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黑船来袭(下)

正如暴风雨来临之前往往格外晴朗,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时间过得很快,已然是黑船出现后的第四天了。这四天里,五羊城的船只进进出出,也很是热闹。这几日宣鸣雷却是废寢忘食地布置,事无巨细,无不过问。他是久战宿将,深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之理,因此不惜严格到苟刻,两座炮台上的炮口也不允许有一点锈迹毛刺。

当初南北交兵时,北方水军曾兵临城下。当时若不是郑司楚死中求生,以奇计翻转局面,五羊城必定早已陷落。正因为有这先例,郑司楚在去职前就提出了建立“左坚”、“右固”两座炮台的提议,得宣鸣雷与谈晚同竭力赞同,花费两年功夫,在南门外海建立两座人工岛礁,筑成了两座炮台。左坚台与右固台可谓五羊城南门的两把巨锁,只消这两座炮台不失,敌船就几乎不可能侵入到南门口来。然而话虽这般说,但炮台建成后,还不曾真正使用过,只不过演习了几次。在实战中能不能发挥如此威力,便是宣鸣雷也不敢打包票,因此更不敢大意。左坚与右固两座炮台上都设有三门巨炮,炮台也都是以巨石垒成,宣鸣雷下令趁这时再整修一遍,将破损处修得滴水不漏。

第四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三日的黄昏,宣鸣雷对城头做了一回巡察,正待下城去吃饭,一边的副将赵西城急急过来道:“次帅!斥候船示警!”

赵西城是跟随宣鸣雷多年的副将,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却十分小心谨慎,也经过了多次战阵。此时他却显得有些慌张,宣鸣雷闻言,心头便是一凛,抬头望去,却见海面上,远远地有艘小船上有一红一黄两面旗帜正在挥动。

那正是派出去巡察外围的斥候船在打旗语。因为距离城头尚远,所以他们打的旗语会由左坚台与右固台上转发过来。要转发当然会有延迟,只是宣鸣雷现在哪还等得及,从身边抓起望远镜看去。他这望远镜是工部司为他特制的,镜片是有高纯度水晶磨成,看去非常清晰。他一边从望远镜看去,嘴里一边喃喃道:“敌、船、十、三、攻……”刚说到这儿,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旗语一下被一片烟雾笼罩住了。

斥候船中炮!

宣鸣雷的心仿佛被针猛扎了一下,手也为之一颤,险些就要叫出声来。虽然战事一起,都是敌人,但斥候船是侦察所用,主力战舰一般也不会对这等小船动手,因为如此做法,就表示要下绝手了,万一不能震慑对手,反使对手同仇敌忾,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兵法亦云:“围师必阙”,意思就是包围对手一定要留个空缺,以防敌人发现走投无路,反倒放下一切死拼到底。黑船如此做法,难道是不懂兵法么?不等放下望远镜,他沉声喝道:“西城,传令左坚右固二台,准备迎击,港口商船尽快疏散!”

现在港口还停着十余艘商船。对方不宣而战,突如其来,这些商船只怕会遭无妄之灾。来者是客,他们来到五羊城,五羊城自然有义务保证他们的安全。同时,也不敢保证这些商船中没有对方事先布置的内应,因此将他们疏散到外围乃是上策。这一点,宣鸣雷事先也都已布置好了,自是有备无患。

赵西城虽然不长于战阵,但做事却相当干炼,答应一声,马上下去安排。宣鸣雷又向边上一个亲兵道:“小何,马上去拿些刈包到复兴舰去。要大的,只怕我们再没时间垫肚子了。”

战事一起,现在既没心思,也没时间吃饭了。一旦战事胶着,更无余暇吃东西。只是腹中饥饿,又难以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局,因此宣鸣雷也早就准备了这两手。所谓刈包,就是一张厚厚的蒸面饼,将肉菜之类一裹,便可入口。五羊城以商贸为主,人们大多忙忙碌碌,忙起来都没功夫吃饭,偏生又很讲口腹之欲,有人便发明了这种刈包,既方便又好吃。宣鸣雷对吃上甚是讲究,就算现在事态紧急,他也不愿将一桌好菜浪费了。那亲兵小何也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宣鸣雷又顺口下了几道令,要传令兵向左坚右固两炮台随时准备攻击敌船,便带着几个亲兵向座舰复兴号走去。

五羊城水军,昔年被称为天下之冠,因此在和议达成后,帝君提出的条件之一便是削减五羊城兵力。现在五羊城一共只有一万兵力,而且是一支防御性武装,不再具备攻击力。只是纵然攻击力量不足,全力防守的话,却仍可称得上铁桶一般,就算南北战事再起,北方全军压上,宣鸣雷也自信足可挡上十来天。

宣鸣雷的旗舰复兴号是改装过的半铁甲舰。当初第一艘铁甲舰天市号便是在五羊城出现,而那时的战舰都是以星宿为名。现在五羊城成为了特别区,战舰也已不再被纳入星宿系列,又受到帝国压制,只允许保留花级战舰两艘,雪级战舰十艘。风花雪月四级战舰中,最大的风级战舰已不允许建造,最小的月级其实只是小艇,能作为主力舰的也就是花、雪两级。而且铸铁炉规模也受限制,所以现在五羊军已无法铸造天市号这样的纯铁甲舰了,复兴号是一艘木质战舰改装的穹面铁甲舰,载号一百九十人,装置如意机两台,舰炮二十门,已算得现在五羊军中第一等巨舰。穹面铁甲即是指的战舰上仅要害部位覆盖铁甲,虽然是半铁甲舰,但较寻常木舰的防护力强了很多,又减轻了战舰重量,速度也较快。宣鸣雷对复兴号更是寄予厚望,建成后打理得仔细无比。战舰常年在水中,时间一久,舰身便会长满了藤壶螺蛤之类的东西,影响船速,而复兴号上却是却是干干净净,因为宣鸣雷有严命,夏日每月都必须对复兴号进行一次清理,冬日则三月一次,如此船只一直保持着最佳状态。

现在,终于又要实战了。身为百战宿将,宣鸣雷心中也不禁有些久违的激动。一上船,他马上便上了自己的指挥舱。指挥舱就在舵舱后上方,随时可以看清周围环境,而且向炮位发令也十分方便。一进指挥舱,他刚把那架望远镜挂号,赵西城便已急急过来了:“次帅,命令已经发布,全军已在待命,随时都可出击。”

赵西城别个不甚强,但这些传令调度却极是拿手,因此与宣鸣雷正好可以互相弥补。二人搭档多年,已有默契。宣鸣雷也不多说,只是道:“花雪两级战舰列偃月阵以待。”

月级小战舰用得最多的是化整为零的抢滩。由于五羊水军不是进攻型军队,根本没能力远航,自然也谈不上抢滩,本应最多的月级战舰也不过二十余艘,当战事起来时,也基本没有什么大用,担当主人只有花雪两级。这偃月阵是水军的守御阵法,以两艘花级战舰为中心一字排开,守住南门,也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战法了。只是葵花王朝的舰队竟然连斥候船都击毁了,这等行径已是丝毫不留余地,他们难道就如此自信能一定取得胜利么?

看着海面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帆影,宣鸣雷心头不禁有了一丝忐忑。这一次战事太突然了,他也完全不曾预料到。黑船这种骄横无比、不留丝毫余地的做法,让身经百战的宣鸣雷越来越是心惊。

司楚兄,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就好了。

宣鸣雷不禁回头看了看城头。其实不仅是他,五羊城的宿将几乎都有这般一个信念,便是若能得郑司楚指挥,便不会有失败的可能——尽管那一次郑司楚最终其实也是败了。

此时城头上,守将叶子莱同样有些忐忑。

当初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如今只剩了他与谈晚同、崔王祥三人了。谈崔二人出自水军,他已是五羊军中硕果仅存的陆军将领,尽管目前五羊军中的陆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就算五羊城陆军数量极少,但战事一起,陆军所担的责任实是比水军更重,因为万一敌军突破了水军,陆军就是五羊城仅存的防线了。

“能不能守住?”

先前谈晚同也曾向叶子莱问起这话。叶子莱没有多想,便答道:“守不住。”

五羊军目前有一万人的编制,因为受帝国压制,名义上不允许陆军存在,因此叶子莱这支陆军其实也是编在水军里的,只不过担任的是守城之责,人数还不到八百。即使以八百人的编制守住长达一里多的南门,只消稍懂点兵法,便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尚可称得上是支劲旅的水军抵敌于外,陆军则在城头辅助。假如敌人真的突上了城头,那实际就已经败北。

虽然这话有点丧气,但谈晚同并没有异议。谈晚同昔年号称“水天三杰”的第一位,待宣鸣雷进入五羊城,立下奇功后,他才甘愿退让,让宣鸣雷替补战死的纪岑补足“水天三杰”名号,但将首座让给了他。只不过虽然他退居次席,宣鸣雷对他亦甚是佩服,说他自己是个勇将,谈晚同却文武双全,是个智将,实在自己之上。正因为如此,后来兵部司长出现空缺,需要提拔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曾提拔在军中已实际位列第一的宣鸣雷,而是让谈晚同由军转政,担任此职。

兵部司长,等同于帝国的兵部尚书,虽是政职,却同样也是军人。谈晚同在这个职位上,的确比宣鸣雷更要称职。这些年,在帝国的压制下,他抓住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竭力不让五羊军一蹶不振。更新战具,修缮战舰,补充辎重,这些事虽然烦杂,但谈晚同几乎是从五羊城的预算中一点点挤出了节余,用在了水军上。今天五羊水军尽管编制缩减,但实力并没有一落千丈,谈晚同堪称厥功至伟。只不过正因为如此,谈晚同也很清楚五羊军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攻尚不足,守则有余。这个结论,亦是军中的公论。然而,这个公论也仅仅是一个理论,假如敌人的实力超出了预想,那么守同样也是不足的。叶子莱亦是宿将,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他也很信任宣鸣雷的能力,可是黑船的骄狂让他也很是不安。

黑船远道而来,下书又如此无礼,不可能是一时性起,他们肯定也评估过五羊城的实力。现在仍然这样做,那么意味着黑船自觉定能取胜了?他们到底还有什么隐藏的实力?

现在这支八百人的陆战队中,有近半要操控左坚台与右固台两处的炮火,也就只剩下四百人左右负责城头的火炮。这四百人纵然精锐,可一旦敌人突上城头,便再不能有还手之力了。正因为清楚的知道胜败的关键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叶子莱站在城堞边,不时拿起望远镜看着远方的海面,心头越来越是焦躁。

左坚台与右固台的守将都是叶子莱的得力部下,也都经历过当初的南北大战,驻守左坚台的主将更做过当年的权帅郑司楚的副将,威名赫赫。不管怎么说,这道水陆交织的防线怎么看都无懈可击,可叶子莱仍是越来越不安。这道防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仍然猛扑过来,那么只能认为他们有了绝对的把握。而这把握,叶子莱怎么也想不出来。

不仅叶子莱想不出来,在南门外的崖上眺望远方的郑司楚也想不出来。

郑司楚不是军人,自然无法在第一线,他在的地方是南门边的一处峭壁。这儿是平时五羊城民夏日吹海风乘凉的地方,此时也聚集了不少看客。毕竟五羊城已多年未见刀兵,这一回有外敌突如其来,这场热闹不可不看,因此这块原本可以容纳百来人的悬崖此时挤了足有上千人,当真是摩肩接踵,当中居然还有几个提着食盒子叫卖小食的穿插不息,简直与一个戏院子相仿。

与上一次北军兵临五羊城南门时也差相仿佛。

郑司楚默默地想着。但上一次他是在最前线,这一次却成了观众。尽管不能直接指挥作战,但郑司楚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黑船那封无礼之极的下书中,第一个条件就是废除福寿·膏禁令。显然,福寿·膏的流入,其实正是这个不知来历的葵花王朝的主谋。福寿·膏禁令可以说是郑司楚一手促成的,但郑司楚也一直以为那是一些商人的个人行为,根本未曾想到竟然会是一个王朝作为后盾。

福寿·膏这东西,若是使用得当,不失为一味灵药。但现在作为消遣所用,却是有百弊而无一利。葵花王朝作为幕后指使者,不会不清楚。但他们仍坚持要将此物作为通用品,其心大是可疑。而现在借这名头动起刀兵,更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用心。而那天郑司楚虽然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有一件事却也让他耿耿于怀,那就是葵花王朝的实力。

五羊城建起这一套防御体系时,郑司楚虽然已退出军队,其实却也参与了不少,特别是这左坚台与右固台两座炮台,更是借鉴了当初之江省东平城的设置。只消这两座炮台不失,南门可以说固若金汤,敌军攻不进来的。这一点,那于佩利提督只消不是瞎子,定也看得到。但他们并不曾知难而退,解释只有两种,一种是于佩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进攻。另一种,就是……

郑司楚已不敢再往下想了。五羊城和平已久,南北大战,多少坚城都遭到过兵殛,但五羊城一直未受到实质伤损。难道这一次真会是例外么?

他想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望远镜来。这望远镜是郑司楚当初在军中时带在身边的,这东西因为镜片需要上好水晶磨制,价格不菲,又没什么实际大用,因此一般人很少置办,只有那些有钱有闲之人才会买上一个作为玩物。到这悬崖上来观战的自然都是有闲的,其中也不乏有钱之人,有好几个衣衫甚是华美之人都掏出了望远镜在看。郑司楚衣著朴素,却也掏出个望远镜,站他边上的几个人都甚为诧异,心道这汉子穿得朴素,没想到家底倒也殷实。郑司楚也不去理会旁人眼光,将望远镜凑到眼边,轻轻转动,调整焦距。

望远镜的镜片是水晶做的,而水晶品质好坏差异甚大,一般都因为有杂质,所以透光不甚好,看远处便模糊了。郑司楚这望远镜是他姨夫陈虚心为他特制的,所用水晶虽小,却是极品,晶莹剔透,真如极净之水凝成的寒冰。随着转动,他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却见海平面上,一排黑压压的黑帆一字排开,掠波而来。

十三艘。

郑司楚极快便数清了来船的数量。这些船都介于花、雪两级战舰之间,而花级战舰一般载员三百余人,雪级在百人上下,取个均数两百,那么敌人如果满员的话,会高达两千。即使不满员,也定会有一千多。一千水军,那也是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了,现在的五羊城军队一共才不过一万,其中还包括了八百陆战人员。葵花王朝派出一千多人远征五羊城,那已不是一次寻常的行动,而是势在必得。

他们究竟有什么实力?

这团疑云在郑司楚心头越来越浓。黑船将五羊城的斥候船也击毁了,那就是下了一封死战不休的战书。即使十三艘战舰的舰队实力已然超过了五羊城,但想要攻进来,却仍是不够的。他们究竟还隐藏了什么实力?

郑司楚正想着,却听得远远传来了一声炮响。

那是左坚台上开炮了。虽然葵花王朝的舰队一字排开,却也并非完全在正中,距左坚台要近一些。左坚台的守将名谓石望尘,是郑司楚当初一手带出来的副将,曾是五羊城骑兵队的首将。五羊城向来长于水战,骑兵一向是个软肋,但在郑司楚当初的苦心经营下,这支骑兵成为一支可圈可战的劲旅,让长于骑战的北军也吃尽了苦头,因此在南北议和后,五羊城一共只能保留一万军人,其中陆军必须撤除,这支骑兵更是在裁撤之列。骑兵被裁后,石望尘自然也被编入水军,后来设置左坚右固二台,他就成为左坚台守将,亦是这两座炮台的主将。郑司楚心知石望尘有勇有谋,而且颇通兵法,虽然并不是火炮营出身,但兵法都是相通的,由他主持左坚台,绝对可以放心。眼见是左坚台先行开火,他的心也是一宽,心知定是炮台的巨炮射程较长。

舰炮不能无限制地增加口径,因为船身会承受不了火炮的后座力。岸炮却没这种顾虑,所以当初郑司楚就提出了增设两炮台的建议。两座炮台,加上城头的火炮,三处结成一体,结成的炮火网堪称无懈可击。

左坚台这一炮发得极准,一炮射出,当先一艘黑船的黑帆被削起了半片,船身也立时起火。一见这情景,便是悬崖上的看客也齐齐发出了震天般一声观呼。只是这声欢呼的尾声还不曾平息,却听有个人声嘶力竭地叫道:“那……那是什么?”

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郑司楚在触目的那一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快抓不住望远镜了。

不可能!

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甚至,郑司楚的右手还在自己左臂上狠狠拧了一下。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也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致还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然而臂上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明白,眼前这一切并不是噩梦,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大劫来了!

不知不觉,郑司楚眼角也有些湿润。他已向不流泪,然而此时才知道,当绝望来临时,泪水仍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