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就是在皇城登闻殿排红绫宴的同时,雾云城的西市并蒂楼里,也在上演一出大戏。
并蒂楼过去是雾云城最大的青楼,号称“名花万朵,夕夕并蒂”,是有钱人日常取乐之所,向有“销魂窝”之称。共和成立后取缔青楼,并蒂楼因为设有戏台,就直接改成了戏院。到了大齐帝国建立,虽然没有共和时期那样严厉取缔花街柳巷,但也并不鼓励这一行,因此并蒂楼从此就成了雾云城最大的戏院。此时楼中上演的正是那出《同心记》,演何慕雪的乃是雾云城当红八小仙中列第二位的刘仙住。刘仙住扮相在八小仙中最为俊美,扮的何慕雪真个英姿飒爽,风流倜傥,台下看戏的竟然倒有一半是妇人。并蒂楼不似纪念堂一样有拘束,锣鼓敲得震天响,但每当刘仙住一个亮相,台下便是齐声叫好,甚至有些有钱的妇人将金戒指之类包在手绢中向台上扔去。此时刘仙住正在唱《同心记》的《察观》一折,这一折讲何慕雪追踪可疑人来到一座废弃的红花观,恰遇郡主秋游赏花。惊艳之余,何慕雪也怀疑郡主即是自己追踪的神秘人,便假扮公子与她交谈。这里有长长一段唱,极是吃劲,在伶人中号称是“三怕”之首,但刘仙柱这一段唱能够一口气下来,不带一点停顿,因此极被人赞许。此时正唱到“见满园花树曾被春光宠,到如今尽付西风,向黄昏细雨落了一地红”这三句。这三句悠长缠绵,在戏中郡主正是因为这三句而对何慕雪情根深种,而这三句的曲调也极为动听,因此当刘仙住一开口,台下倒有一大半人跟着唱。不仅仅是那些女子,便是一些胡子花白的,亦是哼哼唧唧,声音充溢了整个并蒂楼。
并蒂楼的一楼乃是平座,挤得满满当当,二楼却是雅座,乃是一间间的小包厢。有钱人买个包厢,寻常的看客则坐平座,井水不犯河水,同样能过足戏瘾。因此《同心记》本就受欢迎,而刘仙住更是八小仙第二位,因此岂但包厢坐满,平座亦是没一个空,后面还有不少人宁可站着也要买票进来。
二楼东首第三个包厢里,坐着的两个看客都是年轻女子。这两个少女衣著倒也寻常,但都是一头的金发。雾云城是帝国首善之区,八方辐凑,很多异邦人都定居这里,这等金发女子倒也屡见不鲜。只不过这两个少女都生得雪肤花貌,一些年轻的浮浪子弟不免会多看几眼,恨不得凑近了一亲香泽。只是她们高高在上,坐在包厢里,旁人自不可向迩,也只能暗自咽两口唾沫,心道:“这两个小娘们生得真好,却不知是谁家的。”
左边那少女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裙,年纪才十四五,右边的则是一身白,要大个四五岁模样。黄衣少女看戏看得出神,忽然小声道:“安妮,这个叫何慕雪的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明,而要这样假装?”
她说的并不是中原话。这等言语,中原人只怕听得懂寥寥无几,但声音极是清脆好听。边上那白裙女子安妮道:“罗莎梦公主……”
安妮话未说完,罗莎梦已然打断她道:“安妮,别忘了该叫我什么。”
安妮微微一笑,马上道:“是,罗莎梦。因为这儿的人都极为讲究礼仪,那个嬗婵郡主是贵族,何慕雪却并不是。如果以真实身份的话,他如果直接和嬗婵郡主说话,就是冒犯。”
罗莎梦道:“哦,那中原的贵族,就相当于我们那里的天人吧。”
安妮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只不过中原的贵族并不象我们的天人那样贤明,更类似我们伯娄人。”
罗莎梦道:“可是,我们伯娄人可没有这等不许乌毗人直接和我们说话的戒律!”
安妮笑了起来:“是啊,其实现在中原也没有这等事了,不过百余年前真是这样的。”
此时戏台上那出《察观》已演到了尾声,已然轮到嬗婵郡主在唱。这一段唱极是婉转,到了这一折最后一个亮相,乃是二人分别,在观门前不约而同回首互望,一同唱道:“恰遇到可人儿有这般,莫不是前生注定因缘。不由得驻足回望在路边,看落花如雨吹满肩。”
《同心记》全本得唱好几个时辰,并蒂楼今天便只演到此为止。这一段对唱极是动听,后台拉琴之人更是卖力,伴奏得千回百转,极是动人,台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跟着唱。罗莎梦与安妮二人虽不会唱,但听得心襟荡漾,待幕布拉上,那刘仙住与几个主要的伶人出来谢幕,罗莎梦小声道:“安妮,极东的戏原来如此好看!”
安妮笑道:“是啊。极东人别个很不值一提,又懒散又胆怯,但因为耽于逸乐,所以这些戏文倒是精益求精。”她看了看楼下正陆续出去的看客,又道:“罗莎梦,我们也走吧,亲王殿下想必已经安排好事了。”
她们两人走出并蒂楼时,门外已是人头攒动,尽是等着回去的人。秋灯节乃是帝国仅次于新年的节日,这一天雾云城近百万居民几乎尽数出门,各处都是热闹非凡。安妮和罗莎梦是坐车过来的,她们的马车便停在外面,现在戏已散场,车夫自然已经马上就会过来接她们。
安妮正在张望着寻找自己的车,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两位小姐,要不要坐我的七香车?”
安妮扭头看去,却见身后站着的是个衣著华美的少年。这少年生得也不过如此,但打扮得极是精心,头发也一丝不乱。一见安妮看他,这少年马上站直了,微笑道:“在下李议临,家伯父便是工部李尚书,不知有无荣幸结识两位小姐?”
工部尚书李蓉堂,那是当朝一品的高官。这李议临也不说自己的父亲是谁,却将伯父挂在嘴边,自是因为伯父的官职远大过了他父亲。原来这李议临一向自命风流,总觉得自己生得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因此见到年轻女子总喜欢上前搭讪。他今天也是来并蒂楼看戏,只不过首要目的却不在戏上,而在看戏的女子。方才场中之人尽在看戏,他却已然将楼里所有的女子都过目了一遍。看来看去,只觉只有楼上雅座的这两个女子最为貌美。罗莎梦多少还有点稚气,安妮却是艳若桃李,不由得他也是要高唱“恰遇到可人儿有这般,莫不是前生注定因缘”了。待一散场,马上就急着来找这两个少女,生怕错过了机会。
他这般搭讪,罗莎梦倒是觉得新奇,睁大了眼看着这人。李议临只道她对自己有意,更是殷勤,心道:“这个黄裙小娘儿实比那白裙子还要高出一分,可惜年纪稍稍小了点。”
他虽好渔色,但终究也是世家子。大齐帝国的法律甚是严谨,凡是恃强奸骗女子者,不论出身是什么,全都罪加一等,责罚极重,因此李议临亦是从来也不敢胡来,这话纵然是有调笑之意,但说来仍是彬彬有礼。安妮倒也不以为意,嫣然一笑道:“原来是李公子,不必了,我们有车。”
她这般婉拒,李议临自命风流,也不会强求。但罗莎梦听得他说什么“七香车”,大是好奇,问道:“安妮,七香车是什么车?”
李议临见她二人都是一头金发,不是胡人便是狄人,但安妮一口中原话极是流利,听不出异样,罗莎梦的口音却多少还有点生硬,但她声音娇脆,带了点口音更觉动听。听她问起七香车,他马上道:“小姐,七香车乃是新近才制成的的,外间还看不到,坐在上面进退如意,极是平稳舒适,两位小姐要不要看一下?”
原来当初五羊城有一种如意车,乃是以煮沸水银后驱动。然而水银有毒,亦是太重,而且车上生火,一来不安全,二来载人不多,却要载上比人重好几倍的柴火。李蓉堂这人心思颇为精巧,从五羊城得到了如意车的图纸后便想到若能将其改良,只怕能取马车而代之,因此组织能工巧匠攻关。只是进度极缓,直到不久前才算初步有成,取消了水银,又改用烈酒为燃料。虽说烈酒价格远过于柴火,但燃烧无烟,并且添加方便,放出的热量也远非柴火可比,如意机这才初步改良成功,制成了一辆试验品。因为不再有老式如意机那种烟熏火燎之味,所以定名为“七香车”。李议临自己也是个工部的闲职,借着伯父的地位谋了个试乘的差使,今天才将这七香车开了出来,心想凭借此车,猎艳定然手到擒来。谁知安妮一口就回绝了他,正在懊恼,听得罗莎梦问了一句,马上趁机吹嘘起来。
安妮听他这般一说,眼中忽地一亮,说道:“真的?你可不要骗我。”
李议临听她话中之意似是有门,忙道:“岂敢蒙骗小姐,我马上去将七香车开过来。”他说着,伸手捋了下鬓发,自觉这动作极是潇洒,这才道:“两位小姐在此稍候,我即刻过来。”
并蒂楼还是当初青楼时期,便在后院设有车房,好让那些财大气粗,有自备车过来的恩客停车所用。七香车极是贵重,李议临便停在了一间车房里。现在安妮答应坐他的车,李议临不敢怠慢,急急便向后院跑去。看着他离开,罗莎梦小声道:“安妮,我们坐他的车,不好吧?”
安妮微微一笑,小声道:“当然不好,所以让黑鼠先带你回去,我一个人去。”
罗莎梦“啊”了一声道:“安妮,你是想看看七香车到底是什么吧?”
安妮点了点头:“五羊城的如意机不比我们的引擎逊色,但若是有了改良,弄不好就会胜过我们了。”
安妮一直是个艳冶女子的无知模样,但此时神情却异样的睿智。罗莎梦道:“这样啊。可是我看他不象是个好人,安妮你一个人跟他去,会不会出事?”
安妮笑了起来:“他也是一个人,不用担心我。见了亲王殿下,告诉他我有眉目了自会回来。”
这时一个汉子赶着车过来了。罗莎梦和安妮二人都是金发碧眼,这汉子便完全是中原人长相,生得甚是魁梧,赶着车却甚是灵巧。这汉子到得近前,安妮道:“黑鼠,你送罗莎梦回去,我还有点事,自会回来。”
黑鼠知道这安妮小姐年纪虽不大,但聪明绝顶,极有干才,也不多话,点了点头道:“遵命。罗莎梦殿下,请上车。”
罗莎梦上了车,却还有点不安,小声道:“安妮,你可别杀了他。”
安妮怔了怔,马上微笑道:“当然。”
其实安妮还真个动过除掉李议临,将那七香车弄回来的心思。但马上想到李议临既然能试驾工部如此重要的东西,地位定然不低,而七香车也不是轻易能带出去的,这么做的话反而会惹出乱子来,所以还是找机会,看能不能得到七香车的图纸。
黑鼠刚带走罗莎梦不久,李议临已驾着七香车过来了。雾云城其实也有如意车,但如意车一开出来便浓烟滚滚,车后一大堆柴禾,而且只能行驶在平整坚硬的路面上,因此太不实用。而七香车虽然车速并不如何快,但轻巧无烟,一下吸引了很多人注意,一些孩子更是挤在一边。李议临生怕那些美人等不及走了,一路连哄带骂,这才将那些小孩赶开了,到得近前见安妮还在,罗莎梦却不见了,忙道:“安小姐,那位小姐呢?”
安妮道:“她先回家了,难道我不能坐李公子的车么?”
李议临见安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怨如慕,仿佛说得出话来,人也似雪狮子向火,险些儿要化了,说道:“哪里哪里,安小姐肯赏光一坐,实是万分荣幸。安小姐,请上车。”
七香车并不大,前后排各两个座。前排是驾车之人坐的,但安妮没坐后排,却坐到了前非李议临身边。待她一上车,李议临鼻子里便闻到一股极淡的异样甜香,不禁心襟荡漾,说道:“安小姐,你坐稳了,我这就开车。”
他方才听罗莎梦称她为“安妮”,便道是姓安名妮。但安妮微微一笑道:“我姓巴,巴安妮。”
李议临道:“原来是巴小姐。”肚里却想着,姓巴姓安,也没什么打紧,坐上来了,自不能让你轻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