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繁华,离春闱开始只有两日,街上人头攒动,当季子随出门后,一声青衫的他很快融入人流中。
此时刚过午时,春日里的暮色来得越来越晚。
浓烈的日光肆意倾洒,给这人间烟火气更添几分喧闹。
季子随沿着惠安客栈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青鸾化成的青色小鸟随着他走动的方向沿着屋顶低飞,偶尔停在树冠中与凡间的鸟儿叽叽喳喳混成一团。
他朝微动的树冠看了眼,随后脚步一转,不消半刻就从巷口出来,再次来到最为热闹的主街。
主街两旁商铺林立,连续不断的摊贩规整地摆放着,不高不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顺着这主街一直往北,就能到达王宫所在之处。
季子随没有到处去闲逛,他站在一处摊贩前沉思,若有所思后抬头,来到了这里最大的茶楼门口。
茶楼小二最喜这种看起来清贵的公子,脸上堆着笑迎了他进去,还给他挑了个上好的座位。
季子随的目光在里面环视一周,然后落在一个穿着绯红僧袍的僧人身上,小二顺着他停顿的视线看去,颇有些尴尬地开口:“公子,二楼那边的位置确实更好些,但那僧人是国师的朋友,不好惹。”
国师的朋友?
他抬头看去,眼帘顿时撞入一场浓烈的绯红。像是一朵开在地狱中的红莲,灼烧人的眼球。
季子随在那僧袍上看见了慈悲殿的标识,知道他是先前在客栈中感应到的慈悲殿的佛修。
与此同时,那绯红僧袍的佛修也朝这边看来。
他长着与玄苍很像的凤目,只是那双凤目没有玄苍的狭长,但却在眼尾处微微勾起,像是山野间吸取天地灵气修成人形的狐狸。
这僧人,竟长着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季子随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试探,以及一些好奇。
慈悲殿佛修之间有微妙的感应,两人对视间便确定了彼此的身份。
“小二,让他过来吧。”那穿着绯红僧袍的佛修朝他小二招招手。
小二没想到那位一直生人勿近的僧人竟然主动邀请这位公子,当下也顾不上诧异,只扭头问:“公子,你要上去跟他坐一起吗?”
茶楼内布置得格外雅致,午后的客人比上午的要少些,但也不是没有。
二楼的座位临近走廊,想必是为了更好地听清说书的内容。
那里显然是一处更适合说话的地方。
季子随顶着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微微颔首,“好。”
说完他就在小二的带领下抬脚朝那边走去。
此时说书的先生还没来,在场的客人也只是在安静地喝茶,偶尔小声地谈论两句。
楼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的扶手泛着树干被打磨后特有的光泽,触手生凉。
季子随坐下时,面前就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来,对面的僧人语调带着笑意,“听闻佛君在凡人界历劫,此番下来对这些应该不陌生吧?”
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他手心之中,季子随没有喝,只是那样端在手里,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空念。”他弹了弹衣袖,眉眼含笑,“听我师尊说,佛君挂念在凡人界的家人。”
“只是那永宗城离这里甚远,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佛君。”
他嘴里说着“佛君”,可在语气言行中并未有多少敬意。
季子随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一丝不服。
他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触碰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你是青远长老的徒弟。”
慈悲殿座下佛修足有万数,但真正长期生活在殿中的只在少数。青灯方丈管理着这些弟子,青远长老曾是他的师弟,这百年来一直守着古佛的神龛,轻易不出现。
季子随渡劫前也不过见过他两次,等他渡劫回归后更是从未见过。
只是听青灯方丈偶尔提起,在他渡劫时期的某天,青远长老有一次突然出了神邸,然后从外面带了一位弟子来。
那弟子被赐法号空念。
那弟子颇有些桀骜不驯。
能被青灯方丈说桀骜不驯的,也实属难得了。
空念的身子朝栏杆上歪了歪,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嘴角含笑道:“佛君听说过我?”
季子随眸光清澈,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一楼众人谈话的声音大了些,他低头看去,原来是说书的先生来了。
在他垂眸之时,空念突然倾身过来,两人在一瞬间离得极近,彼此之间的呼吸清晰可感。
季子随下意识地后倾,不解地看着他。
“这就是佛君吗?还真是无趣。”没有如愿地在他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空念顶着一张昳丽的脸说道,“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当佛君。”
在一阵快板停歇后,一楼说书的先生已经开始,说得正是当今那位炙手可热的国师。
季子随把他的话尽收耳底,坦然道:“天生的,没办法。”
他从白莲中诞生,是古佛认定的天生佛君,说是幸运,也是一件不由得自己选择的事情。
只不过他对如今的一切并无多少抗拒。
他很喜欢修佛道,也喜欢在菩提树下研习佛法。
然而空念在他说完后一愣,随即轻笑起来,他一只手慵懒地托着下巴,桃花眼里仿佛水光潋滟,“原来佛君这么有趣。”
说无趣的是他,说有趣的还是他,季子随总算明白了青灯方丈在说起空念时的欲言又止。
季子随没有去喝眼前的茶水,他瞥了空念一眼,脊背挺直,“你找我,就为说这些?”
“当然不是。”空念有意逗他,在他眼底出现一抹好奇时,嘴角笑意更浓,“自然是为了看看佛君的风采。”
季子随清润的眸光敛了起来,“你不是为了邪魔之事来这里?”
空念眸光闪了闪,却摇摇头,“只是刚好有一朋友在这,前来叙旧罢了。”
“难道慈悲殿有了新的规定,进入红尘必须要为普渡苍生而来吗?”他反问道,桃花眼里的眸光像是在一瞬间化成箭矢,又在季子随看过来时变成满天飞舞的柔粉。
慈悲殿自然没有这项规定,只不过大部分的佛修都如此做而已。
季子随徒然明白他与空念的观念恐怕存在着本质的区别,他缓缓起身,连国师一事都未问出,双手合十道:“既如此,就告辞了。”
然而空念的速度比他还快,眨眼间挡在他面前。
“佛君的茶还没喝呢。”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那么好的茶水,冷了,可惜了。”
季子随低头看向桌子上的茶水,透亮的茶水虽尚带一丝温热,但茶色已经发黄。
他执起了茶水,就在空念眉毛一挑以为他要喝下时,他指尖的微光一闪而过,里面的茶叶消失,茶水在瞬间变凉。
一杯最普通不过的水被倒入栏杆上固定的花草中,内含一丝灵气的水使得花草的叶片在瞬间充满生机。
季子随神情如常,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此倒也不算辜负。”
空念被他突如其来的做法弄得心头一梗,竟连阻止他都忘记做了。
茶楼里的声音被一道阵法隔开,空念在他踏下楼前反应过来,他连茶水之事都忘了提,只朗声问道:“佛君对邪魔之事上心,当真是为了三界众生?还是为了你那在凡人界的家人?”
“或许,就是想要拯救苍生的功德,想以此证道成佛?”
他说这话时胸膛起伏得厉害,明显是被勾起了某些回忆。
季子随没有回头,温和的嗓音落下,“与你无关。”
“众生也不会在意这些。”
说完,他抬手间破了阵法。
说书人正说到精彩处,在听客的掌声中,季子随离开了茶楼,徒留下空念目送。
......
季子随离了茶楼也没急着回客栈,关于那位国师的事情,因为他在当朝炙手可热的原因,只需要在任何一个茶摊都是听闻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左右不过是他如何救王上与危难之中,以及他的手段如何神奇,竟有呼云唤雨之能,更有甚者说他是仙人下凡。
季子随慢吞吞地喝着一碗茶,倾听着四周的话音。
茶水入口苦涩,回味却有一丝甘甜。
他察觉到玄苍的靠近却没有抬头,而是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暮色四合,天边的火烧云滚滚而来,形成一道别样而美丽的画卷。
玄苍落坐在他的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要了一碗茶水,面不改色地喝完。
茶摊的老板觉得今日甚是惊奇,竟有两位满身贵气的公子在他摊子上喝茶水,与周围穿着短打的老顾客格格不入。
“你怎么在这?”玄苍把最后一丝茶水的苦涩抿去,朝他说道,“你不需要温书吗?”
他一路走来,看到的书生大多数神色匆匆,还听闻都在挑灯夜读。
说实话,季子随被他这个蠢问题逗乐了,反问:“你觉得我需要吗?”
正在添茶的老板毫无意外地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这书生怕是胜券在握。
仙人神识强大,凡间书籍过眼不忘,确实没有温习的必要。
玄苍也立马想到了这一点,剑眉松了松后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如今的身份,两人相对而坐的好心情一下子就减少了大半。
而剩下的一小半也在两人回到客栈时,看到那盆被孤零零放在墙角的兰花驱散得干干净净。
日落西山,季子随坐在窗边默读着经书,急促的敲门声在此时响起。
“佛...季施主!”
季子随听到敲门声后迅速地拉开门,净空一个不慎差点跌倒在门前。
他顺势扶了一把,等净空抓着门站稳后开口:“何事如此着急?”
他下午在王都内仔细查探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丝毫的邪魔气息。
一旁客房内的玄苍听到声音后也走了出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净空一眼,刚想出手就被季子随的眼神制止。
净空神情着急狼狈,“净悟他们被邪魔抓走了!”
季子随两人闻言后脸上却无丝毫慌乱,只是顺着他的话问:“在哪里被捉住的?”
说话间,一道法阵悄然地落在门前,竟刚好围住三人。
面前的并不是真正的净空。
玄苍眉心一动,没想到他的阵法比上次见到时还要精进。
就在“净空”想要带两人去的时候,凛冽的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磅礴的气息宛如山岳,令“净空”大骇。
不是说这次来得是苦禅寺的佛修和一些宗门弟子吗?怎么会这样!
玄苍自然不会给他逃脱的机会,轻轻松松地把他定在原地。
“净空”目露惊恐,脸上的脸皮仍是那副急迫的模样,与内里的惊恐违和极了。
下一息,在季子随疑惑的目光中,“净空”浑身皮囊一松,整个人如水般软嗒嗒地落在地上。
空出的皮囊中飞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奋力飞出法阵。
法阵上的佛光被激发,那东西宛如被烫着的一般惨叫一声,便被玄苍一手捏住。
季子随先去拎起地上的皮囊,发现不是人皮后松了口气。
看样子,净空他们目前是安全的。
“这就是邪魔?”季子随第一次见到邪魔真实的样子,有些好奇,“邪魔长这样?”
他想起来之前玄苍在村子里捏死的邪魔,看起来与此时手中的完全不同。
难道与人一样,一千个邪魔有一个字样子?
玄苍攥紧了手中的邪魔,解释道:“不是,邪魔都该是如我之前捉到的邪魔那般。”
从邪念而生的邪魔均长得一样,只不过气息深浅不同。
而他手中的邪魔不仅能冒充人修,若不是以他与季子随的修为,普通修士怕是不能轻易识破。
季子随听出他的意思,看着他手中四脚乱蹬的邪魔竟还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更像一只幼兽。
甚至具备几分人性。
他想了想,手心伸开,一朵白莲凭空出现,其中的一瓣鼓鼓囊囊的花瓣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邪魔胎。
玄苍手中的邪魔突然安静下来,渴望地看着邪魔胎。
季子随眼中的好奇瞬间消失,神情变得冰冷,“这是通过邪魔胎转化的邪魔。”
一个邪魔胎的瓜熟蒂落就代表着一条人命的凄惨离开。
即使琼金还未带回消息,季子随也在此刻猜到了邪魔胎的真正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