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随说这话时眼神清澈,似乎并不在意他想询问的真正意图。
若光是千年玄冰中的那具尸首,玄苍还是会怀疑他的存在的。
可偏偏那晚他真用引魂灯召来了季子随的神魂,此时正被他束缚在千年玄冰中等待着复活。
神魂与尸首具在,面前的佛君是季子随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可那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玄苍心里被无尽的疑惑充满。
“仙尊别忘了,我们来此地是为了什么?”季子随出声提醒他,眸光清冷,“三界天柱出了问题,仙尊身为四方仙庭之主,难道不应该优先考虑这些吗?”
他毫不在乎玄苍逐渐冷下的凤目,双手合十,“人界的存亡或许在仙尊眼里不抵仙界重要,但若人界天柱崩塌,三界必会失去平衡,想必这也是仙尊不想看到的。”
暮色悄然来临,最后一丝霞光收拢,沉于海水之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玄苍听错了,他仿佛从面前这位佛君的话中听出几分鄙夷。
可他的神识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净亮,里面的情绪并不明显。
他能清晰地看到面前之人微颤的羽睫,顿时喉咙像是被堵住,许久后才慢慢开口:“三界各分,仙凡本就不在同一界,哪怕是此地,修士与凡人之间也隔着无妄海,凡人终其一生难以跨越。”
他剑眉挑起,似乎想看清他的表情,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道:“若要佛君在人界与仙界、慈悲殿做个选择,你又当如何?”
仙尊最开始也不是仙尊,只是他生来就是在仙界,从修行开始就目睹的是弱肉强食,从无尽的斗争中养出唯我的心性,最后以绝对的力量成为九重仙尊,凌驾在四方仙庭之上。
他要做的,一开始就是成就无上大道,千年如一日般地维护仙界的存在。
夜色缓缓,两人之间竟有了点对峙的味道。
季子随自知无法改变他,乃至于仙界之人的想法。
毕竟,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是由凡人破凡入道而来,也不所有的仙人是由修士求道飞升才成。
有生来就是凡人的,自然也有生来就是修士和仙人的。
季子随笑容温和却不达眼底,双手合十,“众生芸芸,有何不一样?”
玄苍盯着他看了一会,薄唇轻启:“若佛君是个凡人,也敢这么说吗?”
夜风微凉,琼金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惊肉跳,金色的翅膀扑闪两下,恨不得让佛金现在掉头就走。
季子随嘴角噙着淡笑,“想必仙尊是没有接触过多少凡人的。”
哪怕是仙人,也有喜怒哀乐,在面对强者时也有害怕与不屈,这点世上的生灵并无不同。
说完,他没有与玄苍继续聊下去的意愿,只在转身前说道:“既如此,仙尊还是早日处理好天柱和噩魔神魂之事,早日回仙界吧。”
他又何必跟他解释这么多,等此间事了,他与玄苍就再也不会见面。
夜色渐浓,已无人再在这里逗留。琼金重新化成人形,虽还是少年时期的他身形已然挺拔,金色的华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得浮夸,反而透出几分华贵。
许是玄苍一直停留的视线有点久,琼金刻意落在季子随身后一步,遮挡住了他的大半身形。
锐利的目光落下时,对强者的下意识反应令他差点幻化出翅膀,但好在最后忍住了。
真那样的话,在佛君面前未免太过丢脸。
暗色浓重,玄苍站在夜色中没有动作,直到海浪拍打的声音渐渐变大,他才缓缓挪动脚步。
“仙尊。”青衡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见他停留在屋檐下久久不动,急忙走了上去,“佛光对魔气有天然的克制作用,金武仙君实力强衡,可让他与佛君共同处理下界之事。”
“仙界天柱情况比之下界更为严重,凤白仙君仙已找到了凤涅石与青龙髓,等找到玄武精,就需得仙尊炼化,以补天柱缝隙。”
青衡说完,站在黑暗中等待着。
浓重的黑暗并未阻拦两人的视线,玄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自有定断。”
青衡只觉得如山岳般的威势充斥着这片空间,他不敢与玄苍对视,说完后立即垂眸,心里却在思考瞿承福那边是否得手。
“三界天柱唯有鬼界天柱安然如初。”没了佛君在前,他又成了高站于九重之巅的玄苍仙尊,满目冷然,“我去鬼界一趟。”
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中破碎而出,落下几分在紧紧关闭的窗沿下。
玄月当空,狭长的凤目中情绪翻滚异常。
在青衡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玄苍已经化成一道道光,宛如流星般划过夜空,没入到虚空之中。
……
青云宗苍梧峰下,瞿承福心事重重地站在法阵外。
“动手吧。”青衡仙官冷冷的嗓音响起,在瞿承福听到后,临时传讯玉珏化成一道青烟消失在夜色中。
瞿承福手中一空,手指紧紧地按在手心中,恨恨道:“他倒是怕被发现。”
若说他当初针对季子随完全是不想玄苍的飞升之路收到阻碍,不想青云宗大好的未来迟迟难到。
那么现在,他就是骑虎难下了。
九重仙尊威势赫赫,今晚之事他除了自己亲自动手,放在任何人手中都难以放心。
一个秘密若被第三个人知道,那么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时刚好是玄月气息最浓郁之时,月色下,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藏在灵台上的鬼针如一条细小透明的毒蛇,吐着他人看不见的信子轻松地循着苍梧峰内的神魂而去。
若不是青衡仙官对仙尊常用的阵法熟悉如常,想如此顺利根本不可能。
任凭心中如何忐忑,瞿承福赶紧跟着鬼针溜进去的方向,准确地踩在五行卦象点上,来到了苍梧峰。
在玄苍走后,一直习惯守在阁楼前的青鸾机敏地看见他。
嘹亮的鸣叫声响起,警告着来人。
本就紧张的瞿承福被它吓了一跳,低低呵斥:“混账!”
虽说玄苍曾经是青鸾的主人,但自他飞升后与青鸾的主仆契就自动解除,青鸾日复一日地守在苍梧峰三年,早已经习惯了守着季子随的尸身。
它敏锐地感受到了瞿承福带来的恶意,翅膀高高扬起,警告他不要过来。
瞿承福只想赶紧把青衡交待的事情办完,哪里容得下一只青鸾阻拦。他知道青鸾与玄苍的感应早已消失,归位后拥有无数仙兽的仙尊自然也不会再要一个下界的坐骑。
若真要,当初不就带它飞升仙界了?
“鬼针,去!”思及此,他干脆操控鬼针朝青鸾而去。
强烈危机感令青衡浑身羽毛扎起,只是对季子随的守护感让它本能地站住那警惕着。
它一走,季子随就会受伤害。
哪怕他早已死了。
鬼针无影无踪,是鬼气凝聚而成,即使在鬼界也是难得的专对神魂的法宝。
青鸾自然也抵抗不住,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下时已经只剩下一丝薄弱生机。
不消半刻,它就会死得无声无息。
就在瞿承福把它随意踢到一边,鬼针朝着千年玄冰而去的一瞬间,正在翻经书的季子随动作一顿。
修长白皙的手指停在经书的页面上,他抬头朝青云宗的方向看去,慢慢地站了起来。
无边恶念缠绕着他故意留下的一丝神魂。
他走出一步,白莲在他脚下自动盛开。
守在门外的琼金察觉到他的气息,揉了揉眼睛,“佛君。”
他本能地跟在季子随身侧,甚至不问他要去干什么。
季子随没打算让他跟着,朝他摇摇头:“琼金,你不必跟着,去休息吧。”
乌瞳还被关在阵法中,以防万一还是要让琼金留在这,他瞧见琼金想要拒绝,适时开口:“还有两个时辰即将天亮,还麻烦琼金给我准备一下早膳。”
他含笑说着这些话,就像是要去欣赏月色。
琼金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多问,只是垂着脑袋,闷声回到:“我知道了,佛君。”
季子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含笑道:“那就多谢琼金了。”
他的身形隐藏在深沉的夜色中,经过云层下偶尔泄出的月光中也不显现。
琼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化成一只金色小鸟落在屋檐上,静静地等待着他归来。
季子随到苍梧峰时,他没有直接进入阁楼内,而是停在仅有一丝生机的青鸾旁边。
梧桐树下,青鸾一动不动,浑身气息微弱不堪。
青鸾像是察觉到他的到来,费劲地睁开眼皮,见到他后猛地睁开眼睛,朝他哀哀地轻鸣一声,下意识地如曾经那般用脑袋去蹭他的手心,可惜怎么都抬不起来。
它哀哀地叫了一声,声音弱得如刚破壳的小鸟,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青鸾。”季子随的语气极其柔和,他从白莲上扯下一小片花瓣,放在手心时在佛光中融成一汪水,“喝吧,喝了你就能站起来了。”
青鸾喝之前又哀哀地叫了他一声,季子随听出它是在问自己。
“我是。”他动作轻柔地喂了青鸾,等它喝完后又揉了揉它的脑袋,“青鸾,你瘦了。”
青鸾撒娇的动作一滞,随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季子随喂养下快活的日子,一只鸟竟然流泪来。
季子随不慌不忙地安慰了它两声,淡淡的佛光修复着它的伤势,耐心地听它“告状”,在倾听的空隙间看向远处的阁楼,澄澈的双眼微眯。
“你愿意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吗?”他拍了拍它的翅膀,“外面天地很大,再大的鸟儿都能翱翔在天空之下。”
青鸾又低低叫了两声,季子随听出他想跟着自己的意思后有点诧异,思考几息后开口:“那你去凡人界等我。”
“去宗永城,变换成一只青色的小鸟,落到季家那棵最大的榕树上等我。”
随即,他拿出阵笔在面前虚空点了几下,整个苍梧峰的阵法在瞬间被破。
佛光托着青鸾飞到空中,在青云宗上的微风中,青鸾展翅高飞。
正在千年玄冰内用鬼针避开精血红线的瞿承福猛然一阵心悸,他不敢去想其他的,只操控着鬼针去悄无声息地攻击困在尸首内的神魂。
季子随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动作只觉得有点滑稽,他没想到自己为了迷惑玄苍的一丝神魂也会招来祸端。
“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寂静的夜色中,这声轻叹都格外明显。瞿承福心中一寒,下意识地就朝身后看去。
已近后半夜,夜色如墨,四周安静异常,唯有山风穿堂而来。
早已死去的季子随安静地站在阁楼门口,无边夜色在他身后蜂拥而来,忖得他脸色愈发莹白如玉,宛如自黑夜诞生。
“季...”瞿承福被吓得说不出来,在感受到他身后浑厚的气息时脸色都变了,“你是谁?”
季子随早已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么眼前的这位又是谁?
短短的几息间,瞿承福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到最后化成对面前之人的防备。
季子随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他脚下白莲在进来时就自动消失,此时站在瞿承福面前更像是死而复生的人。
“你既用道法杀了他,难道连一丝神魂都不肯放过吗?”他轻声问道,轻松地化开瞿承福率先出手的攻击,手指朝虚空轻轻一捏,鬼针立马出现在他手中。
这就是伤了青鸾的东西,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人界的法宝。
瞿承福大惊,再次看向他时惊惧非常,“你是谁?为什么跟季子随长得一模一样?”
就算是季子随轮回转世在仙界,也不可能成长得这么快。
季子随没有回答他问题的必要,他捏着鬼针的力度变大,因此瞿承福能看见鬼针竟然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与此同时,在无妄海安心等待着事情发展的青衡心跳乱了两息,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掌控的范围。
他愣了一会赶紧拿出龟壳占卜,可惜卦象朦胧,似是天机难以窥探。
难道是仙界出事了?
青衡对不祥的预感不敢大意,赶紧踏上天梯返回仙界一看究竟。
鬼阵消失不过几息,瞿承福根本来不及阻止,他脸色血色消失,用尽全力朝他道法攻击而去。
季子随不过随手一挥,甚至连佛光都没出现,手中的阵笔引动天地法则,把他困在原地。
他走到千年玄冰前静静地看了会,手指落在玄冰上能感受到侵入肌肤的寒凉。
他改了主意。
“身为一宗之主,竟手段卑劣自此。”季子随没再去看千年玄冰,伸出手指在瞿承福眉心准备落下。
瞿承福瞥见逐渐靠近而来的手指就是一阵猛地心惊肉跳,几乎是脱口而出:“是青衡仙官叫我这样做的!”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面前之人的真正身份,生怕他取走自己的性命,赶紧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阁下何必为难我呢。”
毕竟是一宗之主,开口虽说了真相,但本能地暗藏试探。
突然,季子随轻笑一声,“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
这一笑,宛如清风朗月,可瞿承福却浑身发麻,无边的恐惧席卷而来。
季子随顿住的手指落下,淡淡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怕被玄苍发现吗?能在九重仙尊眼皮下动手,必定是思虑周全的。”
他一边说也没想等瞿承福的回答,只是隔着虚空在他后脑勺方位点了点,把他今日对自己的记忆完全抹除。
青衡早留了后手,只要瞿承福一得手,神魂的禁制便会自动激发,藏在他神魂中的鬼针就会刺破他的神台,让他的神魂在无声中湮灭。
还真是计划得十分周到,哪怕到时候玄苍怀疑,有这个瞿承福的死无对证在,谁又会能想得他呢。
他拐着如此计划,不过是为了不让玄苍发现而已。
季子随轻笑一声,如之前那般,把从神魂中取出的鬼针轻轻一捏,顺手把神魂中的禁制抹去。
他不喜欢被人算计,无论那人是谁。
菩提佛珠在他手心摩挲,接着他朝千年玄冰中的一丝神魂招了招手,那丝神魂在阵笔的帮助下便如归家般重新融入到他的神魂之中。
束魂阵被破,远在鬼界的玄苍立马察觉到。
他面上从容的神色一变,从来得及匆匆从鬼主手上拿走永生花,扔下一句:“天柱之事还望鬼主多注意。”
鬼主见九重仙尊竟然脸色大变,也察觉到了或许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倒也没多问,朝他点点头。
玄苍随手撕开虚空,纵身跃了进去。
不过眨眼之间,玄苍便到了苍梧峰。
只是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火红一片,他走之前还好好的阁楼被直冲云霄的火焰吞噬在内。
火焰的红,与那曾在倒在白雪中的鲜红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法根除的噩梦。
“子随!”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飞身朝阁楼而去,急切地想要去找那千年玄冰中的人。
瞿承福不知为何站在燃烧的阁楼前无动于衷,在听到他声音后才如梦初醒般地惊醒,惊恐转身时就看到玄苍脸上魂飞胆丧的一幕。
他甚至都来不及开口,就被玄苍浑身的威势掀翻在地。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就在玄苍到达阁楼前的一瞬,那燃烧正盛的阁楼仿佛已经到了极致,轰然一声彻底倒塌。
等他冲进千年玄冰存放的位置时,看见的是里面所有的东西被付之一炬的场景。
他呆愣地站在灰烬中,希望被毁的愤怒甚至来不及产生,无边无尽的恐慌如汹涌的海水席卷而来。
承载着他与季子随在修真界仅有的美好回忆的阁楼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就连里面千年玄冰的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瞬间,玄苍妄想与季子随重来的希望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