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披着衣服的那什么

“你说,这日本人怎么好端端地找什么英国人?按道理来说,他们两家现在就是竞争对手,早就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如今竟然你侬我侬,有点你说的那个意思,什么老鼠……什么娘来着……”

接过密信,陈兆锵看完之后百思不得其解,顺势又将问题抛回程诺。

“当初不过是一则笑谈,诸如世界太疯狂,老鼠给猫当伴娘之类的,当不得真。”虽然是玩笑话,但此时的程诺并没有笑出来,反而脸上少有的严肃:

“对我们来说,这两家凑合在一起那就是蛇鼠一窝,绝不是什么好事。”

陈兆锵神情紧张:“兵书有言‘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无论是日本还是英国,都不是我们所能对付的,先前集中力量对付一个已经相当不易,如今二者要联合起来,事情恐怕更棘手了!”

程诺拿起纸条又看了看,谨慎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报信人我们一无所知,所以这上面的信息暂时无法确定,其中的真伪有待商榷,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的工期越来越紧张了。”

陈兆锵捏着下巴,思索片刻后说道:“虽然我们暂时不明白送人的真实意图,但能透露信息,对我们来说都是好处大于坏处,至于其中的真伪,其实很容易判断。

比如我们厂子内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程诺瞬间心领神会:“你是说,咱们可以从内部着手,通过摩根来进行调查?”

陈兆锵拍拍程诺的肩膀,嘴角上扬:“身为名义上江南造船所的主管人,至少我是不能做一些有损内部员工士气的事,甭管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过……”

说到这里,陈兆锵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过要是有别的人过来做这些事,我可就管不了了。”

程诺笑而不语,一切尽在笑声中。

……

另外一边,岩崎英郎兄弟二人亲自过去拜访摩根本人。

在会客室等待摩根的过程中,对于未来航运业的发展,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分歧,哪怕日本在当前的道路上越走越顺,前景似乎也越来越光明。

日本虽然名义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一方的参战国,但它除了在整个战时派出过一小支舰队外,并没有其他任何举动,因而可以说实际上日本并未真正参加过战争。

如果非要抠字眼的话,那么被派往一战战场上的几名女护士,倒也不是不能显示日本的“用心”程度。

正因为如此,日本不但未受战争的损失和牵制,反而在战争期间大发战争财,跟着美国一起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日本的各个船主在战时5年间,仅所收运费和租费,即高达22亿多元。

在高额的战时航运利润引诱下,日本的航运业也在战时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所掌握的轮船方面则从1913年的三千多只,一百五十万吨,到1918年末暴涨至四千多只,两百三十万吨。

总排名由原来占世界第六位,一跃成为第三大海运国。

也就是说在资本充足,航运业快速发展之际,日本乘着西方国家无暇东顾之机,以邻近中国之便,在远洋航运业方面展开了新的扩张。

“日本在世界远洋航运中同其他国家进行争夺,在大多数场合,实际又与争夺支那远洋航运的控制权直接相关,对于支那这片土地,我们不能轻易放弃。”

想了想,岩崎英郎沉声道:“不仅是为了帝国,更是为了我们三菱。”

岩崎广志语气有些轻浮:“支那人就是支那人,别看现在支那承接了美国的万吨巨轮的订单,几乎上比我们都不差,实际上偌大的一片土地,也就江南造船所一家公司能有这个实力,不足畏惧。”

岩崎英郎还是有些谨慎:“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虽然我们大日本帝国早已摆脱农业国的身份,跻身于世界工业强国之列,但中国这片土地向来能诞生奇迹,不得不防!”

岩崎广志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高声笑道:“那又如何?支那远洋航运市场基本上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说了算,除了我们日本邮船株式会社、大阪商船株式会社两大垄断企业,谁敢说不?”

“就算是中国这边不足以与我们对抗,但还有别的国家……”岩崎英郎刚想出声反驳,就被弟弟岩崎广志给打断。

这次的说话音量要比刚才的还要再大声一些,不仅仅是为了让他的“好哥哥”岩崎英郎听到,同时也冲着门外,想让那些英国佬听到:“无论是美国的太平洋游船公司,还是英国的大海运PO邮轮公司。

哪个不是被我们打得片甲不留,最后不得不落荒而逃?天照大神会重点关注他的子民,胜利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什么脱亚入欧,我们大日本帝国自成一派!前来合作,是看得起他们英国人!”

事情算起来,也怪不得岩崎广志这么狂傲,只能归咎于三菱集团过于强大。

当初他们第一个对手美国太平洋邮船公司,自恃资本雄厚,不断降低运费,以图打垮对方。

三菱掌舵人岩崎弥太郎为了争夺航权,不惜牺牲血本,也实行降价措施,即便三菱汽船会社每月损失达2万日元左右,也要坚持。

经过几番激烈较量,美国太平邮船公司感到十分棘手,经日本政府出面交涉,不得已将码头、设备及相应海运业务售卖出去,30年内不再从事上海航线各港的航运业务。

后来英国觉得机会到了,强行挤进来PO邮轮公司新辟横滨一上海航线,与三菱汽船会社对抗,三菱汽船会社再度断然降低运费,与之展开激烈的竞争。

作为岩崎弥太郎带头减薪一半,全公司的干部减薪三分之一,裁减职工十六名,以节省开支,结果三菱汽船会社又在竞争中获得最后胜利,不得不宣布撤退。

后来日本政府都觉得三菱集团过于强大,垄断了日本三分之二的航运市场,干脆支持大阪商船会社,用来牵制三菱,可惜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一半的股份就被三菱给收购了。

不得已再次出面,将大阪商船会社与三菱合并,形成了现在更为庞大的日本邮船株式会社,前景一片大好。

出于技术角度,岩崎英郎依旧是不那么乐观:“广志,长辈多次向我们强调脱亚入欧,不仅仅是给予我们后辈向上的紧迫感,而且还是想让我们有着全局视野,囿于一隅太过狭隘!”

岩崎广志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皮笑肉不笑道:“我的好哥哥,你知道你和家族里的那些长辈最相似的那一点是什么?”

岩崎英郎自我审视一番后,迟疑道:“对于技术的追求?”

岩崎广志冷哼道:“不不不,是那种该死的说教,准确点来说,总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别人身上,可你们别忘了,时代在发展,你们终究只是陈腐的过去式,我们才是未来。”

“你!”听到这话,岩崎英郎的脸色立马铁青无比,本想当场发作,可环顾四周又意识到还在别人家做客,兄弟之间不和,让外人看到很容易在其中做文章,不利于后面的计划。

握紧拳头,指关节被捏的嘎吱嘎吱响,最后也只好无奈地松开:“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但并不一定很好走。”

岩崎广志满不在乎道:“那就走着看吧……”

正当这两兄弟之间在未来发展之路方面继续争辩时,摩根终于姗姗来迟。

虽然西装革履有模有样,但腆着大肚子实在是过于出戏,加上脸上满是油腻,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本来就对摩根心生请示,如今见到这副打扮,岩崎广志忍不住哼唧起来。

还是岩崎英郎眼疾手快,及时出声:“阁下就是摩根先生吧?很高兴见到你,鄙人岩崎英郎,三菱集团在华办事处的主要负责人,身后就是我的弟弟,很高兴见到你。”

说着话,还特意拿胳膊肘顶顶弟弟岩崎广志,生怕他继续耍小性子。

终究是为了家族利益,岩崎广志还是乖乖地低下头,算是打了个照面。

不过兄弟俩忽略的重要一点是,他们心里轻视曾经在航运市场上的手下败将,实际上正以海洋霸主身份自居,根本不拿正眼看着这两人。

“哦,找我有什么事吗?”

摩根眼皮子下翻,脸上的不屑之情藏都不带藏的,瞥了一眼对方伸出来的手后,主动忽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郎腿翘得老高。

看着那一晃一晃的二郎腿,饶是脾气相对较好的岩崎英郎,此时的眼底也撩起熊熊怒火。

“摩根先生,我们……”

岩崎广志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把哥哥扒拉到一边,打断对话,自己站出来说道:“摩根先生,都说你们英国人最讲究绅士礼仪,如今看来,似乎不是传闻中那般模样,倒像是披着衣服的流氓。”

“是吗?披着衣服的流氓?我喜欢这个称呼,非常感谢。”摩根的二郎腿似乎翘得更高了:“至于你说的那些绅士礼仪,我们只对地位相等的人讲究。”

《红楼梦》有一句叫做“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强必盗寇,弱必卑伏。”日本是其最真实的写照,岩崎广志自然难逃其定理。

“你……”

眼瞅着岩崎广志要直接动手,哥哥岩崎英郎看不下去了,赶紧站出来。

主动坐到摩根的斜对面,双腿合拢,尽显谦卑模样。

“摩根先生,很抱歉我的弟弟失礼了,今天我们过来是想跟你们强强联合的。”

“强强联合?用词有意思,内容也很有意思。”摩根似乎来了兴趣,原本晃动的二郎腿也停了下来:“说下去看看。”

岩崎英郎觉得有戏,便又往摩根的方向挪动一小步,客气道:“合作主要不仅仅只有一个方面,首先是造船方面,我们大日本帝国,尤其是我们三菱,不仅有着精湛的工艺,钢材上更是取得了重大成效。

听闻摩根先生正是中国最大造船机构江南造船所的总工程师,正发愁于原材料的供应,我想我们三菱能为你解决这个问题,这样你免去了原材料之忧,我们也能获得市场。”

对于这个提议,摩根不置可否:“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一看有戏,岩崎英郎立马借杆子往上爬:“其次,我们可以共同开发新的航线,不仅能联合起来绞杀美国力量,还能将中国扼杀在摇篮之中,利益共同化。

接着我们可以继续把目光从上海移到中国深处,借助长江这条大动脉,一路向里延伸,进而将半个中国市场囊括在你我之间的怀抱里,前景非常广阔。

最后我们可以在军事巡航方面……”

一席话说完,岩崎英郎只觉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便望向摩根,想得到对方正面的答复。

可惜收获非常有限,仅仅是做到了让摩根把二郎腿翘下来,正觉得有突破性进展时,忽然发现对方只是一个腿累了,换个腿继续翘着罢了。

恍惚间,岩崎英郎竟然被对方那擦拭锃亮的皮鞋给晃了眼,只觉得天旋地转。

岩崎广志瞥了自己哥哥一眼,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不过在对上摩根戏谑的眼神后,立马又怒不可遏,直接把话挑明:

“是,你们英国人的海上力量似乎有那么点意思,可那只不过是历史罢了,现在进出口中国吨位,我们大日本帝国才是第一!”

摩根耸耸肩,毫不在意道:“这只不过是暂时,在我们预料之中,战争马上就要结束,胜利属于日不落大英帝国,在这里的土地,同样也是如此。”

英国作为一战的主要交战国,为了适应战争的需要,在航运方向采取了管控措施,将在华的不少船只都抽调到香港、印度、菲律宾、澳洲等地,所以英商来沪远洋轮船因战争原因与战前相比有大幅度减少。

整个战时期间,英国有8家远洋轮船公司停航或歇业,几家世界驰名的大公司,也被迫减停航线,或无法维持正常航行,情势不可谓不严重,似乎英国将从此在东方失去海上霸主的地位。

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英国反而趁着进一步积蓄力量,这一点摩根非常清楚:

“年轻人,高傲也要有高傲的资本,在我看来,你所谓的资本,在我们面前一文不值!”

恢复过来的岩崎英郎冷静了很多,忍不住说道:“事实已经摆在明面上,如果为了面子而强撑着抛弃里子,那只会显得年老的人过于愚昧保守,距离真正的死亡不会太远。”

摩根摇摇头,终于舍得将二郎腿收下来,正了正西装说道:“透露一点,看似你们是接手了德国在华的全部权益,实际上我们也获得了不少,原来在中国远洋航运中的几条航线夺归己有。”

岩崎两兄弟这边正想等着摩根往下说,可惜这老家伙居然又端起桌上的咖啡,自顾自品尝起来,显然熟练掌握说一半藏一半的技能。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摩根能说这种话,倒也证明他有合作的意向。

毕竟程诺带给他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前面尽力不想被程诺的信息干扰,可造船所就这么大,有些东西不是不想知道,就不能知道的。

尤其是程诺这边有着数学放样、赴欧华工、专业夜校的支持,造船进度飞快,就连拖后腿的钢板方面,据说已经在跟求新钢铁厂已经接洽。

而他这边一切都还慢吞吞的,手下英国员工各种磨洋工,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别看刚刚二郎腿翘的欢,只不过是给谈判增加砝码用的,实际上内心也是十分紧张,生怕过于嚣张导致这“鱼”给放跑了。

考虑到双方实际上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摩根的嘴咬的很死,只答应了使用三菱的钢板,不过必须先试用一部分,效果满足要求时,再正式签署订单,至于后面更详细的合作内容,得看本次的好坏。

送走岩崎两兄弟后,摩根的身形立马萎靡起来,脱下外套后发现整个后背全是汗。

“这日本人啊,才是披着衣服的狼啊。”

而这位属下一边接下衣服,一边打探道:“我看咱们后面的条件他们也都答应了,合作应该不成问题。”

摩根瘫软在沙发上:“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我们大英腾出手来,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底气,哦,对了,你不是英国人来着?”

属下低着头应声:“虽然我不是英国人,但实际上我是地道的南洋人,那里也是大英帝国的管辖范围内,从小接受的就是大英文化。”

摩根闭着眼,无心道:“虽然你说的是英文,但好像口音有点北京那点意思,南洋这边都是这样吗……”

属下的额头立马布满密汗,头更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