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总是热情而炽热,且不顾一切地坦诚出真心,而这份青春的冲动与雀跃却总是能感染他人。
摩罗伽站在喀戎的房门前,这是他回到喀戎身边后,第一次主动地来找半人马的大贤者。
他扣响了房门,轻声询问道:“喀戎,我能进来吗?有事需要找你详谈。”
喀戎一时间被内心涌出的喜悦所占据着,他迅速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很好,没有凌乱和脏污,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衫,确定整洁干净后,便打开了门扉,将摩罗伽迎了进来。
“摩罗伽!”喀戎的声音里充盈着期待和欣喜,他垂眸温柔地凝视着爱人,原本温厚沉稳的表情里也充满了雀跃,“是什么事情?”
“喀戎,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摩罗伽的这句话一出口,喀戎内心便蓦地‘咯噔’一下,被他强行压下的不祥预感重新翻涌了出来——不,或者不该说是预感,而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你要离开皮里翁山洞了吗?”喀戎听到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了起来,他紧盯着银发的青年,哑声问道。
“是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摩罗伽低声说道。“那件事对我的影响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每当我待在房间里时,就会想到……”
“不必再说了。”喀戎的喉头宛如被芦苇所堵住般哽咽了起来,“你……什么时候离开?”
“过几天吧,我还要收拾一下行李。”
摩罗伽歉意地说道。
“是我的错,是我太不小心弄丢了你,让你遭受了那种事情……所以这也该是我承受的苦果。”喀戎垂落着眉眼,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到时候,让我送你下山吧。”
摩罗伽没有拒绝喀戎,因为半人马的贤者此刻看上去失魂落魄,如果他再次拒绝的话,或许会让喀戎更加痛苦难受。
摩罗伽没有接受阿喀琉斯的求爱,他只是觉得自己应当离开皮里翁山洞了,对自己、对喀戎、对阿喀琉斯都好。
他下山时,除了喀戎相送外,无人知晓,更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目的地,但这并未难倒听到消息后追来的阿喀琉斯,他已经决定了,哪怕要把整个希腊翻过来,也要找到离开的摩罗伽。
而喀戎在摩罗伽离开后,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不少,偶尔会看着山坡上银色的花束怔忪地发愣。
这也导致了,当他在调解两个肯陶诺斯人的矛盾时,一时不察,竟没能躲开背后朝自己射来的冷箭。
在被箭只刺中时,喀戎一开始并未在意,但很快他意识到了,箭只上涂抹着九头蛇的猛毒,这猛毒根本无法驱除,成日成夜地折磨着喀戎。
与生俱来的不死性反而成为了让喀戎痛苦的根源,他在剧毒的折磨下很快地变得消瘦虚弱。
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耳中,一直心怀愧疚和歉意的医者赶回了皮里翁山洞,着手研究如何解除喀戎身上猛毒的方法。
然而九头蛇不愧为肆虐大地的魔兽,即便是阿斯克勒庇俄斯一时半会也无法制作出解毒的药剂,甚至连能让喀戎不被剧毒折磨的办法也找不出来。
“已经足够了,阿斯克勒庇俄斯。”喀戎开口说道,虽然因为虚弱而面色苍白,但他的神情依然是冷静的。
“我打算放弃不死性,然后彻底地从毒性中解脱。”
“但是老师,那样您就会!”
阿斯克勒庇俄斯咬紧了牙关,他身为医者无法解开剧毒,又无法为有教导之恩的老师提出有效可行的办法,这让他痛苦万分。
“这没什么,我自认为也不过是一个有些特殊的人类而已,但凡是人类,便有生命终结的一天。”喀戎倒是看得比阿斯克勒庇俄斯开,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阿斯克勒庇俄斯。
“况且我这一生也足够满足了,教导出了那么多名声显赫、实力出众的学生……又有谁能够做到我这一点呢?”
喀戎苍白地微笑着说道。
“虽然……摩罗伽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但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提起离去的爱人,喀戎的面容缓慢地黯淡了下来。
“也许……比起一直活下去,看到摩罗伽和其他人在一起,或许死亡反而更加仁慈呢……”
喀戎的话语让阿斯克勒庇俄斯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咬紧了牙关,攒紧了拳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击打在了他的面颊上,让他忍受着火辣辣的疼痛和内心的折磨。
他知道的,喀戎的愧疚和消沉本不该存在,因为并非是喀戎没有保护好摩罗伽,而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利用了摩罗伽的信任,将他掳走了……
“那不是你的错。”
阿斯克勒庇俄斯尝到了自己口腔里因为过度用力,而从咬破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血腥味,这些铁锈味弥漫开来,甚至溢到了他的鼻腔之中。
要坦诚自己犯下的罪行,的确是艰难的事情,但阿斯克勒庇俄斯在深呼吸好几口气,艰难地吞咽着喉头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认罪的话语:“是我……当初掳走了摩罗伽的人,是我。”
喀戎抬起了眼眸,被病痛折磨着的半人马贤者明明面颊消瘦,可是绿色的眼瞳此刻却宛如反淬了火光的刀锋、反射着寒芒的箭矢,要刺入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胸膛,将他开肠破肚。
“阿斯克勒庇俄斯……你说的是真的吗?”喀戎仿佛并不相信般,缓慢地出声询问道。
阿斯克勒庇俄斯痛苦地闭上了颤抖的眼帘,他低下头颅,向濒死的老师忏悔道:“是真的……我很抱歉……那时的我被提丰的诅咒所污染,在混乱中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斯克勒庇俄斯,把你的牙齿咬住了。”喀戎出声道。
什么?
阿斯克勒庇俄斯尚未明白喀戎为何要这么说,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遵从了老师的指令,而当他合拢齿列后,一道夹杂着烈烈寒风的拳声如约而至。
“咕呜——”
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右颊被喀戎的拳头直勾勾地击中,随后又在短时间内,柔软的腹肚也被喀戎的左拳头给击中,那力道冲击之大,甚至让喀戎的拳背都陷入了小腹里。
即便喀戎的身体被九头蛇的猛毒所侵蚀折磨,拳头的力道也有所消减,但这两拳依然将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身体击飞,一路向后撞在了坚硬的墙壁上,甚至将壁面都砸出了一个凹陷的坑洞。
“你该庆幸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喀戎的声音幽冷而沙哑,“九头蛇的剧毒削弱了我的精神和体力,不然的话,我能把你揍得半死。”
阿斯克勒庇俄斯苦笑了起来,他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心想道:你现在就已经弄断了我三根肋骨,距离半死也不远了。
阿斯克勒庇俄斯正欲开口,断裂的肋骨刺入了脏器,让喉头涌动着吐出了夹杂着脏器碎块的血液,但他依然坚持着将这句话说完了:“如果老师你还不解气的话……我甘愿继续承受你的怒火。”
“——这是我该得的惩罚。”
说完这句话,阿斯克勒庇俄斯反而感到轻松了起来,他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饱受着内心的折磨,除去摩罗伽外,他最为亏欠的便是抚育教导他的喀戎了。
喀戎叹了口气,冷淡地说道:“我倒是也想,但是很可惜,刚才那两拳已经是我最后的力量了,不然你以为能逃得过?”
阿斯克勒庇俄斯也苦笑了起来,他擦去了嘴角的血液,捂着断裂的肋骨艰难地站了起来。
阿斯克勒庇俄斯没有动,他垂眸看着面如金纸的喀戎,低声问道:“……需要我去通知摩罗伽吗?”
“不必了,我可不想让我这幅糟糕的模样,被他看到啊。”喀戎自嘲地说道。
“你走吧,阿斯克勒庇俄斯。”喀戎闭上眼睛,重新躺回了床上,“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死去吧。”
阿斯克勒庇俄斯不再出声,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最后看了一眼被剧毒折磨的半人马大贤者,即便是威名赫赫如喀戎,却依然被死亡所攫取,毫无声息地死去了。
便是在这一刻,阿斯克勒庇俄斯对于死亡的忧虑与恐惧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躺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的喀戎,在恍惚中一下子又变成了摩罗伽的面庞。
曾经会露出淡淡笑颜的银发青年,此刻却宛如零落于泥土中的残花,再无往日的明媚鲜活。
神明拥有不死性,是不会死去的,但若是他们自愿放弃呢?正如同此刻的喀戎一样,那么强大又名声赫赫的半人马喀戎,此刻和死在他手下的那些猎物与敌人没有两样。
况且杀死一位神明的方法,稍微有心一点,也能在这片土地找到。
即便是神明,似乎也并非真的不死不灭。
年轻的医者仿佛行走在广阔无垠的旷野之中,然而迎面出现了一堵墙,这面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宽,这便是名为‘死亡’的墙。
“不死药……如果有不死药的话……”
阿斯克勒庇俄斯这一刻,对于那在传说中记载过只言片语的秘药有了极大的渴望。
这并非是出于自己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死亡夺走亲近在乎之人的忧虑。
复仇之心可以征服死亡,爱恋之心可以蔑视死亡,荣誉之心可以献身死亡,忧郁之心可以奔赴死亡,恐惧之心则会预期死亡。
在埋葬了死去的喀戎后,阿斯克勒庇俄斯便开始追寻制作不死药的材料,他从某位英雄的手中得到了戈耳贡的特殊血液,又加入了其他罕有的材料,于一种极为巧合的情况下,做出了足以令死者复苏的不死复活药。
这复活药并非光凭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医术,而是加入了各式各样的要因与偶然才制作完成的,使用的条件也十分苛刻,但即便如此,这也是入侵了神明的领域,令天上诸神震怒战栗的秘药。
【无用的冥府悲叹】这一秘药在阿斯克勒庇俄斯救活了数名病人后,也带来了神明所降下的灭顶之灾。
在即将被神明降下的天灾所杀害时,阿斯克勒庇俄斯早已预料了今天,他并不为此感到恐惧,反而带着得偿所愿,以及些微的遗憾——只可惜自己只来得及给摩罗伽上去一瓶使用条件苛刻的不死药,如果能够再多点时间的话……
也许,他真的能够制造出没有任何限制、让死亡都望而却步的真正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