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忘年之交(上)

舅舅作为帝国军第一将,他的座船果然很是豪华。倒也不是说布置有多高级,而是布置得极是用心。不说别个,这功房又宽敞又明亮,却又吹不到外面的海风。而地板铺着草席,就算脚底出汗也不会打滑,那地板本身也打磨得甚是平整,连个毛刺都没有。

墙边的兵器架子上放着各种木制兵器。我拿了一把木刀,试了试重量,觉得甚是趁手,便抱刀在手,摆了个起手式,开始练宣叔叔传我的那套斩影刀。

斩影刀的妙处,在于出刀时隐去刀势,因此对手若是不识刀路,往往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宣叔叔也说过,斩影刀正因为过份注重手法的巧妙,有时不免就有点本末倒置,牺牲威力以强调手法了。宣叔叔将这路刀法全传给我了,看我使出来时也叹息说铁哥远不如我使得好,这路刀法将来定然不姓宣了。

我将斩影刀一路路使来,只觉出手越来越顺。我平时在家中后院练刀,虽然父亲将地面整平了,但哪里有这功房这般平整如砥,踩上去毫不费力?我越练越顺,心想如果这当口与人对打,不知有谁能打得过我?便是文豹师哥,现在也不见得会是我的对手。

我正在得意,忽然听得有人高声道:“好刀法!”

这声音很是苍老,却说得旁若无人。我一心沉浸在练刀中,也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边上,不由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这老头子正是先前晚来的那人,他现在倒是悠闲自得,手里还拿着一个银酒壶,上船的时候他满脸通红,现在脸上的酒红倒是淡了些。

他年纪这么大,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收好木刀,上前行了一礼道:“老爷爷。”

我叫他一声也是因为看他头发胡子都白了,少说也比我大上五六十岁。只是他倒是有点着恼,一下站了起来道:“老?我老什么?你别看我胡子都白了,你这样的小娃娃,我一只手打你三个!”

我抓了抓头。他这样的我打他三个只怕也是谦虚了,他倒是大言不惭。不过在家里妈就常跟我说,看见老人得尊敬。“老小老小,老了变小。”这句俗话就是说人一旦老了,脾气倒和小孩一样。这个老头子头发胡子都白了,可这脾气也真个和小孩差不多。加上有点酒意,更是不肯善罢甘休了。我道:“是,是,是,老爷爷,要不,您练两招教教我?”没待他拒绝,我又道:“老爷爷,我的刀法练得总有毛病,总是因为没有高手指点的缘故,请您千万给我开一下眼。”

虽然妈跟我说要尊敬老年人,可我不和他动手,让他自讨没趣,应该也没什么。他敢吹嘘什么一只手打我三个,那让他这把老腰扭出点伤来,也是给他个教训。我猜他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不怕硬,就怕软,我越是低声下气地央求他,他就越不好推辞。果然,我连着叫了他两遍“老爷爷”,他这回倒没嫌我把他叫老了,倒是眼睛也眯了起来道:“是么?你是听你舅舅说的吧?嘿嘿,也是有缘,好吧。”

他伸手便要来接我的木刀。我听他说起舅舅,倒有点不安,问道:“老爷爷您认得我舅舅?”

“小傅我怎么会不认得?就是他请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今天他没空过来了。正好,他没空,我有空。”

这老头子倒是毫不客气,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过了那木刀,掂了掂份量,说道:“倒是有点压手……”

我道:“老爷爷,您若是嫌重的话……”

没等我说完,他已是吹胡子瞪眼道:“我怎么会嫌重?小子,我是怕伤了你!”

练刀房有用木刀的,也有用竹刀。竹刀因为要轻得多,一般伤不了人,但也与真刀相去甚远,因此只是给初学者用。一般进阶了,用的都是木刀。有些大号木刀,其实比真刀还要重。我力量不算小,挑的这把刀不算轻,但这老头子年纪这般大,就算有握刀之力,可长力肯定不行。我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他不好意思拿这把重刀。果然,他这脾气是能上不能下的,我若不说,他说不定换把轻些的木刀了,可现在却是死活也要硬撑下去。我心中暗笑,去兵器架上拿了把,说道:“那,老爷爷,对不住了。”

我挑的这把要细一些,却要长个两三寸。运刀之法,自然也不是越长越好,但宣叔叔也跟我说过,刀诀有谓:“一寸长,一寸强”,一般长一点都会占些优势。这老头年纪虽大,但手脚灵便,一双手更是比寻常人要长,显然是个常年练武之人。虽然他比我大概要大个五六十岁,可也不能轻敌。

他见我拣了这把刀,嘿嘿一笑道:“小子,老头子倒上了你的当了。”

我听他这般一说,心里不禁有点后悔。父亲说过,我对胜负看得太重,吃了亏无论如何都得找点便宜回来。这虽然不算坏脾气,有时就未免过于咄咄逼人了。这老头子认识我舅舅,还是舅舅请他来传话的,他年纪又这么大,又带着醉意,赢了他也是胜之不武,难道我真要让他闪伤了腰不成?想到这儿,我也有点心平气和了,说道:“那我换一把吧。”

“不用,就这把。”他拿着酒壶喝了口,眯了眯眼又道:“不过老头子到底也老了,不以筋骨为能,要和你斗上半天可吃不消,只能一招定胜负。”

他说着,将那酒壶放边上一放。这银酒壶也不大,这么一放,听得出还有大半壶酒。一听到这声音,我心头忽地一沉。

不对,他绝对没有喝醉!

没等我回过神来,眼前一花,这老头忽地抢步上前,木刀直直向我劈来。这一刀风声甚急,竟然是那种实战进要取人性命的刀法!

我怎么也没料到这老头子刚才那一副醉态可掬的样子居然在骗我,看来他是那种一喝酒就上脸的人,虽然满面通红,其实根本没喝几口。只是我刚才还在想着该如何不伤他,现在出刀挡格已来不及了,只有闪躲。只是他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竟然不比宣叔叔弱,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百忙中唯有一低头,人几乎要伏倒在地,左手趁势一按地面,身体一下凌空打了个滚。

这并不是斩影刀,而是宣叔叔教我的一路地趟刀法。宣叔叔刀法极精,但这路地趟刀法他没学全。这路刀侧重于攻敌下盘,很多招数几乎是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宣叔叔说,由于一般人运刀都偏重于攻击对手的上半身,地趟刀法偏生反其道而行。只是这路刀法因为走的纯是偏锋,也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难以守御。毕竟,当一个人几乎全身都贴在地面的时候,想护住全身是很难的事,因此地趟刀几乎都是进手招数,一旦失手,就很难全身而退,因此宣叔叔当初学这刀法时,学了一半便觉得得不偿失。不过偶而一用,也有出其不意之功。我现在只是为了闪过这一刀,也只能将攻招当守招来用,赌一下这老头子追不上我。但假如他追上来的话,这一刀再直直斩下,那我真要如砧板上的鱼一样了。

我的动作很快,一眨眼便已翻了三个身,人也已经滚出了五六步远。一觉得够远了,我一下翻身跃起,生怕他会得理不让人地攻来,手中木刀在面前一横,只待护住自己。然而他并没有追过来,只是在那边嘿嘿一笑道:“小子,我老也不老?”

我定了定神。他提刀在手,却稳稳站在那边,并没有追击。我有点着恼,说道:“老爷爷,你怎么耍赖!”

他先前装出一副醉态,实是骗了我。我如果反应慢一点,刚才一下被他劈中,就是不明不白地输了。但他又是嘿嘿一笑道:“兵者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小子,这是兵法,可不是耍赖。”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父亲也对我讲过,是兵法中的两句。但我对兵法兴趣不太大,听过也就算,不似文豹那么用心,没想到从他嘴里又听到了。只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比武也有用兵法的,他说得振振有词,可这种装假骗人,不是耍赖又是什么?我也有点气,说道:“好吧,老爷爷,那我要看看你还能点什么。”

方才被他一下抢攻,弄得我大是狼狈,这回可轮到我攻了。我也不和他说什么能而示之不成,用而示之不用之类的话,木刀在身前左右一分,喝道:“中!”

这才是斩影刀。斩影刀能隐去刀影,旁人几乎看不到刀光,因此初遇之时,往往还以为是什么魔术。我才使出,这老头子却也神情一肃,喝道:“好刀法!”

方才他见到我时也正是喊了这一句。我不等他再喊出点什么名堂,木刀已然斜斜劈下。不过我终究没敢下黑手,这一刀很有分寸,刀尖最多划到他的胸口。就算斫中,也不过是在他皮肉上划一下,划出点小伤而已。

这一刀斩出时,我右脚不禁又向后挪了挪。刀剑无眼,虽然是木刀,在人身上划一下也不好受。划不中他还好,万一让他伤得重了点,我都不知怎么善后了。只是我刚挪了这小半步,他眼中忽地一亮,人反而抢上一步,喝道:“中!”

他的刀竟然也是斜斜向我前心划来。我自信他看不到我的刀势,可是他这一刀与我的刀势竟是如出一辙,加上我生怕伤了他,还退了这小半步,现在他的刀几乎是贴在我的刀下方划来。我这一刀顶多压在他的刀身上,可他的木刀却会实打实地斫中我。

他原来等的就是我这一招!

我大吃一惊,现在再没别的办法了。好在他动作虽不比我慢,但我毕竟比他年轻得多,身体要远比他灵便,他这一刀刚劈出,我手一松,一下松开了自己的木刀,伸手按向他的刀背。

这一招“换刀式”已是败中取胜的招式了。刀背无刃,就算他用的是真刀,我抓住他的刀背也不会有用。虽然抓住刀背的力量肯定及不上他握刀的力量,但我并非要夺他的刀,而是按住他的刀后便可将他的力量引在一边,同时左手接住所弃之刀,再以左手出刀攻击。话虽如此,这一手便是宣叔叔也不敢轻用,因为万一失手,那就再没还手的余地了。好在我手脚之快,只怕宣叔叔都不及我,他的刀又不似斩影刀那样能隐去刀势,右手一松一探,一下便按在了他的刀背上。没等我松一口气,右手便觉一轻,居然感觉不到应该有的力量,而左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我刚松开的那把木刀,竟被他一把抓了过去!

他也用了换刀式!

我只觉背后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就算知道这只是一次比试,可如果是真刀相斗,我这换刀式一失手,已等如把性命都交到他手中了。现在我抓着他的木刀的刀头处,而我的木刀却被他夺去。唯一的办法,是抢在他之前抓回刀来。只是我刚抓住刀头,却见他的左手一甩,我所弃之刀被甩了半个圈,一下抓在他的右掌中。就算我动作比他快,但也不过是快得短短一瞬,哪里及得上他是有备而来,虽然右手抓着他所弃的木刀刀头,几乎同时甩了半个圈,但我的左手抓住刀柄时,已是比他慢得一步。只不过电光石火般一瞬,他的木刀中宫直进,刺向我的前心。我已来不及抢攻了,只来得及用木刀一格。可我不是左撇子,左手的动作和力量都远不及右手,更不消说已落了下风,这一格根本格不动他的木刀,双刀一磕,反而被他磕了出去,他的木刀却已到我心口了。

木刀没有锋刃,然而也有一定硬度。如果是我全力用木刀扎向他的前心,只怕这老头子会被我一刀扎得闭过气去。可这老头子力量也不算小,这样扎中我的话,定然也不好受。现在再无办法,唯有逃跑。我奋力向后一跃,然而我也知道实是来不及,只不过本能让我不得不如此。只是我已准备好受他一击,可跃出了好几尺远心口仍没感觉,待站住了,定神看去,却见他握着那把木刀,并没有追击过来。

虽然他年纪老了,但看刚才的出手,这一刀要扎中我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此看来,他是手下留情了。我本想让他尝尝苦头,没想到反是自己尝了点苦头,心里实是不好受。加上他还说好只试一招,现在我想找回面子都不成了。其实就这一个照面,我已知他的刀法、力量、速度统统不如我,可我就是看他头发胡子都白了,不敢毫无顾忌地出手,这老头子又是赖皮得紧,想起来刚才我选了一把细长一点的刀时,他就已经想好了用这换刀式了。这一换刀,就反而是他占了武器的优势了,亏他还说得大度之极。不过我也不敢太不服气,纵然生死相搏的话他肯定斗不过我,可这老头子意外的厉害也让我有一点点佩服。除了父亲和宣叔叔,他可能是我遇见过的第三个好手,文豹恐怕也比不上他。我道:“老爷爷,你真厉害。”

他赢了一招,这回倒没吹胡子瞪眼嫌我把他叫老了,反而笑眯眯地道:“小小郑,这回你知道厉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