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村往凌波河下游行船十里地便到了韩家镇。
三十年前此处还只是个聚族而居的普通村庄,村里大部份男丁都姓韩,如今却是个经济繁茂、文化兴盛的富裕小镇。
镇子西边开设有纱厂、布庄、织锦坊,光是织工护卫加起来便有近千人。
位于镇子中心处的韩氏族学更算得上是古代精英贵族学府,莫说是在绍兴府,便是在整个江浙地区,那也是排的上名号的。
芙蕖山韩家乃真正的世家大族,据说是西汉末年为躲避战乱,从长安迁族至此。
家族起起落落几百年,前后出了不少名士权臣,到了韩家嫡支三房长子韩旭之当上首辅的时候,整个家族更是显赫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林青瑜阿娘也是韩家人,却只是旁得不能再旁的旁支。
不过即便只是旁支,也同样能得到家族庇护,普通乡绅恶吏之流绝对是半点也不敢随意欺辱的。
韩秀兰乃家中独女,父亲有秀才功名,长到十六岁时嫁与父亲同窗之子。
韩秀兰十九岁时,父母意外双双离世,没了双亲看顾,昔日慈善守礼的婆家也露出丑恶面目来。
丈夫跟借住在偏院的孀居表妹苟且,婆母硬逼着韩秀兰接纳不算,还要将其抬成平妻。
旻朝自开国以来便没有平妻的说法,这不仅仅是在打韩秀兰的脸,也是在打韩家的脸。
韩秀兰当即便回了韩家镇,请宗族出头,带着嫁妆和离归家。
只和离却还不算完,不肖韩家人开口,便有的是钻营谄媚之人出手。
到如今那前夫一家早已是一蹶不振,就连那借住的孀居表妹也跑去给别人做妾了。
由此可见,背靠家族的人果然更有底气一些,更何况还是如此显赫的家族!
林宏山跟韩家算起来也颇有渊源。
他原本是绍兴余姚人,十五、六岁的时候所在渔村遭到倭寇屠戮,亲人族人全都遇害,只他命大活了下来。
为了报仇雪恨,半大的少年哭着求着要入南海水师营,最后被江浙总督收为亲兵,而这位江浙总督便是韩旭之韩大人。
韩大人当年负责沿海抗倭事宜的时候也才三十多岁。
所以说救世能臣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其一生荣耀,乃是由彪悍的功绩铸就而成!
林宏山在韩旭之身边呆了五、六年,从小兵升到小旗,后来为韩大人挡刀不幸没了左臂,无奈只得退役。
因着韩大人的照拂,退役后的林宏山得以在韩家镇上的纱厂里当护卫统领。
每月有二十五两银钱,年节时候还发粮油布料,比镇上生意最好的杂货铺还挣得多一些。
林宏山甚至还因此邂逅了韩秀兰!
韩秀兰当初和离的时候,那一抬抬家具嫁妆便是林宏山带着纱厂护卫搬回来的。
阿爹每回惹了阿娘生气的时候,阿娘都要骂他内里藏奸。
据说,当初帮着阿娘去前夫家理论的几位堂婶本是打算劝和不劝离的,结果还没开口说话呢,她阿爹就带着护卫砸了人家大门!
阿娘每回提及此事,阿爹眼底竟然都藏着几分得意。
林青瑜怀疑他当年就是故意!这二狗子坏得很,她有证据!
话说时间倒退回五日前。
京城这几年冬日冷得出奇,好些地方还积雪成灾,季夏时候却又比绍兴府还要炎热许多,这气候可真是奇了怪哉!
乌衣巷韩府,前院听涛阁后罩房处,林宏山与外院大管事韩成庆正在坐在门廊下的石阶上,就着五香花生米,慢悠悠喝着小酒。
林宏山只穿了一件灰色薄衫,衣襟半开着,望了一眼刚升起半丈高的日头,心里无比思念自家那半亩沙地西瓜。
他离家时瓤儿只是粉白,如今怕是已经熟透了。
二两烧刀子下肚,韩成庆面皮泛红,原本稳重严肃之人此时笑得十分轻浮,冲着林宏山挤眉弄眼道:“嘿!林二狗,我问你……,你当初是不是老早就瞧上我二十八族妹了,故意使坏砸的人家大门!?”
这年头刑罚依然保留有连坐诛族,运气不好的时候,整个大家族无论旁支嫡支都得捆一块儿完蛋。
性命相连、利益相关的同族同乡,绝对比买来的奴才更值得信赖。
韩成庆出身于芙蕖山韩家旁支四十八房,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在韩大人身边当书童,比林宏山年长四岁不到。
二十多年前跟倭寇拼命的时候,两人也曾是能托付后背性命的至交,如今说起玩笑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讲究。
林宏山蓄着短髭,五官端正俊朗,眼窝略深,斜着眼瞧人的时候,目光凶狠如狼。
韩成庆却是不怕他的,撇了撇嘴,鄙夷道:“你这狗东西肯定是故意的!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可真是个缺德玩意儿!”
林宏山左手自手臂往下都是空荡荡,右手又握着个巴掌大小的红铜镶珐琅扁肚酒壶,瞪了韩成庆一眼后尤不解气,索性伸腿踹了他一脚,骂道:“你这般在背后编排自家族妹,若是叫大人知晓了,怕是得抽你一顿!”
韩成庆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须,得意道:“我跟了大人几十年,如今已是做祖父之人,大人无论如何也会与我几分颜面,岂会因两句玩笑话就罚我。”
林宏山意味深长道:“大人若是听见了这话,你说他会不会收拾你?”
韩成庆估摸了一番大人的脾性,眨了眨眼,讪讪道:“……那多半是会的。”
但凡聪明绝顶的人都喜欢出其不意,韩首辅更是如此。
你越是猜度他老人家不会收拾你的时候,他偏偏就要收拾你一顿;你小心翼翼怕挨罚的时候,他老人家反而还要宽慰你几句。
韩成庆时常怀疑,韩首辅他老人家多数时候或许也不是为了出其不意,也许仅仅只是恶趣味发作而已。
林宏山就是再傻也不会跟他在背后妄议老大人,只岔开话题道:“我去年请你帮忙探查的事情,如今可有眉目了?”
韩成庆闻言摆手道:“那事多涉及后宅,我不方便出手,好在你嫂子帮着都打听全了,等她回来,让她说与你听。”
说曹操,曹操到。
韩成庆话音刚落,其娘子曾氏便提着菜篮子进了院门。
只一瞧见韩成庆二人,曾氏便立时竖起了眉毛来,气骂道:“大清早的就干吃起酒来,也不怕伤了脾胃!年岁也不小了,这般不知克制,是嫌自个命长不成?”
韩成庆赶紧将石阶上那一碟带壳五香花生高高举起,忙忙道:“没!瞧瞧,有菜的!没干吃呢!”
林宏山:“……”你还不如不狡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