，根本不知道阳间每天会有多少人去世，阴间又留有多少只小鬼？
别说过几年、十几年，就是过一两个月，他们在阴间相见的几率都很小。
徐小禧不知道这些，他还在念叨着：“我不想忘掉，我家里人都很喜欢我，我还想着下辈子继续跟他们做亲人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声音顿住。
徐小禧抬起头，望向红衣恶鬼：“对了，你在地府待多久了？”
看他衣着装扮，像是一只古代鬼，现代小鬼里很少有束起长发，穿着华服的。
张翼又随性丢出一句：“不记得了。”
“……”
那应该挺久了。
“忘记亲人后是什么感觉？”
“你会觉得很难过吗？”
“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他们啊？”
徐小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过去。
张翼只回复了两个字：“不会。”
徐小禧失望道：“不会想他们吗？”
张翼：“不会难过。”
都已经不记得了，有什么可难过的。
他的亲人还剩一个坐在阎王殿里的老头儿，平日里时不时就跑他眼前晃悠一圈，自己想忘掉都难。
徐小禧瘪嘴：“可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好难过。”
张翼实在听不下去，烦躁地训斥道：“你一个男生，胆小、爱哭、还多愁善感，怎么比女生还娇气。”
徐小禧不服气道：“我没哭。”
张翼：“之前是谁在门外哼哼唧唧的。”
徐小禧辩解：“那是昨天，现在我没哭。”
张翼：“……”
徐小禧看他不说话，站起身凑近几步，伸脸过去给对方看：“不信你看，我真的没哭。”
张翼抬起眼皮，对方清隽的面容映入眼中，苍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浓密的睫毛，翘鼻红唇……
他迅速别开脸，故作嫌弃道：“离我远些。”
“……哦。”徐小禧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耐烦，小声道歉：“对不起。”
他后退半步，局促的站着，隐约看到对方冷寒的神情，暗生叹息，心想：要不自己还是会宿舍待着吧，独自消化一下负面情绪。
仔细想想，红衣恶鬼跟他之间没什么交情，不想听自己在这儿杞人忧天也是正常。
反倒是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儿，被对方帮了几次，就想把对方归入朋友之列。
“那我走了。”
他转身朝牢房门边走去，手刚搭在门把手上，脑中灵光一闪，神情惊喜，回头望向红衣恶鬼：“我好像想到办法了。”
张翼抬起眼皮看他。
徐小禧：“我会画画，我可以把我家人全都画出来！”
“你知道有种东西叫日记吗，我们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每天都会写，我要趁现在还记得，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以后就算忘了，至少看到他们的画像，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家人。”
“今天那个老者就是这么做的，他每天在墙上记录时间，就算他记得的时间不完全准确，但也没差太远。”
“我走了，去看看有没有卖纸笔的地方。”
徐小禧说完，打开牢房门，急冲冲的跑了出去。
张翼：“……”
-
徐小禧说做就做，跑出牢狱，去往酆都城的那条主街道。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鬼差最多，打听消息也是最快捷的。
徐小禧鼓起勇气，拦住一个瞧着很面善的鬼差，询问对方这阴间有没有卖纸笔的地方。
一连拦了五六个鬼差，总算让他给问到了。
供养阁。
这地方有点像阳间的邮局。
阳间的活人给去世的人烧纸钱、衣物、供品，都是由供养阁的邮差统一去阳间收回，再通知小鬼过来领去。
还有，阴间小鬼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也可以来这里登记，让邮差去购置，只不过费用极高，很多小鬼根本负担不起。
这里是阴间，不能跟阳间相提并论。
徐小禧也没指望第一次过来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先过来探一探情况也好。
供养阁分布在幽冥界内各处，在鬼差宿舍旁边，就有一座供养阁。
这供养阁外形有点像古代商铺，雕花门窗，红木长柱，将近半米高的门槛。
但进去后又有点像现代的办事大厅，一条一米多高的长木桌柜将房间隔开，柜台后站着四名服装统一的妙龄女鬼，见有小鬼过来，其中一名女鬼笑脸相迎：“欢迎，请来这里。”
这种热情服务，让徐小禧有半秒钟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阳间。
但他清楚，这也只是错觉。
商铺里到处燃着鬼火，将房间笼罩出一层诡异的幽蓝色。
徐小禧走到那名女鬼面前：“你好。”
女鬼询问：“请问要领取供品，还是购买东西？”
徐小禧趴在柜台上，试探着询问：“你们这里卖纸笔吗？”
女鬼问：“写字用的吗？”
徐小禧：“嗯，可以写字、画画的那种。”
他不敢要求画国画专用的宣纸，就算有，他可能也买不起。
女鬼：“有的。”
徐小禧又问：“多少钱？”
女鬼起身，去后面货架上拿过来几种纸，摆在柜台上：“总共五种，上面都有标价，您可以看看。”
“笔的话，您稍等。”
徐小禧趁着她去拿笔的空档，看了眼纸的区别，在看清价格时，他猛抽一口凉气。
最便宜的是黄纸，祭祀时烧的那种，一张十金。
其次是很粗糙的白纸，一张十五金。
阳间学习用的书写纸，一张三十金。
胶板纸，一张五十金
不算好的熟宣纸竟然要六十金。
徐小禧下意识摸了摸袖袍里的两个金元宝，问拿笔回来的女鬼：“这上面标注的十金，十五金是金元宝吗？”
女鬼点头：“对。”
徐小禧：“……”
哪一个他都买不起。
女鬼将笔展示出来：“目前只有这几种，您可以看看。”
徐小禧的心已经沉到谷底，但还是拿起那几只笔一一查看，虽然知道买不起，但还是要看的，了解清楚价格，心里也能有个底。
这些笔，有铅笔，圆珠笔，钢笔以及其他几种毛笔。
都是早些年就已经被淘汰掉的款式，但这地方也不允许他挑剔。
再说，就算不挑剔，他现在也买不起。
铅笔和圆珠笔都是三十金，钢笔、毛笔都是五十金。
徐小禧还是第一次买东西这么窘迫。
他把毛笔和纸张推回去，跟女鬼解释道：“谢谢，我先看看价格，过段时间再来买。”
女鬼依旧和善微笑道：“好的。”
徐小禧从供养阁里出来，长叹一口气。
缺钱，缺钱，真的好缺钱。
没想到生前没为生计犯愁，死后却要为挣钱努力。
他这么想着，从袖袍里掏出那张纸条，查看后面两只小鬼的住址，既然不需要休息，那就立即去干活。
早一天挣到钱，早一天买到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