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一处修道院后,朱文奎等人举行完仪式,依次在这里的一片新坟前,留下祭品。
一名带着他们的神父,向一群新来的吴王府家臣,解释这里的仪式。
“我们这里的传统认为,善人去世后,会被圣彼得手下的天使接去天堂,办理各种手续,登记一生中的各种事迹,从而在天堂里得到对应的位置。这个过程很详细,因为没有人能瞒得过天父,与奉祂之命履行职责的天堂官吏们。但也是因为如此,天使们要费一段时间,才能整理完这众多的文件。”神父说道。
“而且,七天是一个安息日。天使们和去世者的灵魂,都会在这一天放假,自由行动。所以,在这一天,去世者的灵魂会重新回到尘世。在世的亲戚、朋友,就会在这一天举行祭祀,招待和告慰他。这一天结束之后,灵魂会返回天堂,等下一个安息日放假,再来一次。”
“七个安息日之后,天堂里的天使们,就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把各种事务都处理完了。去世的善人也会得到正式的安置,永远沐浴在天父的光辉之中,在天堂幸福地生活下去。没有什么特别任务,就不会再来凡间了。所以,七個安息日之后,我们的祭奠活动,也就算结束了。”
“原来是这么个说法啊。”新家臣们纷纷露出了然的表情:“不愧是罗马人,礼节就是周到啊。”
一边说着,众人跟着朱文奎,走到最后一座坟前,把祭品摆放好,仪式性地对坟前的十字架做了打扫,然后各自按照礼仪,对着坟墓致意。十字架上,刻着“明故吴藩前卫指挥佥事杜公之墓”。
“这边也来看看吧。这个拼音写的对不对啊?”简短的仪式结束之后,朱文奎便招呼队尾的两个修士过来。
十字架背后,用拉丁字母,写着“卡尔·杜瓦尔克”的全名发音,大致生年,和阵亡时间。修士们检查了下,告诉他,没有问题了。
脱欢和郭康也在队伍里,就跟在朱文奎后面。见他们去检查文字,脱欢也跟了上去,你看了看那行字,问道:“这拼音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啊。”
“我们使用的其他记录符号,则都是拼音字符。包括希腊字母,拉丁字母这些,都只是对于发音的记录工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字。”
“要是他乐意的话,可以邀请他到大都来做客。”脱欢对那两个修士说:“我们的拼音整理工作,很需要这样有经验的人才来支持。到时候让他直接找郭康安达就行。”
“是啊,胡神父出身贫寒,但自幼就很是好学。靠着勤学苦读,从取得了如今的成就,算是典型的士人了。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受大家推崇的。”朱文奎不意外地说:“能把注音工作做好,也是好事。这样一来,我们后面的工作,也会轻松不少。”
“原来是这么个概念啊……”两位修士一幅开了眼界的样子:“怪不得大家都说,东方才是天父青睐的地方,那里随便流出来的物件,在这里都是宝贝。当时吴王招募我们的时候,略微说了一些,就已经让人很是神往了。看来,我们还是得多学一学人家啊。”
“首先,并不是写下来的字符,就叫做‘文字’。据说在巴别塔之前,人类就只有一种语言。而之后,语言虽然分离了,但天父永远会给人们留下改正的希望和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文字。”
“罗马的教会,倒是不支持我们的研究。”刚才提问的修士告诉他:“他们觉得拉丁文才是神圣的,不能让我们用自己的文字……啊不对,字母,来进行记录。”
“后来,其他地方留存的原初文字,都因为各种原因,渐渐失传了。但汉字还是流传下来,现在依然在使用着。目前,也就这个,算是‘文字’。”
“而且,他们毕竟没有文字,只有这种拼音。如果套错了,很可能会出现错谬,让人难以理解。有些注音法,干脆本身就不准确,这样下来,甚至可能隔了几个村子,就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我们之前确实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你们是有的啊,而且哪怕我们那里,都有很多人推崇你们的文字呢。”一名修士疑惑道:“既然有了更完美的文字,为什么还要研究注音符号呢?”
“所以,一方面要规范大家的发音,一方面也要寻找更精确的记录方式。现在不止我们这边,波西米亚的很多学者,也都在对此进行研究。他们现在用的这套拼音,就是‘胡斯正字法’的成果,算是目前最新、最准确的一套了。”
“通过研究教义和历史典籍,我们可以确定,人类最早的时候,同样也是只有一种文字的。而且和语言不同,这种原初文字并没有被消灭,反而在不断发展完善。最早的时候,文字可能在不止一个地方有留存。如果中原太远的话,你们去近一点的埃及,还能看到古早时代的石壁和石碑上,有这种类似远古文字的东西。”
“别理他。”脱欢不以为然:“连我这样的非神职人员,都知道,现在的拉丁经文,也是不神赐的,而是当年的大经师哲罗姆翻译过去的。他依据的原本,也是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的——这不就是一堆注音符号翻来翻去么?有什么神圣不神圣的。”
“对。欧洲这地方,方言实在太多了。大家十里不同音,想把发音表达出来,难得很。”朱文奎说:“波西米亚那边的发音,就长期没有对应的注音符号,只能拿拉丁字母硬套,所以一直有很多对不上的地方。”
“我也在组织人研究拼音。”郭康说:“刚才你们也知道了,汉字是个文字,他和注音符号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也并不矛盾——所以我们不但不反对,其实还是支持你们研究的。但反过来说,汉字用来注音,也不是很方便。至今,在汉地也好,在罗马也好,推广通用的官话雅音,都挺麻烦。所以,我就希望,能够也设计出一套合适的注音规则给它。”
“那,郭先生是从事什么工作?”修士问:“我们或许真的可以给胡斯神父发一封信,询问一下。”
“哦,也是他们胡神父搞出来的啊。”脱欢点了点头:“那他肯定做了不少踏实的工作吧。怪不得这么有威望。”
“哦,这个是不一样的。”旁边的修道院神父告诉他:“你刚来,估计还不清楚这些理论。现在我们这边,对语言和文字的学问,已经做了比较深入的研究。我给你大略说一下这几个概念,你就知道了。”
“我还以为这就是常识呢,没想到他们还真拿这个糊弄人。”他摇摇头:“唯一的文字,也是神圣的文字,只有汉字。其他那些注音符号,严格说来,都只是标注发音的工具。有些可能全面一些,成熟好用一些,但从神学上来说,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你们放心用就行了。”
“啊,也没有那么夸张……”可能是老爹吹的太离谱,朱文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也不用太纠结,这些都是很浅显的知识,有时候不用人教,自己见多了,都能体会到。真遇到有需求的时候,有学问的人,也很容易就能自己发现了。伱看,胡神父不就是无师自通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开始研究注音了么?”
“而且,从宗教意义上来说,我们普世教会,也应该有一套通用发音规则。”他继续解释道:“我们不会追求统一所有语言,这个目标过于远大,现在就考虑,太不现实了。但至少,应该研究出一套能够广泛应用的、规范的注音方法出来。”
“这也一样很远大了。”修士如实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有可行性。”
“理论上肯定是有的。”郭康点点头:“注音符号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只是一个标记记号而已。就像拉丁字母改一改,也可以标注波西米亚语言;希腊字母改一改,也可以标注斯拉夫语言一样,这种体系,本身就是可以人为设计的。”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普世的信仰,也有了普世的文字,那么,一套普世的注音法,也应该是可行的。基于稳固的汉字,和这种通用而严谨的注音方法,就不用担心经典在传播过程中出问题了。二者配合之下,就可以用准确而简洁的文档,方便保存;也可以根据当地信众的需求,对我们的神职人员进行培训,方便传播福音。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肯定比现在这种情况,要高明多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修士听明白了。
“当然,我说的是好听,实际的工作,肯定会麻烦多了。”郭康补充道:“想要做好注音,肯定不可能闭门造车。像我刚才说的西里尔字母,就是圣西里尔和圣梅笃丢斯兄弟,了很大精力,在他们传教的摩拉维亚地区广泛走访,深入调查研究,借鉴了多种已有的字母,最后才开发出来的。”
“摩拉维亚就在你们隔壁,你们应该也了解。胡斯神父研究波西米亚字母,估计也和他多年的基层经历有关吧。天天蹲在大教堂的人,是做不出这些东西的。所以,这会是个长期的工作,很需要有丰富经验和行动能力的学者。像他这样的专家,我们肯定欢迎。”
提问的修士又向他道谢,但另一个修士却犹豫起来。
“我们可以帮忙写信,但我怀疑胡斯神父会不会来。”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直接说道:“他在关注预定明年举行的大公会议。对他来说,这次会议很重要,需要做不少准备,所以近期可能没有时间来了。”
“怎么又开会啊?”脱欢问。
“殿下可能不知道,西吉斯蒙德一直对上次大会的失败不甘心呢。这次会议,也是他召集大家开的,还是想解决教会分裂问题。”修士答道。
“他有这个本事么……”脱欢吐槽道:“上回他非要开会,把两个对立的罗马主教,给开成了三个;这次再开,是不是要开出四个来啊?”
“我觉得这帮人是真不行。”他连连摇头:“他们现在连罗马主教的职务,都干不好了。虽然一直互相敌对,但说实话,我都觉得他们给咱们拜上帝教丢脸。既然大家都敬奉一位神,看在天父的面子上,也多少争气点啊?这给人知道了,连我们都得一起被人笑话啊……”
“不行才正常吧。罗马教会身处蛮夷之中,这么多年了。就算有圣彼得的遗德,有大经师在努力挽救,胡化的过程也是免不了的。”朱文奎也感慨道:“如今之计,估计还得我们出手才行。”
“这种事情,我们早晚也得介入。”郭康说:“他们为了我们,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人,我们总不能不管。而且,看在天父的份上,我们也确实应该拉教友一把。”
“是啊,我们现在力量有限,要不然,早就打回罗马城了。”脱欢也说:“我和郭康安达想要邀请胡神父来,也是看那边越来越乱,他都在风口浪尖上了,怕是会不安全。在我们这边,起码没人敢动什么歪脑筋了。”
“真的么?大家快来谢谢几位贵人!”
其他波西米亚人也纷纷凑过来,向他们致意表示感谢。还有些人则直接开始催促两个修士,让他们赶紧去发信。
“我会给他详细说的。”两个修士对视了一眼,回答道:“不过……说实话,我们还是觉得他不会来。”
“哎?为啥?”
“你们先写了再说啊……”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好了好了,别急。”杰士卡队长连忙制止他们:“听这两位兄弟先说!”
“我们就是从布拉格来的,当然也知道那边的情况。”一个修士说:“但是胡斯神父真的很想去,大家都劝不动。有人去说,他就安慰大家,说西吉斯蒙德已经给他保证,会保护他的安全,还会让他当着全欧洲宗教界的面,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解释,与大家进行辩论。”
“我听说,胡神父年轻时候,就是见多识广的著名学者了。30岁就当了院长,两年后就当了布拉格大学的校长。不但经常在民间走动,和宫廷、教会高层也多有往来。”朱文奎问:“他总不至于信这个保证吧?”
“是啊,信西吉斯蒙德的嘴,不如信我是天兄下凡呢。”脱欢一撇嘴:“他怎么关键时候糊涂了啊?”
“也不是糊涂,他确实很清楚这些人的前科。而且,劝阻他的人也不少。”修士说:“我们又不是没读过书,那么好糊弄。大家的主流意见,一直是别去。但是……”
他叹了口气,说道:“胡斯神父过于重视自己的理念了。我怀疑他就是抱着追求殉道的心情去的。”
众人一时默然。
“图什么啊……”脱欢嘀咕了一句。
“我代表我们这些流浪者,感谢几位关心。”最后,还是杰士卡队长出来说道:“其他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见他这么说,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在神父的带领下,离开了这块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