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到县令的伏生,彭黾,唐秉等人,各自领着簇拥者离去赴任。
没有分到县令,自觉才能足以为一县之长者足有百余人,大多都呼呼啦啦地跟着强进了郡守府。
郡守府院落空地上,摆放有百来个小矮桌,桌前放有软垫,桌上有笔墨纸砚,砚台下压着十张纸。
强引导众人落座。
众人持纸观之,每张纸上各有一问:
一、韩地久旱无雨,粮食欠收,古言旱退蝗来。若明年蝗虫遮天蔽日,何解?
二、流寇禁而不绝,掳商队,袭民众,闻军队而走,如何断绝流寇?
三、请简要描述你心中的盛世景象,社会构成。
……
“考试开始,计时一个时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抄袭偷窥,违者成绩作废,逐出韩地。”
内屋中,双手放在膝盖上,独自安然正坐的嬴成蟜,听着毛笔划过纸张之声,深吸一口气。
“百家争鸣,看路在何方。”
半日之后。
“尔等十七人可为县令。”
强对着嬴成蟜亲自选出的文士道。
《秦史》:帝二年,得长安君令,郡守强于新郑举首考。应者一百三十三,中者十七。
韩地,野王县。
自农民起义运动过后,这里的贵族被荡然清空。
在最初打,砸,抢,掠的混乱状态,是吕氏商会选出当地德高望重之辈收拢了残局。
野王百姓对让他们能吃饱肚子的吕氏商会很是感激,对吕氏商会宣传的长安君则很是拥戴。
而在野王县有了少许秩序,百姓生活走无序走向正轨之时。多数百姓对此很满足,对于吕氏商会的领导没有异议。
而少数人,起了别样心思。
善是铁矿中挖铁的,是野王县最大世家周家的帮工,有一把子力气。
在这场突如其来,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善幸运得活了下来。
这幸运一直延续到他的阿父锅身上。
锅在野王有个外号,叫铁匠锅,打了一辈子铁。老实本分的他,打的铁具一直被邻里盛赞。
在与贵族的战争中,好多百姓都是拿着锅打的锄头,铁锹,钉耙,哭喊着冲上去,闭着眼挥下来。
战争结束后,既是吕氏商会挑选,又是野王百姓推举,恢复野王县秩序的有德之士,其中就有锅。
借着锅的临时权力,分发食物时,善总是第一个拿到。重建房屋时,善的房屋又是第一批恢复。
这是从前只知道挖矿,继承了阿父老实本分性情的善,第一次体会到权力的滋味,真不错啊。
局势稳定后,锅不想继续维持秩序了,他还是喜欢打铁。于是,善继承了锅的位置,成为了有德之辈,野王百姓代表,虽然野王百姓大多都不清楚此事。
他们的生活在日益变好,沉浸在喜悦中的野王百姓,没有心思放在外物。
而少数在意到这件事的,则大多是心思伶俐之辈。他们聚在了善的身边,形成了一个以善为核心的小团体。
随着善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善不再满足于辅助吕氏商会维持秩序,善开始主动做事。要求吕氏商会将缴获的粮食尽皆存于他处,由他来发放给野王百姓。
善身边的韩人支持善,要求粮食由善发。这些韩人的亲戚朋友被暗中以每顿多发一斗粮贿赂,也提出要善来发粮。
其他韩人一见如此,想着善平时善良忠厚的样子,想着善和自己一样同是野王人,与自己更近一些,于是也随着说:
“善发可乎?”
善惊喜地发现,他竟然获得了远超出他期望的支持。
连大势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善,获得了大势。
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
野王的吕氏商会答应了善的要求,将一应粮食给了善,由善发放。
这些暂管韩地,从各地抽调的商会精英,长处是经商,不是执政,他们大多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往深处去想。
他们的根基都不在韩地,来韩地就相当于出差,总有一日要回去上班。
他们每日发放粮食就是例行公事,心不在野王的他们,对于有人能替他们发粮还很是欢喜。
善轻易地掌握了野王粮食,掌握了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事物。
善在野王起势了。
初掌粮,善及身边人未敢多做,照常发粮,仅多与亲朋一斗。
三五日后,善拿着属于野王百姓的粮食来招工,为自己建造宅邸。
十数日后,善的宅邸建成。
另有十几栋宅邸动土,这些属于围在善身边的人。
二十数日后,善欲驱逐吕氏商会出野王,掌野王一应事宜,用的是和上次一样套路——提出诉求,围众附议,围众亲朋再附议。
善本以为这一次野王百姓,也会和上一次一样站在他这边,但结果却是应者寥寥。
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其身边有人出主意道:
“公可承诺,若公掌野王,每日发放粮食倍于前。”
焚书令,挟书律,很早就发了。
吕氏商会从韩地出发,宣扬韩地情形,沿途不少有识之士知道韩地什么也不禁,都跑了过来。
这些人不是什么大能巨擘,胜在读书识字,通晓事理,给善出主意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善恍然大悟。
“此与夜间挖矿道理一也。夜间挖矿甚都看不清,比白日工作难,我等本都不愿为。然周家提出夜间给双倍的钱,我等便抢着做。”
当日,善就发了二倍的粮予野王百姓,并承诺掌野王后每日就这么发粮。
第二日,一众野王百姓站在了善这一边。
而这次,吕氏商会没有同意,他们还没有接到离去的命令。
但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善对野王的掌控度日益变高。百姓有了矛盾,开始找善主持公道。有了问题,开始找善来解决。
善每日忙的事越来越多,忙不过来。他便让身边的人来分担,让亲朋好友来分担,有些负责审案,有些负责发粮……
吕氏商会之前断案是采用秦律,而善断案是用韩律。这么一对比,便显得善更是宽厚。
善听从谏言,煽动民众,诉说秦法严苛,就是要把吕氏商会赶出野王。
若非那不足百名驻守在野王的秦军锐士,善都想要发动兵变了。
不仅如此,善还将野王县的大秦学堂封了,这也是谋士的谏言。
而善自己却每天都要谋士教导自己习字,读书。他想要明白那些不明白的事,只有从典籍中才能找到答案。
野王县,是韩地各郡县的缩影。
宜阳,阳城,上党,每一个郡县内,都有一个,或多个善。
他们本来很忐忑,一直在惶恐,不知道秦国什么时候就会派官员来此。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心情渐渐放松,时间能抹平一切。
“有识之士”也告诉他们秦国不会派官员,秦国没那么多读书人。能派的话,之前就不会让韩地为韩国贵族自理。
放下心来的他们,开始试探秦国底线,从判案偏颇到强抢民女,从一日不发粮到不做工不发粮。
他们发现除了当街杀人这种大事,都没事。
试探出秦国底线的他们在圈子边缘乱转,胆子小的不过是盖了三间房,胆子大的人都暗杀了十数个。
他们以为他们能一直作威作福地潇洒下去,他们成为了他们之前憎恶的贵族。
这个时候,嬴成蟜发布了招贤令,吕氏商会退场了。
他们更欢喜了,做事越发过分,他们认为吕氏商会的退场象征着他们胜利。
宴饮三日不散,美人当街就干。
道家大道吴实进入野王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就在吴实的眼前,一个脸上抹了灰的女子被一群男子围住,拿着清水硬要给其净面。
“散开!”
吴实带着一众随者向前。
拦路的,长得膘肥体壮的几名壮汉,在道家门生手持的锋锐秦剑下,付出了血的代价。
在春秋战国这等乱世,能够传播的诸子百家没有一个是软柿子。没有武力,不能和人讲理。
救出了的女子肚兜都被撕开,那张被清水洗过的脸梨花带雨,自有一番秀美在其中。
“吾名穷,乃善大人的门客,你是何人?”
亵玩女子的为首者胸膛半露,一脸凶相地质问吴实。
吴实没有理会穷,像一个普通老者般,温言劝慰着受到惊吓,哭个不停的女子。
其弟子提着秦剑上前,吓退穷半步,沉声道:
“吾师乃野王县县令。”
穷脸色大变,领着一干施暴者溜之大吉,去找他的主君善禀报。
吴实给女子披上一件衣物,着弟子送受惊女子归家,带着剩下弟子向野王县令府而去。
一路上,吴实本来因为能执政一方的欣喜脸色越走越差。
野王,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找县尉来。”
这是吴实进了县令府后,给府上的小吏下的第一个命令。
“唯。”
吴实最小的弟子不解地道:
“老师不是说无为而治,尽量不干涉野王县发展乎?”
吴实没有说话,开始翻阅吕氏商会留下的详尽记录。
大弟子关山代师为小师弟解惑。
“无为而治是说各人各司其职,人,事皆运行自然。作为上位者,不因为自身喜恶而强加干涉,反而破坏了天道。
“然我们这一路所见之景,恶行遍布,却没有见到制止恶行的人,这让老师如何能视而不见呢?”
一刻钟后,野王县尉赶到。
吴实不做客套,直问道:
“实能否调动公之锐士?”
县尉答:
“吾得到军令,配合公一应事务。只有一点,公调完兵,吾事后将调兵理由,结果详细记录,递奏章于新郑。”
“善。”
崇尚无为而治的大道吴实点头,起身。
“请将军尽起甲士,随实同行。”
当日,善,及其身边之人尽皆被抓,关在了牢狱之内。
正在铁匠铺打铁的铁匠锅闻讯,急匆匆赶到县令府,请求吴实饶过其子一次。
“野王之乱,发于善,源于尔,有违天道。”
真正的有德之士铁匠锅也被吴实送进牢狱,和其子关在了一起。
吴实按照当地的律法,即韩地本身,为广大民众所接受的律法处置了善,和他的一众附庸者。
然后以最快速度,做好野王县的人事架构。
将野王县所有的官府机构全部确立,明确告知了每个人应该做什么事。
大弟子关山跑东跑西,忙前忙后,为老师左右奔波了七日。
查封善和一众随者家中,粮食,财产无数。
吴实留下了一部分做官府运行所需,又留一部分做预备钱粮,然后将剩下的钱粮悉数都分发了下去。
“老师,接下来要做何事?”
肉眼可见瘦下来的关山身累心不累,一脸振奋地道。
在野王,他的老师的权力前所未有的大,连本该同级的县尉都要受老师指挥,这让在咸阳时,只能在博士署听老师授课的关山很是兴奋。
“你休憩罢,接下来的事要你小师弟去做。”
“我不累。”
“你再做下去,为师就该关你了。”
吴实停笔不写,认真地看着大弟子。
关山有些懵,茫然地看着吴实。
“你现在的样子,就是那些被关在牢狱中的人最初的模样。我等顺应天道而行人道,治事而不治人,懂乎?”
关山满头大汗,使劲一锤脑袋,懊悔道:
“弟子知错。”
“你小师弟不懂何为无为而治,你懂其理,却不用其理,此比不懂祸更甚。”
翌日。
县令府发布政令。
一,逃亡的有产者回野王,附籍,可恢复田宅,免除六年租税。
二,因饥馑沦为奴婢者,恢复自由身份,投入田间劳动,同时赦死罪以下的犯人回归田里。
三,减轻田租,实行十五税一。
四,商人不许衣丝绸、乘车马,加倍征收其税。
……
政令随者官府通告,传到了每一个野王百姓耳中。
百姓看着家中多出来的粮食,听着之后不需要交那么多的税,尽皆欢呼雀跃。
为自己劳作,和为他人劳作的心情,全然不同。
凋敝的野王县,一日间便焕发生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