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段天涯到底是段天涯,不可能因为这点小场面就吓傻了。
他当即命人吹响战号,将十二座山头的副当家的都召集到一起。
“官兵已经杀到了山头,我怀疑他们找到了懂堪舆阵法的高人指点,要不不可能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而毫发无损。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当做这山头上,已经没了任何机关阵法屏障,都给老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与狗官们斗起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整座山头都响彻着这一句。
喊完,段天涯又冷冷道,“我希望大家都记住,这山头,是我的,是你的,是大家的,是黑风寨近两万弟兄的家!咱们既然落草为寇,与朝廷和官兵,便是天然的仇敌与对手,一旦落到他们手里,旧账一翻,所有人都没有活路!”
“是!”
段天涯的话,众人自然是懂。
他们烧杀掳掠这么多年,两手鲜血,劣迹斑斑,落到大牢去,各个都是死罪。
想活命,只能杀了这些来剿匪的官兵,否则,就只有被杀的份儿。
战事一触即发。
当夜,便爆发了第一场对峙。
双方从天黑打到了天亮,仗着熟悉地形,黑风寨依旧是占上风。
天亮时,秦鹏带着将士们退回山下。
两边各自点了伤亡人数,都十分惊人。
“秦鹏,好一个秦鹏。”段天涯双手撑桌,看着桌上的地图,眸底射出一道凶狠残暴的精光,”没想到朝廷能收到这样的宝。”
杜衡也是叹气,“这个秦鹏,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只怕要成大器。咱们黑风山,成了给他练手的玩意儿了。”
段天涯嘴角露出一抹弑杀的笑意,“与高手对决,才有意思,跟臭棋篓子下棋,能有什么意思。”
山下。
营地。
秦鹏与蒲兰彬正在合作绘制地图。
“这里是一道天堑。”秦鹏指着一处,凭着记忆道。
蒲兰彬便顺手添上,他画工了得,又聪明,秦鹏说的,他都能准确无误地画出来。
把已知的部分画完,秦鹏命火头军给每个将士都备了酒。
他自己则是接连提起三坛子酒,对着天,倒到地上。
“今日,我们第一次攻上黑风山,不能不算损失惨重。这几坛酒,祭死去的弟兄们,他们都是英雄!”
山上那一役,确实是惨烈异常,即便是在战场,也难有这样激烈的角逐。
秦鹏的话,余下的铁血汉子们,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大家纷纷将手中的第一碗酒洒到地上。
……
“禾苗,听见没?战鼓又打响了,战号又吹起来了。”
赵锦儿倚在窗前,试图看看外面,可是窗户太高,她几乎看不到什么。
但是已经听了这声音快一个月了,她的心里,是既焦急,又侥幸。
焦急的是,这么久了,二哥依旧没有攻下这片黑风山。
侥幸的是,黑风山的瘴气和机关,显然也没有难倒二哥。
能胶着到现在,说明两边实力相当,最后孰胜孰败,靠的就是一口心气儿。
谁能一直提着这口心气儿,谁就有可能打败对方。
这一点,赵锦儿对秦鹏更有信心,他毕竟在战场几年,最擅长这种长时间的胶着战。
至于段天涯,他虽然以守为攻,比起秦鹏那边,几乎占尽优势,但是他到底是山匪,烧杀抢掠在行,战术兵法就懂得少了,全靠蛮打,这种打法,除非在短时间内取得赢面,一旦把战局拖成持久战,劣势就会一点点显现出来。
段天涯也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局势很不妙。
山寨已经损失了将近三千人。
他的心里,愤怒有,悲愤也有,恨不能活擒了秦鹏,饮他的血,吃他的肉!
若不是此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弟兄死掉?!
除夕将至,往年这个时候,山寨中亦和山下的村镇一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辛苦一年,大家也想过个和乐融融的除夕夜。
可是今年,整片山头,一片萧条,几乎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今夜的段天涯,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是不是把这片山,给毁了?
他缓缓踱步在山上,不知不觉的,竟走到了赵锦儿屋外。
看门的两个小喽啰,以为他要进去,立即把门打开。
赵锦儿和禾苗正站在窗边,朝外面看着。
门一打开,大家便面面相觑了。
段天涯转身欲离开,赵锦儿却喊住他。
“段当家的,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谈谈。”
段天涯回身,故作淡漠地问道,“是要下山吗?现在怕是不合适。”
赵锦儿摇摇头,“不是。”
段天涯这才走进她的屋子,“什么事?”
赵锦儿酝酿了一下,才道,“当家的喝茶吗?”
说着,亲自斟了一杯热茶到段天涯手中。
段天涯接过热茶,心里五味杂陈。
这大概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觉温暖的一刻。
“还有多久生?”
良久,他才问出这一句。
赵锦儿温和道,“一个多月。”
“这样快。我叫冷婆婆给孩子做些小衣裳。”
赵锦儿很怕听到这种话,这话意味着自己要留在山头上生孩子。
她咬了咬唇瓣,“段当家的,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
“你们跟官兵,已经打了月余,想必,大家都很疲劳,伤亡也很惨重……”
段天涯没想到她是说这个,眉头蹙了起来,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
赵锦儿有点害怕,但还是继续道,“段当家的,有没有想过接受招安投诚?”
段天涯猛地看向赵锦儿,眼神中满是探究。
赵锦儿紧张得抿了抿唇,“胶着这么久,朝廷和寨子,都伤亡惨重,再打下去,实在不是理智之举。我相信只要您愿意招安,朝廷是不会为难寨子里这些人的。”
段天涯的脸色越发难看,“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才给我这杯茶?”
赵锦儿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段天涯突的笑了,“我真蠢,我在你面前,总是这样蠢。你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要以为你快倾心于我了,你对我笑一下,我就以为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其实,你对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经过算计的,都是有目的的。我但凡在面对你的时候,稍微带点脑子,就应该看清一切,但我偏偏喜欢骗自己。”
说到最后,他的眼底,星光点点。
“养好身子,好好照顾自己。”
段天涯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锦儿咬紧唇瓣,心头情绪很复杂。
如果段天涯不是山匪头子,她应该会像敬重蒲兰彬、封商彦一样敬重他。
可是他的身份如此,便注定他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凶狠、不道德的。
如果不能走上正道,他这种人,便会成为天大的祸害!
转眼,除夕便至。
山寨中的山匪们,也疲惫至极,山下万家灯火,烟花阵阵。
越发勾起了他们也想要一片宁静的心情。
一直到亥时,官兵都没有攻打。
杜衡道,“大当家的,官兵也是人,他们今天也许也在过年,咱们也让兄弟们过个安稳年吧?”
段天涯点点头,“把地窖里的藏酒全都拿出来。”
酒正饮,言正欢。
外头突的传进一阵凄惨的叫声。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短兵相接的武器碰撞声。
段天涯扔了手中酒碗,怒骂一声,“狗娘养的,有完没完!年都不让人过!”
“兄弟们,狗/日的官兵,是一心想灭了咱们,连年都不让咱们过,咱们趁着今夜,把他们全都撂倒,以后天天过年!”
整个山寨的怒火,也被秦鹏发动的这次偷袭点燃了。
这个秦鹏,是阎罗王吗!
这可是除夕啊!
连皇帝都要过年,可他们竟然趁着过年打上来了!
这分明是再也不想他们好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忍下去,官兵就要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了!
“兄弟们,杀啊!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
天亮时,山下炮仗声此起彼伏。
是山民们为了庆祝新年到来放的开门炮。
黑风山上却一片狼藉,酒香味,混杂着血腥气,演变成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段天涯站在尸骨堆中,浑身是血。
他杀了一夜,可是官兵如同蝗虫,杀不尽,赶不绝!
直到天亮,他们才退下山。
留下这一地尸山和狼藉。
这一儿科,段天涯终于克制不住,跪倒地上,仰天长啸!
泪水从他的两颊滚滚而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还好吗?”
段天涯没有抬头,因为不想被她看到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回去,孕妇不宜看到这么血腥残暴的场面。”
赵锦儿冷笑,“看门的人也出来打仗了,没人管着我们了。”
段天涯猛然回头,双目通红如一头刚醒的兽。
“你想走?”
赵锦儿摇摇头,“我知道自己走不掉。我不会拿自己的孩子冒险。”
段天涯垂眸,“你不走就好。”..
他已经没有任何寄托了,如果她再走,他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真的不考虑我的话吗,段当家的?”
“什么话?”
“投诚。”
“屁话!”段天涯斩钉截铁道。
“可是你看看这遍地的尸体,一夜之前,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段天涯血红着眼睛怒吼道,“我们是土匪!土匪的命运就是这样!提着脑袋过日子,今日吃酒喝肉,明日草席裹尸,这就是宿命!”
赵锦儿却摇摇头,“没人是天生的土匪,他们跟着你在这山头上,也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你投诚,朝廷妥善安排他们,他们依旧能讨到生活。”
“朝廷只会要我们的命,妥善安排是不可能的!”
“你们也是朝廷的百姓,落草为寇,总是有原因的。若只是一两个人,那还罢了,这么多人行此事,只能说明朝廷的管理有疏漏,才会导致这种悲剧。当今皇上是明君,手下也有很多有见地的大臣,不可能把满山头的东秦子民都拖去砍头的。”
“明君?你又没有见过,何必编出来骗我。”
“我见过,我救过他两次命。”
段天涯定定看住赵锦儿,“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当朝太傅秦慕修的妻子,山下与你对峙了一个多月的骁骑校尉秦鹏,乃是我夫家二哥。你恨他不断发动攻势攻打你的山寨,他恐怕还要恨你在先,是你们先掳走了他的弟媳妇。”
段天涯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
良久,才哈哈大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是为了你。”
赵锦儿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反而不紧张了。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可以选择是杀了我泄愤,还是带着我一起去找秦鹏谈判,我希望是第二种,因为我可以帮你。”
一旁的杜衡听到两人对话,突的跪到段天涯面前。
“大当家的,若赵娘子所言非虚,咱们还是按照她说的,去找秦校尉投诚吧。截至今日,咱们山寨已经损失了五千余人,都是活生生的命啊!只要朝廷给活路,大家就此从良,不见得就比当土匪差呀!”
“连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段天涯瞥向杜衡。
杜衡含泪摇头,“我们同时进山寨的,与其他一起来的人不同,我是发自内心地佩服你,崇拜你,大当家的收你做干儿子,传位给你,我都一点点嫉妒没有,我认为这是你应得的,我也真心地为你高兴骄傲。如果可以,我想辅佐你一辈子。可是现在,你的决定,也决定着山头上另外一万五千人的死活,我不得不劝你。”
段天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踉踉跄跄走回他的房间。
“都不要打扰我,我要好好睡一觉。”
说罢,他便从内拴上了房门。
这一觉,他足足睡到天又黑,才起来。
杜衡亲自给他端来晚饭,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晚,官兵不会又上来吧……”
段天涯坐到桌边,满脸血污已经干涸,原本的狰狞和狼狈褪去不少,看起来有些荒诞和脏兮兮的。
他认真大口的把晚饭吃光,问了杜衡一句,“你吃了吗?”
杜衡点头,“吃过了。”
“很好,去问问赵娘子吃了没。”
杜衡不明所以,去问了赵锦儿。
赵锦儿披上披风,跟杜衡回到段天涯的屋子。
“当家的想明白了?”
段天涯看着她,笑了笑,“等会,就劳烦赵娘子为山头上的弟兄们多多美言几句了。”
杜衡咽口口水,不敢相信大当家的竟然说出这种话。
赵锦儿知道他表面在微笑,心里其实在滴血。
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为了山寨的兄弟们,最终向朝廷的权势低头,对他来说,比砍了他的头,还要难。
“段当家的想明白便好,只不过是跨出第一步很难,剩下的路,我相信一片光明。”
段天涯将眼底的不屑收敛得一丝不剩。
抹了一把脸。
“我这副模样,不会吓到秦校尉吧?”
“他应该和你一般狼狈吧。”
段天涯不可置信地看了赵锦儿一眼,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这句话,让他千疮百孔的心,稍稍得到了些许慰藉。
他的兄弟损失惨重,秦鹏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家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谁也没赢。
他之所以走出现在这一步,是并不是懦弱,而是勇敢!
秦鹏看到赵锦儿那一刻,二话不说冲过来抱住了她。
“锦儿!二哥可算把你找到了!”
听到这话,赵锦儿的眼眶顿时就湿了——
她早已成了老秦家的一份子,家中的每个人,都把她当成和秦珍珠一样的妹妹在照看。
她的失踪被掳,就能牵动整个老秦家,甚至让秦鹏不惜出兵,与黑风寨一举战了一个多月!
“二哥,我好想你们!”
秦鹏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二哥也想你,你被掳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家里,就是想着,二哥一定要把你找回来。现在太好了,你回来了,我侄子也快出来了。”
这是九死一生的经历,站在秦鹏身旁,赵锦儿就好像站在了自己哥哥面前,眼泪越擦越多,许久,才缓和过来,“二哥,这位是黑风寨段当家的,这些天,我在山上,承蒙他照料,并未曾吃苦,更没有受到欺辱……”
秦鹏听到段天涯的名字,顿时朝赵锦儿身后满脸血污、身量高大的汉子看去。
段天涯走上前。
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该怎么面对这个害得黑风寨死伤无数的男人,可是见到秦鹏的那一刻,他竟然就释怀了。
赵锦儿说得不错,秦鹏也狼狈不堪。
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脸颊瘦削,身上也满是血污。
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这一场攻坚战,确实是谁也没讨到巧去。
这一刻,段天涯竟然如见到多年老友似的,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秦校尉,你恨善战。我自愧不如。”
秦鹏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悍匪头子段天涯,一张口就是赞叹他。
“你也不错,只可惜走错了路。”秦鹏面无表情道。
“二哥,段当家的,是来投诚的,希望朝廷能给黑风寨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