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现场的外人,只剩下了三个文人,一个武官,再加上沈渔。
“程先生,你跟了我二十年,多谢。”
“林先生,是孤耽误了你,抱歉。”
“苏先生,当年孤应该多听你的劝解,是孤错了。”
“薛统领,这么多年多谢你护卫我的安全。”
太子和那些人一个个的道别,到了沈渔这里,稍微愣了一下。
他也没有想到过,沈渔还留了下来。
他和沈渔也只是一面之缘,沈渔前几天来报道,他喝的醉醺醺的,记不清什么了,当然,他也知道这个年青人,他是真的很不错。
“沈先生,虽然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你的文采我却知道,可惜……君不能为我所用,真是不好意思。”
他站起身来,走到了沈渔面前,拉住了沈渔的手。
他的个子和沈渔差不多,态度很好,也很热情,让人有着如沐春风的感觉。
“来吧,大家入座,今日也不讲什么上下尊卑,各位都请尽兴。”
下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太子和他的十来位妻妾,以及被抱着的或者端坐在那里却神情恍惚的皇孙皇女等人。
手臂粗的蜡烛点燃了内廷,凄婉的琴声回荡在雕栏玉砌中,留下的人,都做了死的准备,包括这些孩子。
太子和他们聊着,说起了过去的峥嵘岁月,谈着那些往事,还有年少时分的激情燃烧,太子妃和妻妾们被他叫到了大家面前,一个个为他们介绍——这是最亲密的礼节,把至亲介绍给那些可以生死相托的人。
在贵族中,被这样对待的人,就是有了兄弟、叔伯的地位,以后可以插手这个人的家事。
沈渔也被同样的对待,美人们一个个上来,一杯酒一杯酒的敬给了他,从现在起,他就是这些女子和孩童的亲人,当然,这一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太子准备不体面了,那么不久之后,特使就一定会让太子更不体面,包括这些美人,孩童们。
沈渔以为太子妃会劝说太子,可是她只是坐在了丈夫身边,帮忙的倒酒,而他的那些妻妾们,一个个强装着笑颜,或者表情平静的等待着可能到来的厄运。
沈渔想了想,也是,她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包括抱着孩子,可是现在太子一口气转不过来,又能如何?
好脾气的人,一旦执拗了起来,那就是九头牛的拉不回来呀。
宴会在继续着,沈渔很少说话,只是坐在了那里,品尝着面前的佳肴,偶尔喝上了一杯酒,然后依旧端坐在那里。
在大明世界的三年里,他已经培养出上位者的威严还有发自内心的骄傲,就算是坐在了这群这个世界最出色的一群人中间,他的腰杆依旧如同青松一样的挺直。
他的气度和姿态,让在场的人都暗自点头,这样的年轻人,以文采诗歌出名,却抛弃了远大的前程,为了父母之恩,过来投奔太子。
又有人敬上了一杯酒,那是一位柔弱的女子,她突然间哭泣了起来,然后,那些皇孙皇女们,一个个也陶然大哭了起来。
“沈先生,她们失礼了。”
太子的眼眶有点红,手也有一点点颤抖。
嗯,到了最后关头,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对了,沈先生的文采很好,能否写点什么来助兴?”
他这样的说道,刚才他和三位文士聊天的时候,也有人作诗唱对。
“诗?这个我没有,但是词,我这里有两首。”
远处的天空不知不觉的暗了,有着乌云弥漫,过不了多久,就是倾盆大雨。
这场宴会,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是时候,送太子上路了,虽然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这些女人小孩有些可怜……我这里有两首词,权当多谢那两枚麒麟金吧。
还有,那么好吃的佳肴,如果以后吃不到了,那就太可惜了。
“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是第一首,太子今年三十三岁,里面虚称的四十年可以理解为太子的年龄,臣虏可以理解为阶下囚,沈腰潘鬓则是可以推为典故,而这首词,此情此景完完全全的符合现场的情景。
他其实在某段时间已经是天子了,但是性格仁厚的他却不识干戈,一直在父亲庇护之下的他,总觉得父子亲情很珍贵。
当然,他没有竞争者,天子在病重前一直掌握着大权,所以觉得父子之情是真的。
结果……他被废掉了太子之位,然后赶出了京城。
一股萧索之气,从现场的人胸中喷薄而出,有什么想要倾吐的,却说不出来。
“好好好。”
太子接连拍了两下桌子,然后,目光炯炯的看着沈渔。
“第二首呢?”
“不急不急,先喝酒。”
沈渔给太子递了一杯酒,然后偏过头,看着不远处弹奏琴和琵琶的人,清了清嗓子,以萧丽珠……是萧丽珠不是萧俪珠,也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位女歌星的曲调,唱起了这首歌。
这首歌是一个很古老的电视剧绝代双雄的片尾曲,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这是一首非常好的曲子,劝说亡国之君或者废太子,有着极好的效果。
沈渔一曲唱完,太子没有反对,而是让妻妾们弹奏着,重新翻唱。
他的这些妾中,有秦淮河的花魁,有青楼才女,这些都是,她们很快谱了曲子,唱了起来,曲调和音乐,非常的好。
外面黑云压城,风中丝竹之声却不绝于耳。
太子站了起来,恨不得拔剑乱砍。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懑之情,他无比的愤恨,自己以前怎么那样傻,那样的愚蠢!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只是在听着这首词。
大家都很清楚,这一首名传千古的好词!
更何况,已经有人明白了,沈玉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然后,沈渔放出了第二首。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第二首词,依旧是没有修改,其中的故国别人用不到,但是太子绝对能用到。八年前,天子病重太子监国,当时就有人建议太子行不忍之事,登基为皇甚至……奈何太子仁慈,尽心侍奉天子,最后天子病愈,太子依旧是太子。
这也是如今年号,回春七年的来由!
可以说,太子其实已经掌握了权柄,却一念之仁导致了他的灭亡。
“好好好,好好好!”
太子的衣襟已经湿透了,他没有想到过,父亲居然这样对他!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愚蠢。
“沈先生,请为我等留下墨宝。”
太子妃在一旁,取过了纸笔,送到了沈渔面前。
“太子殿下,我先走一步。“
沈渔没有接过笔墨,因为他的字迹和原主并不一样。
“我父母双亡,如今还未成家,也无子嗣,所以今日无法跟随太子,请见谅。”
雕栏玉砌、玉树琼楼,美人如花,江山万里。
这曾经是面前这个男人的舞台,也是沈玉想要跟随的梦想,可是今天,沈渔尽到了心意。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拿起了案上的砚台,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一下又一下,瞬间鲜血淋漓——当然,一丝精神力保护着手掌,只是伤势看起来重一点而已。
“沈某喝醉了,现在告辞,从今之后,沈玉不会再写诗词。祝太子安康,祝各位安康,再见。”
他这句话,让在场之人都悚然惊叹。
对一个文人来说,毁掉了自己写字的手,并且以后不写诗词,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嗯,该劝说的,都已经劝说完了,两首词加上最后的苦肉计——砸手是埋下了伏笔,以后写字时候,就说手受伤了,换左手写字,所以字迹不一样了。
这个苦肉计没有一个字是劝说太子自尽的,加上了那两首词,却清晰的向太子表达了意思。
你现在自杀,再加上这两首词,你会名传千古,后世人会永远记得有这样一位悲惨却仁厚的太子死了的。
我完美的劝诫了你,我废掉了我的一只手,我发誓不再写诗词,就是告诉你,有些不怕死的人,也有一些责任要做。
醒醒吧,你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这两首词,放到任何时代,都是最顶尖的神作!
而这两首神作,会让你的名字,不会消亡。
“再会。”
他这样的说道,向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
他的手变得扭曲,脸上痛的煞白,鲜血洒在了地面上,宛如朵朵的梅花。
太子脸上的表情非常的精彩,或者变成了释然。
他不想体面,就是因为心中一口愤懑之气。
也是,读史书时候,许许多多的太子或者死了,或者被废,然后没有了声息,后人甚至都不多看一眼,所以,他憋着一肚子火,宁可闹个不体面。
可是现在……
那两首词,写的真好,有了这两首词,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根据这两首词,记得他,然后挖掘出他的一切,最终给他平反。
甚至天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同这两首词,而不是下令彻底封杀这两首词!
“诸位,来生再会!”
他对着沈渔、对着妻妾,对着三位谋士点点头,然后,一头撞在了石柱上,脑浆崩裂而死!
……
沈渔抽了抽嘴唇,有点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早走一步了。
哎呀呀,太子阁下,你要死,为什么不等我走了再死呢?
他的眸子落到了那三位谋士的身上,看到的却是三位面如死灰的人。
程先生的眸子,只是落在了太子身上,他二十年的心血,他无数的努力,就在今天,化为了烟消云散。
那么,自己活着又有何妨?
他转过头,对着沈渔深深地鞠了一躬。
“沈先生,拜托了。”
然后,他口角处一缕鲜血流下,自断了经脉而亡。
“沈先生,我们年长几岁,拜托了。”
剩下的两位谋士,同样是对着沈渔鞠了一躬,然后坐在了那里,头一偏,自断经脉而亡。
“薛大师!”
沈渔的眸子,连忙落到了王府侍卫薛统领的身上,这个人是太子心腹里面的心腹,他赶紧想办法呀。
“沈先生,拜托了。”
薛大师惨然一笑,身为武道高手,他倒是不想死,可是……三位谋士已经死了,在场的成年男人就剩下他和沈渔,而沈渔也等于死了,这种情况下,他活着……不过是徒为人笑,也不过多活几天而已。
天子听说太子死了,一定会勃然大怒的,而他作为侍卫统领,是一定要死的,这种情况下,他死了,反而给家族留下了体面,甚至不用收到惩处。
一掌拍在了胸口处,催心掌结束了他的生命。
沈渔的嘴角再次抽了抽,这都是什么事情呢?
女人唱歌男人死?
“四位高义,再下敬佩。”
向着四位死去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沈渔回过了头,看着那群哭的梨花带雨的嫂嫂们。
“嫂嫂们……可否愿意让我暂时主事?”
这个时代,婚丧嫁娶,都要有成年男子站出来主事,更不要说现在,站出来不是好事,相反,很可能事后会被暴怒的皇帝,砍掉了脑袋。
沈渔分析,当今天子,虽然忌惮太子的势力,包括最后下定决心赶尽杀绝,但是人老了,自然念旧了,尤其是太子到了最后,不但没有造反、逃亡(到别处另立山头)等等,反而自杀,那么他一定会在确认了消息之后后悔不堪,甚至痛哭哀嚎。
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拥有这样一个孝顺而且能干的儿子了。
当然,皇帝的错误是没有的,那么一定是别人的错误,这时候,处理太子后事的人,非常非常有可能直接掉了脑袋。
暴风雨来临之时,绝对不是放风筝和青云直上的好时机。
“各位嫂嫂,我知道你们非常的悲痛,请节哀,孩子们都很害怕了,先来几个人,把他们送回去好吗?
还有,各位嫂嫂,不要学习这四位高义之人,太子并不希望你们随他而去,相反,抚养照顾好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切等圣旨再说,好吗?“
沈渔对着那群哭的泪流满面的嫂嫂们,嗯嗯,大部分是真的,但是也有人两个人表情奇异的。
嗯,感觉到解脱很正常,太子除了妻妾还有歌姬等等,嫁给这个人和当活寡妇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一个的表情却真的不对劲。
太子撞向了柱子的那一刻,再好的演员也会露出破绽,这个女的那一刻充满了喜悦,还有类似于叛徒完成了任务的感觉。
傻瓜。
“嫂嫂,这样称呼你,合适吗?”
沈渔首先安抚的是太子妃,对方虽然比沈渔大几岁,却点点头,只有晶莹的泪珠不停的落下。
“我来暂时主事,可以吗?”
“一切就都谢谢沈先生了。”
沈渔的身份主事并不合适,但是太子临死前把妻妾家人一一介绍给沈渔,而且四人死的时候,也拜托了沈渔,所以,也是合适的。
“那就好……麻烦让人把花名册拿来,我要开始安排事情。”
沈渔嘴上说着这一席话,却用滴血的右手,在桌子上,写下了刚才那个女子的姓名,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叉。
她有极大可能是天子安排在太子身边的奸细,这时候不能留她。
出乎沈渔的意料,太子妃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的点点头,手抚过,那个名字消失的无影无踪。
“留取有用之身,不要做傻事,今天死的人够多了,嫂嫂。”
再次叮咛了一句,沈渔拿起了烈酒,倒在了自己的右手上,再拿着一块白布,包裹住之后,走下了楼去。
……
一个人,突然接手一个烂摊子,乱七八糟六七十人的下人,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明白各种潜规则,能把事情办好吗?
答案是,看人。
白布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但偶尔还有一滴落下。
整个王府就像是被踢了一脚一样,迅速的开始运转起来。
沈渔先把下人集中起来,拿起了花名册点名,记住了每个人的姓名、身高、职位,然后利用积累的导演经验,识别他们是什么样的性格。
牛马、倔驴、狐狸、忠狗……
一扫之下,至少能保证百分之九十的正确率,这就足够了。
然后,分配工作。
沈导演吃过很多的席,包括去为好朋友家分家——总有一些倒霉蛋突然猝死了,被车撞了,被枪毙了……这时候,德高望重的沈导演能来,那家人当然是万分欢迎。
见识多了,自然就能照猫画虎,一道道命令发了出去,一个个人物安排到了合适的位置,大型的活动就是这样简单,如果你还有一把尚方宝剑,可以随便杀人,那么百分百不会出问题。
太子的尸体被收敛起来,女人们聚集在灵堂上哭哭啼啼,她们这时候再能干也只能待在那个地方,而不是四处张罗,当然也有人悄悄的去汇报什么东西,或者有美丽的眸子通过布幔观察着一切。
治大国犹如烹小鲜,一个人是否能干,是否人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型事件就能看出来。
虽然风俗不同,但是沈导演从善如流,有参谋的人提出意见,他负责汇总和优化,一切如同流水一样的进行着,整个王府突然失去了顶梁柱,居然没有出现什么大规模逃亡、银库失窃、房屋失火等等事情,更没有给外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沈渔知道,自己不需要呆多长的时间,就会有人来接盘。
其实他摆烂也行,但是强迫症的他,还是想为太子,啊不,嫂嫂们做点事情,毕竟,这几天的伙食实在是太好吃了。
哎呀呀,好想拐个嫂嫂给自己当厨娘。
或者……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月底了,求一下月票,多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