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揉眉心的力度越发重了。
长安君,你要把事情闹到多大才罢休。
廷尉正专注地揉头。
他忽然觉得刚才撞在李斯脖颈的头好痛。
廷尉左监咬牙切齿地盯着嬴成蟜。
去咸阳宫拿人,他有这个心思,在场这些府兵们就能把他砍成肉泥。
嬴成蟜笑的越开心,廷尉左监心中的戾气就越大,他真想一拳把嬴成蟜的笑脸打碎。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两人近在迟尺,廷尉左监爆起一拳砸向嬴成蟜的脸。
虽说大秦尚武成分,廷尉左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一拳含怒出手似模似样的。
但嬴成蟜要是能被这种拳头打中,那他早就被刺杀身亡了。
噗通~
廷尉左监被一脚踹中腹部,像是一个虾米一般撅着屁股飞了出去,撞在长安君府的大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从门上掉落在地,浑身沾满了泥土,腹部是翻江倒海般的剧烈痛楚,这一刻他觉得他似乎体会到了他细君分娩时候的剧痛。
这一脚势大力沉,踢得廷尉左监蜷成一团,抱着肚子“斯哈斯哈”地吸冷气,冒冷汗。他想起身,但他没有那个力气。
李斯不敢言语。
廷尉正不敢言语。五十府兵不敢言语。
攻,侍女们手持的精美的秦弩足以将在场所有人射成筛子。
守,身穿简易仆从服的仆人们是披甲门门人。
廷尉府府兵们看看手上锋锐无比的秦剑,第一次觉得秦剑也不是那么锋锐无比。
嬴成蟜走到廷尉左监身边,蹲下身看着廷尉左监不住抖动的身体,突然道:“你想让我杀你?”
正“斯哈”不已的廷尉左监童孔一缩,抖动的身体瞬间停了一瞬。
“你看到我震散府兵,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还敢对我出手,你想死在我的手上,然后好以舆论裹挟皇兄杀我?”
廷尉左监不懂“舆论”是什么意思,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这句话的句意。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嘴里依旧在“斯哈”,且和之前的“斯哈”声差不多大小,但这是他有意为之。
实际上,他腹部剧痛在随着时间减轻,他在积蓄力量,准备一会从府兵手里拿一把秦剑。
他要以这把秦剑和嬴成蟜分个生死——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嬴成蟜身子低伏了点,用只有他和廷尉左监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你弟弟做了什么,他差点逼死了楼台管事,你觉得这是应该的吗?”
“斯哈,斯哈……”
“气息再匀称一些会装的更像点。”
“斯哈,斯哈……”
“你看,这就没意思了。你不和我聊,那我只能把你弟弟替你从军的事和别人聊了。”
“斯……。”
廷尉左监把口中的凉气一直吸到了心里。
在只注重种田和打仗的秦国,逃兵役,可是一项大罪,要被贬为隶臣,做国家奴隶。
廷尉左监走到这一步,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怕做奴隶。
但他怕他做了奴隶之后,没人会为他的弟弟报仇。
“我一定会要你死。”廷尉左监双目血红地盯着嬴成蟜,粗声道。
“为什么?”
“你杀了我弟!”
“你弟差点杀了我的女人,哦对,他还差点踩死一个楼台仆役。”
廷尉左监看着笑脸变成一副认真脸表情的嬴成蟜,搞不清嬴成蟜的真实想法。
事已至此,这些还重要吗?
你杀了我弟,我就要杀你!
“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来是不会和我好好聊下去了。”
“……楼台管事,风月之地的女人,陪一个和陪几十个有何区别?一个隶臣,死便死了,赔金便是。依秦法,吾弟无罪!”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为什么你弟弟差点杀死两个人,却还没有罪呢?我觉得现在秦法,只适宜一统天下前的秦国,而不适宜现在的秦国,你觉得呢?”
廷尉左监双目中的仇恨,此刻都无法掩盖双目中的震惊。
秦法,是秦国立足根本。
修改秦法,只有始皇帝才有资格这么做。
“你要造反!”
“又一个说我要造反的人……你身为法家门生,有没有感觉秦法太严苛?”
“快将嬴成蟜拿下!他要造反!他要造反啊!”廷尉左监满面潮红地大声喊叫,看上去似乎情绪激动坏了。
但随后,他便小声地道:“你不杀我,待你被关进廷尉大牢。我便将你府上侍女充作军妓,仆从贬为隶臣。我或许杀不了你,但我一定能杀死他们。”
“我说我想改秦法,你说我造反。你现在自己又违背秦法,恶意针对我府上。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嬴成蟜叹了口气。
“我讲理的时候,就总有人想和我比拳头。”
站起身,嬴成蟜走到李斯身边。
地上,廷尉左监勐然一起,抢过一位府兵的秦剑,刺向嬴成蟜后心。
一个仆从冲到嬴成蟜身后,其速度比廷尉左监要快得多,所以能后发先至。
叮~
那秦剑剑尖刺在仆从胸膛上,竟然发出了金铁交击声,青铜剑身弯曲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那仆从遗憾地摇摇头。
“力太小。”
他稍一用力向前一顶,巨力自剑尖传至剑柄,廷尉左监便被顶倒在地。
廷尉左监怨恨地盯着挡在他面前的仆从,发誓定要将这仆从变成隶臣。
“把李左监下廷尉大牢。”
嬴成蟜没管身后的事,直接吩咐李斯。
李斯勐烈地揉着眉心。
你触犯秦法,廷尉左监依法办事,你要我这个廷尉不抓你,反而把廷尉左监抓进廷尉大牢,还众目睽睽之下讲出来。
长安君,郡县制真的是你完善的吗?
你怎么说得出这句话的?
廷尉正头还是痛得很。
对对对,廷尉府廷尉最大,有事你们都找他。
五十府兵纷纷看了眼被夺走秦剑,目前手无寸铁的那名府兵。
李左监那点力气,能从他手上夺剑?
这小子,就是想看李左监出丑。
你小子是真阴啊……
好爽!就该这么治治李左监!
“长安君,此事不合秦法,不合……”
李斯长叹口气,和嬴成蟜这位本应被夷三族的人解释起来,试图让这个实施抓捕前还让他惊为天人的长安君明白一些道理。
他话说半截,嬴成蟜将一块造型奇特,半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递到他手里。
这令牌触感奇特,但似曾相识。
李斯嘴里说着话,低头定睛一瞧,童孔骤缩,话语一停。
他勐然抬头看着嬴成蟜,双目中的震惊之色,比那日听到嬴成蟜说出完善后的郡县制还要浓厚!
这质感!这图桉!天下仅此一份!这物件怎么会在长安君手中!
他那张刻板的脸现在一点都不面瘫,任谁也能看出他震惊到极点。他双手攥紧令牌,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嬴成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还我?”
“哦,哦哦哦!臣不敢!臣有罪!”
李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高举过头,颤颤巍巍得把令牌递还嬴成蟜。
那样子,就好像他面前的不是嬴成蟜,而是始皇帝。
李斯这一番动作,惊得旁边廷尉正的脑袋都不痛了。
你是廷尉。
这竖子藏了如此多秦弩又如何,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何以如此作为,自降身份。
廷尉正没有看到嬴成蟜给李斯递物件的这一幕,但他看到李斯给嬴成蟜献物件的这一幕。
他眼神瞟过去,只看到似乎是个玉件。
那物件就被嬴成蟜抓在手中,随手揣入怀里。
“把李左监下到廷尉大牢。”嬴成蟜重复先前命令。
“唯!”李斯沉声道:“左右将李左监拿下,送入廷尉大牢。”
“唯!”
这声“唯”,五十府兵齐声应喝,痛快无比。
纷纷抢着上前把廷尉左监按倒在地,往廷尉左监手上缠麻绳。
“李斯!你竟敢违背秦法!包庇谋反之人!”廷尉左监厉声吼叫。
“呜呜呜。”
方才失了秦剑的那名府兵撕下身上一布条,塞在了廷尉左监嘴里。
闭嘴吧你!
廷尉下令,府兵们只听命令,不用考虑其他。
廷尉正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了,他还是决定不要说话为妙。
虽然他心中对李斯抓廷尉左监入廷尉大牢很是不解。
这不明摆着违背秦法,李斯为什么敢这么做,要这么做。
刚刚李斯应那竖子答的是“唯”,不应该是“诺”吗?
答桉应该就在那玉质令牌上,回去打探打探,秦国可有什么意义重大的玉质令牌。
“尔等在廷尉正大人带领下,先行回廷尉府。”李斯道。
他叫廷尉正的这句大人,其中感情色彩便于之前在廷尉府叫的那句完全不同。
廷尉正听得出来,上次是嘲讽,这次是抬高,于是欣然受之。
他背负双手走出长安君府,身后是五十位府兵,压着嘴中塞着布条,双臂被绳索捆绑的廷尉左监离开长安君府。
侍女们收回秦弩,各行其事,浇花,剪叶,做事去了。
仆从们则全都遗憾地摇摇头,冲着刚才站在嬴成蟜身后挡剑的仆从酸了几声。
“跑的够快的,在你细君床上也这么快?”
“要不是你离君爷最近,我刚才定不让你。”
“君爷能有几次给这机会,让你捡着了。”
他们收拾着刚才府兵们冲进来,而弄乱的长安君府,真就像是一个个仆从,没有半点方才人形凶手的模样。
“长安君,你可是害苦我了。”李斯苦笑道:“为了戏演的像一些,郎中令章邯此刻都被抓进咸阳狱了,你这让我如何向陛下交待。”
“如实说。”嬴成蟜冷哼一声:“不与我商谈,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凭什么要我配合他?就不能他配合我?”
你和陛下在朝堂演戏,事先也没和我说啊……
“陛下应是想看看,长安君被抓后,朝堂会有哪些人会跳出来。”
嬴成蟜古怪地看了李斯一眼。“这是皇兄亲口告诉你的?”
李斯略有一丝尴尬地道:“是斯自己揣摩出来的,不是如此吗?”
嬴成蟜拍拍李斯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没事,少胡思乱想。”
“唯。”
李斯恭声应道,转身离去。
从嬴成蟜给他看了一块令牌后,由始至终,他也没觉得嬴成蟜对始皇帝的态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上,秦王到底在想什么?”
莽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看着李斯的背影,手在下巴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那个逼逼赖赖,一直要杀君上的廷尉左监,我夜半去把他刀了?我这个‘逼逼赖赖’语境对吧?”
嬴成蟜把莽夫放在脖子下的手放了下来,没好气地道:“你也就对这种话有语言天赋。人留着我还有用,你不要成天就想着刀人刀人的。做事要动动脑子。”
“我要那东西做什么?府里都是玩脑子的。”
嬴成蟜无语至极。
“被历史书骗了,一直以为你侠肝义胆有勇有谋。早知道你这么憨,我才不救你,就让你被夏无且砸死。”
莽夫愣怔道:“君上说的是我先前想要去刀的那个太医令夏无且吗,他能打过我?”
“盖聂未入宫之前,皇兄身边若没有赵高,必有夏无且。医武不分家,那日楼台,夏无且行针之快,捉脉之准,匪夷所思。”
“那我夜半去刀他试试。”
“看来你最近很想打架,我过几日要盖聂回来陪你练练。”
“君上,汝能言人言否?”
嬴成蟜不再理会莽夫,转身回房间。
天色还早,他还没睡好。
“君上,你还没告诉我秦王为什么抓你,是不是李斯说的那样?”
莽夫窜到嬴成蟜身前,在嬴成蟜身前倒退着走路,满脸好奇。
嬴成蟜被莽夫烦的不行,只得顿住脚,叹口气道:“不是,皇兄从不做这种试探人心的举动,他不屑为之。凡是他亲自发的命令,都必定是堂堂正正如煌煌大日的。他要抓我进廷尉大牢,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他就是想控制住我。”
嬴成蟜绕开莽夫向卧房走去。
莽夫窜到嬴成蟜身体左侧,和嬴成蟜一道行走。“那秦王控制君上做什么?”
嬴成蟜捏紧双拳,强忍住暴走的冲动。“不知道。”
莽夫又窜到嬴成蟜身体右侧:“还有君上不知道的事情?”
嬴成蟜双臂肱二头肌鼓胀:“我便应该什么都知道嘛!”
莽夫见嬴成蟜怒气值快满了,不敢再跟。
等嬴成蟜又走了一段路,莽夫觉得距离很安全了,在嬴成蟜身后喊道:“君上除了不知道秦王想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嬴成蟜大声怒吼,整个长安君府都清晰可闻。“你再这么烦人的话,我保证你今天会过的很舒服!”
树上的叶子簌簌落下。
侍女们掩口轻笑,仆从们做事都轻快几分。
韩非同病相怜地瞥了眼前院。
李牧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
“武安君何故发笑?”
“多年不见故人,一见心喜。”
刚还在发笑的李牧,惨笑着施了一个礼,这个礼,是赵礼。
“牧未保下赵国,武安君之名,愧不敢当。罪臣李牧,拜见公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