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满月孤零零的在空中高悬着,半捧银灰的月光洒落在这边关小城,寒风萧瑟,吹乱了少年人额前散落着的些许碎发。
大宝跺了跺早已僵麻了的双脚,他沉沉的呼着气,莹白的水雾似是一道屏障般令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起来,朦胧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京中谢府的高门阔院。
亭外青意渐浓,春色渐暖,淡扫峨眉的妇人半倚在贵妃榻上,她轻操吴侬软语哼唱着半截不成曲的江南小调,如葱的指尖轻轻抚过怀中孩儿的细发,孩儿顽皮的捏皱了妇人的撒花烟罗裙,妇人轻笑着,温柔的拢住那双做乱的小手,轻轻塞入了一块梅花糕,
“娘,”大宝不禁低声轻唤。
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被疆风一吹,冻成了道道冰痕。良久,他才抬手抹去了眼睫上的冰雾,露出一对微红湿颥的眸子,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他舔了舔唇,那梅花糕甜香的气息仿似还萦绕在嘴边。大宝扫了眼街上高挂的红灯笼,猩红的光照亮了半条商街,好似谢府那日的大火般,冲天的火光肆意燃了一夜,照亮了半片京城的天儿,令他不寒而栗。强忍住心内的不安,大宝快步朝巷子走去,步伐沉重,带起了街面上片片染尘的落雪。
整个巷子也被那盏红灯笼罩着,红光覆上大宝那湿颥的眼,大宝又觉着那灯恰似世子娶妃时的十里红妆,遮天蔽日,望不到尽头。又像娘亲胸前阴湿衣襟的片片鲜血,刺目锥心。他深吸口气,平复了胸腔内积压的惧意,举起冻僵的手掌,敲动起面前的门板。
“咚—咚—咚”,敲门的声响在冬夜里显得格外寂寥。
院内响起走路时的细簌声,半响,门板被拉开了一条缝,从内探出一张清秀的面庞,“咦,怎么是你?”
无忧拉开了院门,伸出一只手轻抓上大宝的手臂,“快进来,天这么冷,怎么还在外头傻站着。”
大宝僵硬着扯出一丝笑,跨进了小院,又反身闸上了门板。
室内烧着火炕暖融融的仿似春日。无忧冲了杯温热的乳茶笑吟吟的塞进了大宝手中,她坐在桌的对面,望向眼前少年人,道:“吃了不曾?”
大宝先是摇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
无忧瞧看着大宝那略显青寡的脸,柔声道:“那就再吃点夜宵,你先坐着,我去做些来。”
大宝闻言忙放下手中的乳茶,语气急促着,“不急,我不饿。”
房内灯影摇曳,烛火噼啪作响,大宝瞧向无忧那半隐在烛光中的面庞,良久,才犹豫道:“今日那个大将军,他,他为何而来?”
“大哥去巡疆了,他替大哥送我回来。”无忧脆声回到,她转念又想着大宝今日莫名的举动,疑惑道,“怎么了?你与他相识吗?”
大宝眉头稍松,原本跳到喉头的心终是落了地,他操着少年人稍显暗哑的嗓音说:“不相识,我只是在市井里曾听人提起过。”
“哦。”无忧颔首,一双杏眼炯炯有光,浓郁的八卦之气迎面而出,这谪仙貌似还真是神秘的很。她拖着圈椅跨坐到大宝的身边,满脸的兴奋,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大宝瞥了眼无忧,嗤笑了一声,略带鄙夷的说:“无非是世子将军,家世显赫,妻贤貌美,孩儿聪慧一些夸人的词罢了。”
“那谪仙已经娶妻了?不是说这军中的将士娶亲都不会太早的吗?”无忧声音里略带着一丝的失落,好容易来个谪仙似的男人,爱的小红柳还未落种,就生生的夭折了,难不成她也要和师父一样,孤独一生了?师父好赖还有她做伴儿,那她,难道要和院儿里的老黄牛为伴?这老天也太不厚道了吧。
大宝瞧着无忧一脸的纠结失落,从鼻孔哼了一声,“他十八就娶妻了,如今都快而立之年了。”他觉着心中的那丝恐惧虽然没了,反倒是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气来,他顿了顿喉咙,又说道:“京城来的男人坏的很,朝三暮四,娶妻纳妾,你莫要做他想了。”
无忧瞪了大宝一眼,这小子平日里颇为乖顺,今儿却敢顶撞她了,真是长本事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瓜蛋子。她起身一把拧住大宝的耳朵,轻喝道:“好你个大宝,如今都敢教训我了?我不过是问问,哪里就做他想了。”
无忧自小就做活计,手上的力道自然比平常姑娘更重一些,这猛然一伸手,倒是把大宝的耳朵拧的泛起了红。大宝一时吃痛,龇牙咧嘴的哼叫出声:“忧娘,忧仙子,忧美人,您快些放手,我这耳朵都要被你拧掉了。”
无忧听着大宝的讨饶,看了看那泛红的耳朵,讪讪着松开了手,不过是想逗逗这小子罢了,没成想出手重了,她这身劲头真是越来越大了。无忧坐回了圈椅,悻悻的将手藏到桌子下面反复搓动着,大宝生的细皮嫩肉的,下次教训他还是莫要直接动手了,轻轻一用劲儿皮肉就红了,劲头再大些,拧哭了可咋办?他也不小了,要真是被拧哭,无忧转了转眼睛,要真哭了,那可是太丢人了。
大宝搓揉着耳朵快步将圈椅挪到了无忧的对面,转身坐回圈椅,
“那个,还疼吗?”无忧闪动着杏眼,满脸的愧疚。
大宝摇摇头,耳朵虽然还疼着可心里却极为熨帖,本是他多想了,忧娘这种动不动就耍粗的野性子,怎能入了那世子的眼?那种人怕是只会心悦京中那群德才兼备的贵女吧,嗤,忧娘这种女人的好,怕是一辈子他也享用不到。
大宝原还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唇角微翘,温着嗓音道:“忧娘,你还是想买一个小相公吗?”
无忧眨眨眼,这不是她一直的念想吗,大宝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些年来他貌似还是第一次深夜来她这,还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无忧压下了心中的疑惑,道:“是呢,这么些年一个人守着这酒肆终是孤零零的。”
大宝瞥眼瞧向地面上那抹跳动的烛影,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不安,道:“忧娘,你先莫要嫁人。”
无忧不语,她侧目望着少年人初显坚毅的额角,剑眉星目,鼻头不似谪仙的高挺却带着一抹如兰的雅致,如若生在大户人家,这孩子定是个翩翩俏公子吧,也会读书考举,大宝很是聪慧,说不准还会捧个探花回来,无忧静静的望向大宝,她与他相识也有九年了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往事,大宝虽然流落市井,举止却颇为有礼,识文懂字,小小年纪更是行事滴水不漏,她也曾流落过市井,像大宝如此心思的乞儿,她还从未见过。
无忧收起眸光,起身站到大宝的身侧,她伸出手轻抚着大宝那头软发,暖声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大宝身形一愣,他目光复杂的抬起头,恰巧迎上无忧那清澈而毫无波澜的眸子,闪身躲开无忧的掌心,他扯出一抹笑,故作轻巧道:“你这女登徒子的名号早就在外了,除了那几个泼皮,谁还敢要你?”挥指按下无忧僵直在半空的手,他紧盯着无忧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道:“忧娘,你觉着我俊俏么?”
“还未弱冠的青瓜蛋子,”无忧弯弯眼角,如实说着,“不过眉眼确实有俊俏相公的模样。”
紧绷的臂膀随着少女娇俏的话语而松落下来,大宝无声的呼了口气,他起身将无忧按回圈椅:“我也仅比你小了一岁而已,到你这却成了青瓜蛋子,”
大宝伸出指尖轻抚着无忧的满头青丝,绛红色的薄唇翕动低喃道:“以前心里难受的时候总会来你这吃些你做的饭食,你也总会这样轻抚我的头发,如今,我却已是高出你多半头了,”他展齿一笑,又道:“忧娘北疆你已待了这么些年,过些时日,我带你去江南看看如何?”
江南她不曾去过,却是早先听师父说起过,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倒是个富庶风流之所。北疆到江南旱路水路统共也该有个几千里,无忧默默掂量着自己的那些子私房,别说是两个人了就是只让大宝自己去,那点子银子做盘缠也未必是完全够用,她瞧着少年人光洁的下巴,道:“你今日怎么颇为古怪,还突然想起要去江南了?”
大宝道:“无事,只是今日收到了封信,原来的亲戚在江南落了脚,叫我过去投奔。”
无忧欢喜道:“那倒果真是个好事儿,一家人也本该团聚的。”她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着,好似一波湖水,“如今落了雪昆山谷口已是过不去了,你开了春再走成不成?到时我再多攒些银钱,与你做盘缠。”
“银钱的事你不必担心,你和我一同走。”
无忧扫了眼大宝,这小子平日里跟个铁公鸡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暗想着,江南确实是个好去处,俊俏相公那么多。只是这北疆还有着大哥和酒肆,一时也不能放下,再说,她这么个黄花大闺女跟这个臭小子跑了算什么事儿啊。无忧扬起莹白的小脸,摇摇头道:“我还不能去,你先去寻到了亲戚写封信给我,江南人杰地灵,到时候你再寻个书院好好读书,说不准还能捧个探花郎回来。”
宝面色微怔,稍许,才心不在焉道大:“离开春还早,去江南的事日后再讲吧,”他收回指尖,“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安寝,天冷莫要出门送了。”
言罢,大步流星的出了门,无忧抬脚追上去,只见大宝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了墙外,无忧被惊的呆楞了一瞬,这小子啥时候学了这么一手?怪不得出奇的大方一次,莫不是当了梁上君子要跑路吧。她揉揉眼,打个呵欠,算了算了,今儿晚了先睡觉,改天找这臭小子再好好谈谈就是的。
烛火熄灭后小院儿瞬时被暗夜所吞没,疆风阵阵吹过,院内除了窝棚里老黄牛偶尔反刍的嚼草声便真是万籁俱寂,想必小院儿的主人也是入睡了。大宝俯在墙角,绛唇轻抿,俊眸逐渐眯成了一条缝,冬夜的月芒洒在上面似毒蛇般闪着光,令人不寒而栗。他摸摸鼻头,躲了这么些年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冷冷的干笑一声,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算吧。疆风拂起他的衣角,猎猎的响着,大宝回眸深深的看了小院一眼,转身阔步离开了巷子。
作者有话要说:妻儿?阴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