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醒

桑淮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如果不是手上的痛让她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还要再睡上些许时间。

睁开眼,便瞧见有人握着她的手给她上药。低垂的眼眸,俊挺的鼻梁,以及弋城老人家常说的不重情义之人才会有的薄唇。

此刻正紧抿着。

桑淮看清是容韫,一下从朦胧睡意中醒来,身体比脑子先作出了反应,她将手抽了回来,容韫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别碰我。”桑淮可没忘了自己和容韫赌气。

但是说完她就后悔了。手上传来钻心的痛感,想来是抽手的时候动作太大,伤口又裂开了。

本以为容韫会继续给她上药,没想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站起来,想要离开她的床边。

她气的坐起来,对着容韫的道:“你若是踏出这个门,我就……我就……”

一时之间,桑淮竟是想不出能够威胁到容韫的事情。她一下子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泪顺着脸颊划过,落在锦被之上,留下大片的痕迹。

但显然,她哭也是有用的,容韫成功止住了脚步,转身后一双眼满是审视的看着她,桑淮只觉得一阵压力,泪掉的更欢。

“你就怎么样?接着从狗洞里逃出府,还是在大街上逞强用徒手接鞭?”

“你凭什么凶我?”桑淮被这样一逼问反而所有的情绪顷刻爆发出来,她被嬷嬷教训的时候他不在,过生辰的时候也不在,怎么就偏偏她做事不妥的时候全在!

“凭什么?凭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容韫的声音明显比她要高些,桑淮看着他紧抿的唇,知道他定然是生气了。桑淮抹干净眼泪,正准备继续和他吵架时,才发现容韫的衣衫皱皱巴巴,眼底红着,连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

整个人格外的疲态。

是为了照顾她吗?桑淮眨了眨眼睛,把泪都憋了回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容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没有说话,沉默的回到床前,想要为桑淮继续上药。

沉默在屋内流散,桑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盯着木床上的浮雕看。

偶尔容韫弄痛了她的手,她就只是倒吸一口凉气,不喊痛,也不说话。

“你还知道痛?”容韫感知到她的变化,突兀出言,把桑淮吓了一个哆嗦。可容韫并不打算放过她,“接鞭子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过痛?”

“救人要紧……”

“救人就不要自己的性命了?”容韫忽的抬眼和桑淮对视,些微上挑的桃花眼本该带些不羁,到容韫这里却满是严肃认真,桑淮心中叫苦不迭。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嗯……救人一命,什么来着?”桑淮想破脑筋也没有想起后面一句是什么。

“胜造七级浮屠。”

“对对对。”桑淮想起那个西越女子的惨状,心里不自觉的抽痛,“你把人带回府了吗?”

“已经送去医馆救治,保住命无甚问题。丞相府决计不会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容韫说话不带丝毫的感情,似乎是怕桑淮再追问,容韫反将一军问道:“你今日出府是去做什么?”

房间里又是一阵静默。

桑淮心中扑通扑通直跳,不知为什么,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把回家的事情同容韫讲。她好不容易才勉强适应了这里规矩繁多的生活,回去弋城,能自在撒欢定然就不想回来了。

但又一转念,桑淮想起自己想家逃出府的缘由,暂时将那个性命无虞的西越女子抛在脑后。她气鼓鼓的抽回手:“我还要问你为什么人就在皇城里,还要骗我说你不在。”

桑淮越说越气,根本不去看容韫,把自己受的委屈一股脑全部说个干净:“你去年明明就说好我生辰的时候要陪我,你为什么要食言?我怕你忘记还特意为你写了信!”

越想越委屈,桑淮泪眼婆娑,眼眶微红。她故意不去看容韫,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你是说这个?”容韫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折叠的很是规整的信笺,展开放在她眼前,“平日里叫你多读些书,多练些字,你总是不听。你现在自己看,这字你还认得几个?”

怎么会不认得?

桑淮不屑的哼了一声,看向容韫手中的信笺,在一字一句逐读之后,桑淮也愣住了:“你是不是把我的信偷偷换了!”

不然怎么会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了?

她明明写的是两日后,是我生辰,速归。还在一旁画了一碗长寿面。

不过现在看来,那碗长寿面也甚是眼熟,像是……府里很多书上的她的大作,画的是只乌龟。

桑淮顿觉尴尬,然而容韫并不准备放过她。

“若不是我知道夫人几斤几两重,还真以为是在骂我。”

容韫没忘记自己拿到这封信时,打开之后有多哭笑不得。

而桑淮听了容韫的话,面色一红,伸手就要去抢他手里的那封信,一抬胳膊间,衣袖顺着胳膊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胳膊,上面的红痕虽已好些,但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容韫一把抓住桑淮的手腕,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被宫里来的教引嬷嬷打的。”桑淮实话实说,她巴巴望着容韫,以为会得到些宽慰。

没想到容韫将她的宽袖整理好,又细细看了一遍她的伤口包扎的怎么样,“可是学到些什么规矩?”

“学到了。”桑淮说话闷闷的,没想到容韫竟是在乎这些东西,“我可是还需要被关在这院子里?”

“是。”容韫毫不犹豫。

“我困了,你叫流云进来陪我。”

容韫应承,也并没有多留恋,转身便走。待他至门边,回头看向扯过被子捂脸正生气的桑淮,想要说什么,最后又抿唇没有说出口。

罢了。

容韫出了院门,隐竹正等在外面,见容韫出来,立刻行礼,恭敬道:“大人。”

谁知容韫的目光未曾停留到他的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随我到书房来。”

隐竹跟在容韫身边很久,深知容韫的脾气,自然是能听出来不对,稍加思索便知道容韫找他是什么事情。

所以一进书房门,隐竹便跪倒在地,“属下知错。”

“说。”容韫站在书房正中央,一双眼紧紧盯着隐竹。

容韫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让隐竹匍匐在地上除了一身的冷汗。他不是没有见过容韫生气的模样。

但隐竹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交代出来,包括他隐瞒桑淮挨打,骗桑淮说容韫不在皇城的事。

“为什么?”

“大人此次同昊南王的人议事,极为重要,属下并不想让大人分心。”

“隐竹,你从我出任丞相之前,便跟在我的身边,你做事稳妥,我一向器重于你,我出府前,特意交代你看管好夫人,有事及时告诉我。你便是这般看管的?”

“可是……”隐竹想要继续辩解,容韫却摇摇头,不给他机会。

“自上元节以来,我便知你对她颇有微词,可你要知道,哪怕是她再来自乡野,她也是这丞相府的夫人,你明白吗?”容韫话即点到为止,不需要说再多。

隐竹自知他是怎么看待桑淮的,这事的确是他鲁莽,容韫也在给他机会,即刻俯首道:“属下甘愿受罚。”

容韫颔首。

“那嬷嬷可知是什么人?”想起桑淮胳膊上的伤,容韫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属下在那嬷嬷离开后,也派人打听过。”隐竹虽不喜桑淮,但还是明白利害关系的,“属下已经将那嬷嬷都打听好了。”

“杀了吧。”

“是。”

隐竹离开书房内,屋内便只剩下了容韫一个人。

他静默的走到书房书架旁,上面密密麻麻摆着各类古籍,通史杂传,各式各样的书皆有。然而容韫没有拿取这些书,而是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将一个一臂长的锦盒去了下来,无比小心的放在案上。

这锦盒虽在架上摆了些许日子,但还是不染纤尘,看的出是经常被拿下来清理的。

容韫小心的将锦盒打开,让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是做工极为精巧的一张弓,比普通的弓小上些许,一看便知是女子拿的。这弓上于上中下各嵌着一颗宝石,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无论是从材质,还是其他细节,都看得出,这做弓之人极其用心。

容韫仔细打量这弓,手指摩挲这弓不起眼的一处。那里刻了桑淮的名字。

这是他一个月之前就准备好的,准备在桑淮生辰那日送给她的生辰礼物。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昊南王的那些人的确是难缠,死活不肯点头应允此次修筑水利之事。

不过好在,在他的游说下,昊南王终归是点头了。

没想到,精心准备这么久,最后还是把桑淮的生辰错过了。

容韫苦笑一下,将那弓放回锦盒之中。

旁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桑淮……比他的命还要重要。

他不敢太过纵容桑淮,是想让她迅速成长起来,在这复杂诡谲的皇城里能够顺利的活下去,可以陪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从怀里取出桑淮给他写的信,找到书房中的暗格,将它珍之重之的放置起来。

做完这一切,容韫阖眼,完全将周身的锋利收敛起来。半晌,他睁开眼,视线看向飘摇而上的安神香,神思飘远。

既然错过生辰,那便换个时候再送。

他想起上次看到桑淮骑马拉弓还是很早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还是在……

西越。

想到这个地方,容韫的眼神暗淡。

桑淮迎着猎猎大风骑在马上,骑装飒爽,背上背着她的弓箭,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丝毫不觉。马匹嘶鸣不绝,她回头望着他,笑起来肆意明艳。

他好久没有见过桑淮那样子笑起来了,想起来还真是无比的怀念。

容韫垂眸,看向那锦盒,木已成舟,一切都回不去了。

平日里心思沉稳的少年丞相,此刻轻叹一声,阖上眼,想起桑淮满手鲜血昏倒在街上嘴里还不住喊他名字的样子,那日听到桑淮说他骗她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