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透过薄纱,在墨染的夜晚渗透出晕黄的光晕,嬴成蟜倒影在光芒照耀下时长时短,他缓步走到荀子居住的房门外,轻叩门扉。
左右两扇门从内拉开,荀子一身素衣站在门前,低头侧身,为嬴成蟜让开道路。
嬴成蟜讶然。
他本以为会是一声进,或者门没锁之类的言语,但没想到是荀子亲自来给他开门。
这事发生在李牧,盖聂,荆轲身上都常见,但发生在荀子身上便不然了。
荀子是当前有外号的门客中,最后一位入长安君府的。
虽然荀子对嬴成蟜一直以君上相称,以门客自居,但实际上两者之间一直有一道裂痕,那道裂痕叫不信任。
荀子并不像他的得意弟子韩非一样,完全信任嬴成蟜。
在荀子理念中,在常人思维里,既得利益者哪里会舍弃自身利益为他人谋福祉呢?
是以嬴成蟜就算空口白话的再多,荀子对其也不会尽信。
这个坐在稷下学宫,空等了三任祭酒岁月的老人将嬴成蟜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自身性命做赌,却不敢压上全部身家。
“荀子还未睡。”
嬴成蟜入内,和老人相对端坐,有些不自在的他没话找话的说道。
他早就知道荀子未睡,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荀子定然早已得知他所为,自然是不会睡。
普天之下,能够解决他杀三大世家后遗症的不超过三人,荀子便是其中之一。
“君上若为王,天下当可成。”
荀子捻着胡须笑着说道,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喜悦,和黑衣老者在时的表情是两个极端。
“荀子不要再取笑成蟜了,就算成蟜为王,也自认不会比皇兄做得好。”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君上此时为王,汲取陛下之王霸,当更上一层楼。”
“拉倒罢。”嬴成蟜撇撇嘴,一脸不信。“忽悠谁呢?我今夜为王,天亮蒙骜就能清君侧,明日王贲,李信,王翦就能集结兵马勤王。”
老人见嬴成蟜志不在此,暗叹口气,不再与嬴成蟜继续言说为王之事,只是言有所指的说卿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荀子当知晓成蟜今日来意,今日之事成蟜稍显鲁莽了些。事已至此,请荀子尽召门生弟子来咸阳,入秦为官。”
想要快速填补孟,西,白三大世家在关中的空缺,需要大量可以出仕的人。
始皇帝难以找到是因为秦国自身原因,没有足够的人才后续储备。而人才,恰恰是门生弟子遍布天下的荀子最不缺的。
这些人不可能每个都能像李斯,韩非那样当丞相,写传世书,那不现实。
但若只是让他们管理一城一县,荀子能找出一大堆有此才能的门生弟子。
管理对秦律敬畏到骨子里的关中黔首,这对那些习惯在齐国这个高级副本中厮混的稷下学宫学子而言,就等于是新手任务。
“卿连兰陵县令都做不来,门生弟子哪里能担此重任,君上戏言了。”
嬴成蟜皱紧眉头,这是第二个变数了,他没有想到荀子会婉拒他。
他很清楚荀子所求和自己是一样的,现在有这么好的时机,不应该放弃才对。
荀子生平履历豪华,在文风最为盛行的齐国中,齐襄王曾说荀子最为老师。
按现在的话说,荀子是学问最大,知识最丰富的人,是知识界,文化界的最高长官。
但在齐国被如此推崇的荀子,却被春神君黄歇只任命为兰陵县令,仅做到一半还被辞退了。
“石块放在泥土中其形不显,金子扔在沙滩上光芒万丈。两者同样是在近似己身的地方,结果却截然不同。荀子便是一块金光闪亮的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黄歇那小人不识荀子才能,是其眼拙也。”
荀子微微一笑。
“卿倒是未曾想过,如君上这般天之骄子,对卿竟然如此看重。那敢问君上,卿来长安君府多时,为何直到今日才踏足卿门。
“君上此举,就如同拥有了名贵的珠宝,却不知道佩戴。把锦和布混在一起,却不知道两者区别。
“美女闾姝和美男子奢相见,本是一场佳话却不提做媒。直到丑女嫫母追求美男子奢,闾姝才想到追求。
“君上行为不仅愚蠢,而且荒唐,简直就是把瞎子当成明眼人,把聋子当成耳聪的人。以是为非,以凶为吉,荒诞至此。”
荀子这一番话先用明珠,锦布寓意嬴成蟜收其为门客后却不让其出力的不满。
后用美女闾姝,美男子奢,丑女嫫母的情感纠葛寓意嬴成蟜闯下祸事,非他不可了才想到他。
结尾不加掩饰直接开怼。
嬴成蟜皱紧眉头,本来放松的脸上露出明显不满的神色。
“荀卿,你以为本君非你不可乎?你如此奚落本君,便能达成你理想世界,让天下以法为基,以德为崇乎?”
荀子被直呼姓名,不以为意,一手平伸。
“普天之下,能解君上之难者,卿确实想不到他人也。君上若不是妄言胡说,便列举三两人与卿解惑可也?”
嬴成蟜脸色沉下。
“儒家在博士署研读经典早便腻了,本君大可以找伏生出面,要其尽起儒家门生散于关中各地。想来早便想重回天下显学地位的儒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会对本君感恩戴德。”
瞥了荀子一眼,嬴成蟜一拍大腿,一副才想起来的浮夸表情。
“本君倒是忘了,你也是儒生,儒家重新崛起便等于你崛起。你对本君恶语相向,本君却不记私仇助你儒家重生,本君以德报怨,真乃圣人。”
荀子不见动怒。
澹澹地道:“君上所思所想自是对的,那些歪曲孔子心意的假儒,自是愿意和君上沆瀣一气。但卿想知道,君上要如何说服陛下呢?
“君上不为王,秦官皆有陛下一言而决。视法家如圭臬,拜劣徒为丞相的陛下,应该不会愿意看到伪儒起势,卿所言可对?”
嬴成蟜冷哼一声,没有答荀子之问,因为荀子说的是对的。
儒家,法家是死对头。
始皇帝为了培养太子都差点天下禁儒,哪里会重新把儒家扶起来。
若是填补三大世界空缺需要付出起用儒家的代价,始皇帝肯定不会干。
始皇帝对儒家的策略很简单,你们就在博士署研究经典,教教朕的儿子仁义就可以了,别出来找事。
“本君掌有嬴氏一族族谱,以此族谱为挟,皇兄当能照做。”
一直老神在在,养气功夫深厚的荀子略微惊愕,微微张大嘴。
“嬴氏一族族谱在君上手里?秦国王室成员尽归君上所管?”
荀子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听过这么离奇的事情。
一国的王不掌管族谱,能不能在子孙后世中留下血脉,姓名都要靠他人脸色,这件事触及到了荀子的盲区。
荀子的感觉,就和当年第一次听到嬴成蟜要天下人人当贵族,人人可为官理念时的感觉一样,这没道理啊。
嬴成蟜矜持点点头,脸上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
荀子揪断了一根胡须,很快便恢复了脸色。
“当今秦王乃不世出之帝王,君上手中族谱或许在小事上能让秦王就范。但如此大事,这族谱便如同君上所说的鸡肋一般,弃之可惜了,留下无大用。”
嬴成蟜内心深处赞同荀子见解,始皇帝如果是一个族谱就能摆布,那就不是始皇帝了。
但他脸上却冷冷一笑,一副不屑于和荀子争辩的模样。
继续说道:“世家贵族皆追名逐利,三大世家已死,其空缺官位甚多……”
“君上是想说秦国世家会瓜分掉三大世家中人的官位?”
荀子用君上你是不是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神,瞟了嬴成蟜一眼。
“秦国连年战争,土地不断扩大。官位在他国紧缺至极,在秦国却并非如此。秦国官位已超出老秦人贵族世家子弟甚多,再过个三五十年或许君上所言能实现,如今,呵呵。”
你呵呵个屁啊!
误以为荀子不清楚秦国实情,被说中的嬴成蟜在内心暗骂。
不满地道:“本君说的是世家贵族,不是秦国世家贵族。秦国招贤令如今仍旧是秦国国策之一,可招六国贵族为官也。”
荀子点点头。
“此话倒是不假,但若如此做,卿想问一句,那君上杀孟,西,白三大世家所图为何呢?”
你杀三大世家不就是想要打破世界垄断官位的现状,好开个好头嘛?
你现在把六国遗留贵族招来秦国,那还不如之前就不杀三大世家呢。
“这便不劳烦荀卿费心了,本君做事,自然会考虑周全。本君明日便要搬离长安君府,此处不适合你待下去了。”
荀子一直在针对嬴成蟜,嬴成蟜觉得没有办法与荀子再继续交谈下去。
他看出来荀子就是故意在和他为难,他不知道原因何在,所以没有办法解决此事,是以直接要荀子离去。
嬴成蟜自问连对其信任有加,予取予求的始皇帝都说服不了。
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服思想,境界都达到人类巅峰境地的荀子。
荀子任由嬴成蟜走到门扉前,双手放在两侧房门上,才长叹了一口气,很是不愿地张开口。
“君上为何不去找鬼谷子,其门生弟子声名显赫者甚于卿,其门生弟子之数目亦甚于卿。”
嬴成蟜闻弦音而知雅意,按着房门,没有回首。
了然道:“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荀子还是不信任我。”
“千秋大事,学生性命,卿不得不慎重。君上直到卿说开此事方才对答,真是好定力。”
“不,我不是定力好,我是没想到。”
嬴成蟜不认荀子之赞,自爆卡车。
“在我心中,鬼谷子从来就没在考虑范围内。纵横家,兵家,阴阳家,名家,尸家,他会的这些,没有一个是盛世之道。就像顿弱说的一样,天下再无纵横家,才是盛世。”
荀子起身,对着嬴成蟜背影,以儒家礼节深深下拜。
“君上仁心尚在,卿愿辅之。望君上莫忘今日所言,莫忘己之初心。君上放心离去,卿在咸阳,为君上守住长安君府。卿门生弟子,替君上守住秦国关中。”
嬴成蟜笑着转身,眼见着自己大父辈的老人躬腰行礼,脚步不移,也不上前搀扶。
“本君几句话,荀子就相信了?”
荀子没有起身。
“君上说什么不重要,君上做什么才重要,卿一向很赞同秦国问迹不问心。若是一个恶人做了一生善事,装了一生善者,以卿观之,此便是善者。
“君上要韩非,武安君去往西北变法。于蜡祭与天宣战点燃民心火焰,与世家宣战要世家目光集于咸阳。斩三大世家打破垄断,要卿召弟子稳固形势。
“君上种种所为,卿都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此刻天下既是该卿出力,卿毕生心愿行于路上,怎不愿意?卿先前试探,只恐君上入霸道太深,初心不在。”
嬴成蟜拉起荀子手臂。
“法家最是霸道,荀子自诩儒生,教出了两任法家**。霸道一途,吾不如荀子也。”
荀子顺势起身,借着嬴成蟜缓和气氛的调侃话语传输治国思想。
“用强不足取,乃亡者之法。霸道从来便不是威道,恩威并重才是。人之初,性本恶。以法约束乃霸道,教育开智乃王道。单行霸道则天下蒙昧,单行王道则邪压正道。王霸并行,大国可成。”
荀子自认儒生,在教育这一点与儒家创始人孔子思想一致,奉行有教无类。
其提出的与孟子相反的性恶论,便是以孔子有教无类为论据。
人之初,性本恶,必须要教育才能让人知道礼义廉耻,要是生来性善还教育个屁,野蛮生长好了。
“成蟜谨记。”嬴成蟜正色回应,然后挠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成蟜有一问,憋在心中久已,不知可否请荀子解惑,是荀子《劝学》文章也。”
螃蟹明明是八条腿,《劝学》怎么一直说六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