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箕按下心里的诧异,但是走在往来稀少的吴国官道上,不时还有饿红眼的灾民组团抢劫,这种感觉别说是刀箕这个富商受不了,就连被他雇来护卫的剧孟都眉头一皱道:“吴国乃膏腴之地,何至于有如此之多的饥民?”
“是啊!即便是遇上蝗灾,可南方多雨,并不利于蝗虫繁衍,可吴国却……”剧孟的小弟虽是游侠,但却不好武力办事,而是家有农田,偶读《春秋》。搁在明清一带,那就是耕读之家里出来的汉子。
彼时这汉子看着吴国的惨状,看着腹大如球的饥民与彪悍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忍不住骂道:“无赈灾之粮却有养兵之铜,真是吴国的好主君呐!”
剧孟没有应和,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作为河南郡的知名游侠,剧孟在接活前就已见过关中派来赈灾的人,以及从彭城郡而来的灭蝗专家。
不管他对关中抱有怎样的情绪,都必须承认在赈灾方面,关中干得比赵王,齐王,还有吴王更好。据说在彭城郡一带,太子亲自主持赈灾,惩戒那些大发横财的无耻之徒。
相较之下,那些被灾情急得六神无主的主君真是太不够格了。
一想到这儿,剧孟隐晦地朝后瞥了一眼,握住刀柄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爆出青筋。
每到大灾之年,豪绅们便大肆收购饥饿黔首的土地房屋。豪宅外遍地饥民,豪宅内一鱼三吃。也是这时,民间的卖儿鬻女之风令奸人遍地,导致除了饥荒,还有吃人,虐人,遍地起义来折腾已经生不如死的黔首。
剧孟虽是游侠,但跟季心,郭解之徒相比绝对称得上翩翩君子,道德水平高到能称圣人的地步。毕竟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参与七国之乱,被周亚夫赞赏为可胜一国的能人。
最重要的是,剧孟不贪,民间口碑甚好。去世时家不足十金,但来吊唁者却却绵延千里。
此次护刀箕出使吴国一是为了赚钱赈灾,二是为了测测别国的底气。
如今看来,让关中收拾吴王并非是件坏事。
至少关中接手吴地后肯定要开仓赈灾,安抚黔首。
“暴秦之灭,楚汉之争,与其说是豪杰振臂安天下,不如说是闾里黔首定江山。”刘瑞靠浓茶和愈发纯熟的画大饼之术稳住附近的黔首后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下。然而没等他召集部下问问彭城郡乃至楚地的税收查的怎么样了,便从派进吴国的探子那儿听到一个大新闻。
“咳咳!”被浓茶呛到的刘瑞来不及喘气便捉住探子的衣领,难以置信道:“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吴王借关中要夺各地藩王的任命权一事而请淮南王和庐江王过去议事,结果被吴王扣押在广陵郡。”探子被刘瑞的动作勒紧脖子却又不敢动手伤到太子,于是只能忍住脖颈的疼痛,继续说道:“如今的淮南国已在边境设防,而庐江王似乎与吴王达成共识,所以回国整兵配合吴王的谋逆之举。”
刘瑞松开揪住对方衣领子的手,沉默后冷静道:“衡山王一系呢?”
“衡,衡山王派太尉丞相死守与吴王接壤的边境,自己跑去关中请罪。”
“算他识相。”
淮南王刘安,庐江王刘赐,以及衡山王刘胡都是高祖第七子淮南厉王刘长之后,不过跟楚国的父子相残,燕国的动物世界一样,刘长一系也都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兄长举报弟弟乱|伦,后母联合翁主与太子对台唱戏。
相较于意图谋反的大伯刘安和二伯刘赐,时任衡山王的刘胡和他阿父一样,都是豺狼围绕的小可怜。
苍天可鉴,他衡山王只想做点小买卖,压根不愿扯进这种掉脑袋的造反事业里。
吴国富裕时,他允许吴国的盐铁过道进汝南郡和南郡,一边收着吴王的好处费,一面赚着关中商人的过路钱,然后还派本地黔首去淮南国和吴国打工,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赚外汇。
而当巴蜀在刘瑞的提点下手工业与制盐业发展迅猛,想去百越之地拓展生意后,刘胡也乐颠颠地为其奔波,借着他与庐江王的亲戚关系替巴蜀打通去百越的商道。
用淮南王和庐江王的话来说,衡山王刘胡的行为叫数典忘祖,叫资敌。
可在衡山王刘胡看来,两个伯伯属于没事瞎折腾,和他已死的大父一样,都是刀子不架在脖子上就不死心的存在。
“这衡山王系……还真是个奇妙存在。”真的,在老刘家的豺狼虎豹与黑心怪里找到一个日子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衡山王刘勃一系虽然在历史上是个小透明,但能在削藩削成消消乐的三代帝王那儿得以善终的又岂是无能之辈。
最重要的是,时任衡山王的刘胡在历史上因为其父对关中的效忠而去更富裕的济北享福,并且在济北王的位子上呆了五十四年后以七十几的高寿而终。
想想西汉中期的景武二帝是何种人物。
想想把无数宗室贵胄都牵扯进去的巫蛊之祸……
只能说衡山王一系真不愧是日子人小能手。
即便没有关中的扶持,依照衡山王刘胡的能力,把本地的生活水平搞上来也指日可待。
“有衡山王配合,加上南郡与长沙郡的戒备,吴王想进入关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瑞按着太阳穴,对着已经乱成麻花的现状冷静令道:“让各国的探子动手吧!”
吴国一系,赵国一系,齐国一系,以及淮南王一系本就是利益联合的塑料联盟,指望他们上下一心还不如指望苏秦的连横抗秦之策能大获成功。
…………
广陵郡的吴国王宫里,淮南王刘安脸色阴沉地瞧着来当说客的应高,弯弯嘴角道:“孤都是吴王的囚徒了,哪里用得着吴王的心腹来做说客。”
早知今日,他就该听相国张释之的话,不要应了吴王这个老匹夫的邀请,结果落得被囚广陵,进退两难的地步。
面对刘安的冷嘲热讽,中大夫应高本想报以不屑之情,可是想到吴国现在的处境,想到那个跟天子有着旧怨却还忠心于先帝一脉,以至于对刘安的死活都不太在意的张释之,应高便捏着鼻子挨下刘安的辱骂,满脸堆笑道:“吾乃卑贱之身,何至于让淮南王如此不快。”
“卑贱的不是尔,而是孤。”刘安不接应高的讨好,拢着袖子冷哼道:“孤一阶下囚,哪配在吴王的宫殿里耍淮南王的微风。”
说到这儿,刘安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眼里的讥讽更是让压力极大的应高都有暴怒的冲怒:“淮南不如吴国富矣,但是吴王想拿淮南之地也非轻而易举之事。”
对于曾是让还是太子的刘启下不来台的张释之,一直都以礼贤下士的皮囊应人的淮南王刘安还是很敬重的,甚至希望以自身魅力让张释之真真正正地归顺于他,从而替他谋划神器。
可他万万没想到得是自己对张释之正如那有意的襄王对无情的神女。
他这十几年的功夫竟是花在了白眼狼身上。
哪怕关中的天子将张释之贬去淮南为相。
哪怕他对张释之恩宠优渥。
可这汉家曾经的廷尉,淮南国的丞相还是对关中的皇帝死心塌地到能不顾藩王的性命。
刘濞在请淮南王刘安过来一聚时想得很美,希望能以淮南王为人质拿下淮南国的兵马粮草。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张释之这厮儿在刘安出发前百般阻拦,然后又以主君的安全为由骗了刘安的虎符,导致刘濞在困了刘安后一头撞在淮南国与吴国的边境上。
无奈之下,刘濞只好主意打到庐江王那儿。
不同于家里还算安宁的淮南王,庐江王刘赐因为继后与太子不合,加上爱女刘无采与其同母弟刘孝也与太子多有龌龊,所以在被吴王扣在广陵郡的王宫后,刘赐的第一反应不是乃公要完,而是他家会被太子搞得天翻地覆。
要说这大汉的嫡长子继承制也是很绝,加上关中一直在揪藩王的小辫子,所以庐江王的嫡长子刘爽与刘赐“父慈子孝”到就差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后者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甚至有拉全家玩完的癫狂之势。
那句话是怎么来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要我没有软肋,有软肋的就没法道德绑架我。
听说阿父被刘濞囚禁,庐江王太子刘爽差点仰头大笑,然后便以太子名义监国并向关中递去其父要与吴王谋反的消息。
是的,你没听错。
刘爽,这个刘赐的大孝子想借机除掉自己的阿父。而没刘赐的保护,无论是刘赐的王后徐来还是爱女刘无采,次子刘孝以及继后之子刘勇都是案板上的鱼肉,自是任由刘爽宰割。
更糟糕的是,由于刘赐的继后徐来嫉妒刘赐的宠妾蕨姬,导致后者与太子刘爽狼狈为奸。
所以在刘赐被刘濞囚禁后,蕨姬替刘爽偷来庐江王的虎符,同王后徐来掌握的卫军发生冲突,致使庐江国还没应了刘濞的召唤便被内战搞得人心惶惶,哀号遍野。
事已至此,别说是刘赐顾不得自己被刘濞掌控的事实,就连想拉庐江王下水的刘濞都忙不迭地带兵攻入混乱的庐江国,说什么也不能让刘爽带着庐江国的兵力向关中投诚,导致他被包了饺子。
而这也是刀箕等人赶到吴国时,沿路都没多少人烟的主要原因。
“关中无道而薄情,无才而上位。昔吾王恭敬守礼,送太子贤去关中受教。可那还是太子的天子竟以一盘棋让太子一命呜呼,然后还以太子贤的遗体来侮辱吾王。”应高挤出一滴泪水,看着表情微微一变的刘安继续说道:“淮南厉王本是高祖之子,高后的养子,身份尊贵又胸有傲气。诸吕之乱时,齐王跳的最欢,而淮南王居幼而无觊觎神器之心,为何要受先帝的囚车之辱,以至于绝食而死。”
刘长死时,刘安只有七八岁,所以对阿父的印象很深,同时对关中的所作所为刻骨铭心。
虽说先帝怜悯刘长死得憋屈而对刘长的儿子多有安抚。然而跟刘安亲历的事实相比,他会感激先帝才是见了鬼。
刘长死,先帝只是封了他们兄弟为彻侯,压根没提淮南王位的事。
而且为了避免淮南王系借着他们兄弟的名义搞事,刘安及其兄弟身边全是先帝的人。
就连刘长的遗孀,先帝的弟妹雍氏都被请去关中喝茶。
直到先帝十六年迁刘喜为城阳王去监督齐王一系和赵王一系,他们兄弟才从彻侯变成藩王,然后还被先帝塞了一堆人去藩国上任——美其名曰是伯父对子侄的爱护,怕他们人生地不熟地受人欺负。
狗屁的爱护。
狗屁的担心他们受人欺负。
特么欺负他们兄弟最狠的就是关中,就是先帝一系。
一代代地做着白莲花的姿态给谁看啊!
令人作呕。
“吾少丧父,每每想起父亲的容颜便止不住地哭泣,感叹旧时孤人小力薄,不可解阿父之危。”刘安的脸上褪去讥讽,直接忽略了他阿父才不是对大位没有想法的虚假说法,脸上满是令人动容的戚色:“吴王叔中年丧子,虽与孤处境不同,但是因亲眷离去的悲痛还是相同的。”
“中大夫的话虽有不忠不孝之嫌,但也……哎”刘安本想借机骂骂关中那群王八羔子,但是因为先帝带给他的痛苦回忆实在是太深刻了,所以还是条件反射地咽下滚到舌尖的话,眼珠子也随机转了下,犹豫道:“孤虽练习吴王叔的遭遇,可孤毕竟是宗室藩王,天子之臣。”
“这不忠不孝的事情,孤是不会去做的。“
“况且关中手握楚地,又有衡山王与南郡,长沙郡形成围堵……”
“吴王叔是随高祖平乱的英杰。可这英杰成了瓮中之鳖,那也是一身的本事却无计可施啊!”
应高听到“瓮中之鳖”的形容时挑了下眉头,暗骂这淮南王往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说出的话却这么难听。但事态紧急,他也顾不上与之计较,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劝导:“既为英杰,又何是瓮中之鳖。”
说罢还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长沙国虽为关中所控,可自长沙王吴著去世后便未迎来新的藩王。”
“吴家在长沙经营三代,势力盘根错节。”
“吾家大王自吴著去后便对吴著的部下多有拉拢,是以长沙郡的官员虽未效忠于吴王,但也吃了吴王的好处。”
应高以恭敬的姿态说出这话,但眼里的骄傲之情却难以掩盖,同时也对畏畏缩缩的刘安愈发轻蔑。
啧!
真是老子英雄汉,儿子大软蛋。
想那淮南厉王是何等爆裂的性子,怎会剩下如此畏缩的儿子。
“既是从长安郡突破,那边能绕过南郡的封锁,横穿巴蜀,直抵汉中。”刘安知道应高对他的蔑视,但还是在刘濞的屋檐下压住怒气,小心搜集着外面的情报,分析出关中与吴王的胜算。
经巴蜀而至汉中,那边能突袭长安,打刘启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看来,刘濞也不是没有一丁点的胜算嘛!
这么想着,刘安不免有些心动。
可是要借长沙郡突袭汉中乃至长安的话,这条过长的补给线势必成为吴王的最大弱点。
若是淮南国加入并与吴王和庐江王的联军拿下汉中……
刘安攥紧膝盖上的布料,眼里燃烧着名为野心的物质。
杀父之仇,幼时之辱便在此一报了。
张释之拿了他的虎符也没关系。
毕竟淮南国内也不是没有刘安的亲信与死士。而且这死物肯定不及淮南王本人有说服力。
若是他被刘濞放回淮南国,难道张释之一臣子还要把主君关在城门外吗?
如此一来,别说是刘安的妻儿饶不了他,就连张释之本人都要背负以下犯上,谋害藩王的罪名。
“既是这样,我便愿与吴王叔共谋大业,以安吾父淮南先王的在天之灵。”对于关中给刘长的谥号,刘安亦是耿耿于怀。
杀戮无辜曰厉。
这等丑谥与恶谥,真是把淮南王一系都钉死在耻辱柱上。即便刘安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即便他的淮南国已经成为文人雅客的聚集之地。
可是一提到先父的谥号,他便有种被打了耳光的屈辱感。
“如此,臣便送王回去,以求王与吾王共定千秋之大业,匡汉室之江山。”终于搞定这个鳖孙的应高松了口气。但是想到刘安此人端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行事却是如此难缠,而且对刘濞的招安也是推三阻四地不想应和,于是那口还没吐完气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更是在招人备车前拿来纸币,对着还未反应过来的刘濞拜道:“素问淮南王才学不下楚元王,宫内更是文人甚多,其中不乏《诗》的各派山头元老。吾王乃至马背之徒,不通文墨,无以写檄文以号刘姓宗室。”
“故某请淮南王赋进京勤王的檄文。”应高盯着面容僵硬,怒气飙升的淮南王,嘴边勾出一抹冷笑:“想必以淮南王的才学,一篇檄文也不在话下。”
“中大夫说笑了。”刘安压下腹中的火气,笑得扭曲而勉强:“孤的才学多是被人夸耀起来的,岂能在昭告天下的大事上摆弄那点子粗浅文墨。”
“况且中大夫为吴王叔的心腹,定是比本王更晓吴王叔的心意,所以这檄文……”刘安的话音未落,一抹寒光便扎进面前的桌案上,惹得他那本就苍白的面容愈发惶恐,但却是强撑着呵道:“放肆。”
“放肆的是大王,不是小臣。”应高拨弄着刀柄,让刀刃倒映出刘安的面容,慢慢道:“淮南王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吗?”
“你……”
“你与庐江王都是淮南厉王之后,并且还有张释之这个身在淮南心在京的丞相。”应高在与季心商议如何将附近的藩王拉下水时就在淮南国内派了不少密探。
亏得淮南王时刻摆出沉迷文学,礼贤下士的模样,所以进入淮南国的探子未受多少阻力,同时也知淮南王与长安勋贵们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
“贵国的翁主真是好手段。”应高将桌案前的刀子收了回来,恢复之前的温文尔雅道:“各家的学士无不以在淮南国谈论典籍为荣,江淮的学子无不借淮南王之手名扬天下。”
“大王,臣虽不是留侯,范蠡那般能定天下的俊秀人物,但也想问问您。”应高故意停顿了下,盯着淮南王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才比周公的你,是想行伊尹之事?还是想代天子坐上那个位子。”
此话犹如一记惊雷,直接将刘安的冷静炸得无影无踪,使其哆嗦着嘴唇道:“你……“
“您以为,关中会让贤名远扬的藩王在眼皮子底下好生活着吗?“应高不免唏嘘道:”大王,臣不是在逼你,而是在救你啊!“
刘安沉默了会儿,随即颤抖着拿起毛笔,写下讨伐关中的檄文。
说来也是巧合,刘瑞上一秒让关中安插在各地的探子动手,下一秒便有刘濞口述,刘安代笔的檄文飞至各地。
檄文的内容也是非常简单。
我,刘濞,今日借着宗室长者的颜面向齐王一系,赵王一系,淮南王一系以及已故的长安王的儿子请教。
听说关中有无功于社稷的逆贼贪图宗室的财富与土地并以欺辱宗室为乐,还借谗言让皇帝与宗室互相猜忌,以至于兵戈相见。
今天子体弱而不能明事,致使江山动荡,黔首不安。
我刘濞虽据吴国之小地,但也有三千里之大,五十万精锐之多。且我刘濞与南越为兄弟之好近三十年,得其有军三十万。
本人虽不才,但也愿效周公之举,扛起匡扶汉室江山的重任。
今东越王与淮南王愿与我一同向西,同平定河间河内的齐国诸侯在洛阳会和。赵王与匈奴王有约,可引定代国燕地与云中郡后直取长安,进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