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神明是什么?
若是这个声音询问摩西,神明对于人类是什么,摩西能够说出一大段。
神明是庇佑者,是拥有伟大宏力的存在,人类需要奉献祭品以祈求神明不要发怒,让祂们心情愉悦,若是能够降下赐福,那便更是足够令人类欣喜若狂了。
对于人类而言,神明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是需要祈求祂们庇佑的,而对于神明而言,人类是脆弱的、是渺小的、是可以随意收割的,宛如麦秸,就算倒下了一批,很快又会有新的一批人类出现。
人类惶恐而敬畏地供奉神明,并非乞求祂们的庇佑,而是乞求祂们不要摧毁人类。
若是神明一时兴起,摩西相信祂们根本不会在意地面上生活着的蝼蚁们。
毁灭你,与你何干?
摩西的喉咙发紧,尽管他身体中流着外族人的血,却是以埃及正统的教育培育长大的,当他从那声音中察觉到神明不在乎埃及即将遭受的灾难,甚至也不会出手时,还是让摩西宛如被迎面浇下了一桶寒冷刺骨的冰水。
“即便神明们不在乎埃及的人民会遭受怎样的灾难……”摩西的声音又干又哑,“但埃及是祂们的地盘和领域,又怎能真的容忍外来者插手?”
摩西不愧是被这个神秘声音选中的人,他几乎是立刻便抓住了主要矛盾。
神明固然不会在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渺小人类,毕竟对于拥有漫长生命和时间的神明而言,眨眼间人类就能再次繁衍出一大堆,可高傲又强大的祂们,怎么可能容许其他的神明染指自己的地盘?
那声音没有回复,只是平静地说道:【这并非你可以接触到的层次。】
摩西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起来,尽管那声音并未直接告知他,但是仅凭这句话便足够摩西思考出许多东西了。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并非埃及人,摩西看待被埃及人民崇拜仰慕的神明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改变。
从那些传说中可以得出,神明也是有自己的欲望和利益的,若是代入人类来思考……
摩西的喉头梗塞得更厉害了,他浑身颤抖,甚至在猜想到那个可能时,即便是摩西也忍不住感到了天地崩塌的眩晕。
“埃及……是被当做了利益交换的代价吗?”摩西感到了痛苦和悲哀,却又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
摩西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代价,才会让埃及神明袖手旁观其他的神明将灾难降临于这片大地,但他知道,希冀于九柱神来拯救埃及,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思考,更深的思考,更快的思考,他该如何保护自己的亲人,保护自己的友人,保护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埃及……
忽然间,一道思绪宛如闪电般划过了摩西的大脑!
“您不会无的放矢地对我说这些……请问,您有什么办法来帮助埃及吗?”摩西的口吻变得谦逊而柔和,能够知晓这一切内幕的存在,并非摩西能够抗衡的,而祂找上自己,或许早已笃定,摩西无法逃出祂的掌控。
难怪从最初相遇时,那声音没有对摩西有半点强求,只是简明扼要说出了祂的诉求。
因为这神秘的声音知道,摩西迟早会主动地来乞求祂。
摩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草甸,回到底比斯的浅紫发色青年仿若游魂,呆愣愣地坐在窗边发呆。
他的大脑被乱糟糟的情绪填满,甚至一时半会都顾不上自己失恋的悲痛了。
埃及所信奉的九柱神都将束手旁观,那这个国度和它的子民该何去何从?
而他该如何解决那足以摧毁埃及的灾难?
摩西思索再三,却绝望地发现,就算受到再多的赞誉,自己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类。
可摩西不愿去乞求那身份不明的神明,就连庇佑埃及的神明都能坐视不理,又怎能将希望寄托于那真身不明的声音?
谁知道乞求祂的代价,到底会付出什么?
在自己的宅邸礼枯坐了半晌后,摩西意识到,这件事必须告诉奥斯曼狄斯和‘奈菲尔塔利’了,这不是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的事情。
尽管摩西不愿去面对已经结为伴侣的义兄和友人,可他自己私人的情感对比起整个埃及的危难,不值一提。
摩西有时对自己的评价有些悲观低下,可他却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人。
作为法老王的义弟和辅佐之臣,摩西拥有着可以直接进入护卫森严的王挺而不必通报的权利。
他骑在马背上,此时天色已暗淡下来,西沉的落日在天际残留着一线橘芒,散落下来的余晖却宛如将天空划破的伤口般猩红不详,宛如将整个底比斯都淹没在血海中。
“摩西!你来得正好,快来帮余看看,这块宝石怎么样?如果用它做成首饰,奈菲尔会喜欢吗?”
或许是因为恋爱中的人难免患得患失,一向骄傲自我的奥斯曼狄斯见到摩西后,便是让义弟来帮自己提提建议。
摩西内心泛起了酸痛的苦涩,但是很快他便收敛心神,严肃地看向奥斯曼狄斯,开口道:“奥斯曼,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对你说。”
奥斯曼狄斯面色一肃,让护卫和侍从退守到寝宫外,冷静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奥斯曼狄斯知道,若非真的紧迫,摩西绝不会露出如此严肃焦虑的模样。
摩西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安抚住自己躁动焦虑的心情,尽量以简明扼要的口吻叙述出自己遇到那个声音,而那个声音又是如何告知他,埃及即将遭受可怕十灾的过程。
奥斯曼狄斯没有出声,他静静地倾听着摩西的讲述,面容的表情镇定冷静,只是在摩西叙说道某几个关键时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问为何那个神秘的神明偏偏只找上了摩西,也没有怀疑摩西拉美西斯二世沉吟片刻,开口道:“此事非同小可,余会谨慎对待的。”
摩西松了口气,奥斯曼狄斯作为法老王,或许能够让埃及的神明回心转意,至少能让灾难波及的范围小一些,给人类更多的准备时间也好。
奥斯曼狄斯并未把摩西的话语当做儿戏,他知道自己的义弟绝不会是用这种大事来逗乐的性格。
他立刻招来了神官,让他们负责卜算埃及近来是否会产生大灾害,神官们一听是法老王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
在沐浴斋戒后,神官们屏息静神,却在看到结果时大惊失色,迅速向拉美西斯二世汇报。
卦象显示大凶,埃及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危难!
奥斯曼狄斯沉下脸,命令神官们再次卜算该如何化解,同时招来了其他的臣子,开始进行屯粮和做好迎接灾害的准备。
摩西定了定神,知道为什么奥斯曼狄斯不愿去找‘奈菲尔塔利’,一来年轻的法老王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展露出自己对‘情敌’的无能为力,二来恐怕也是不想要‘奈菲尔塔利’被牵连进来。
一个又一个命令被奥斯曼狄斯颁发下去,奥斯曼狄斯根据摩西提供的信息,让民众进行清洁和灭杀蚊虫与蝗虫卵,提前准备好过冬物资以及药材。
缺少粮食和瘟疫是最麻烦的,因为那将会让埃及遭受严重的打击。
法老王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这让不明所以的埃及人民怨声载道起来。
毕竟若是提前将埃及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灾害的消息扩散出去,那么在灾难还未来临之前,惊慌失措的人们会先在那之前毁灭自己。
但聪明人总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什么,上下埃及都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摩西心中忐忑,他去找了‘奈菲尔塔利’,却发现‘奈菲尔塔利’失踪了,询问宅邸里的侍从和卫兵,得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主人似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摩西内心一沉,他知道‘奈菲尔塔利’是决不可能是出事的,再想到埃及即将面临的灾害,摩西认为祂应当是去寻找给埃及带来灾害的存在了。
希望‘奈菲尔塔利’能够赶得及……
尽管摩西内心如此希冀着,但那可怕的十灾却依然降临于埃及。
这片美丽的金沙之国,如今变得清冷阴森,哺育着两岸人民的尼罗母亲河变成了宛如鲜血般的绯红,原本游动着的肥硕鱼群,都泛着肚皮飘在河面上,散发出了一股恶臭。
而青蛙从河水里爬到了城市中,虱子与苍蝇嗡嗡地围绕着人们飞行,牛羊群纷纷得病死去,原本炎热的天气也反常地下起了拇指大的冰雹,接下来恐怕还有蝗灾、泡疮灾、日蚀以及瘟疫,可是前面一连串的灾害已经让埃及人民痛苦不堪,根本无法再承受得起剩下的灾害了。
这些灾害甚至是在短短的数日内接连而至,即便奥斯曼狄斯提前做了准备,却依然捉襟见肘,焦头烂额。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奈菲尔塔利’却迟迟未归,摩西不知道祂是否安好,是否在和敌人的争斗中受伤了,他每日都在焦虑且担忧的心情中被折磨着,直到再也坐不住,骑上马越过荒芜清冷的街道,去往了那个草甸。
此刻摩西抵达草甸时的心情与过去不同,他迈出了沉重却坚定的步伐,定住,随后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吐出了胸腔内的浊气。
浅紫发色青年的背脊宛如被无形的山峦给压住,逐渐地弯曲佝偻起来,意气风发的宰相跪倒在地,将身体匍匐在了草甸上。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尘土染脏了他洁白的肌肤。
摩西吞咽了好几次干涉哽噎的喉咙,才能顺利地吐出沙哑的声音。
“伟大……而仁慈的存在啊……请您指引我,教导我,该如何做……”
摩西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可这找上自己的声音如此笃定,至少意味着,这位神明有办法干涉这场针对埃及的灾难中。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若是这位神明能够消除埃及此刻遭受的这些可怕灾难,摩西甘愿献上自己的性命与灵魂。
那声音变得宽厚平和了许多:【好孩子,吾之子民啊,吾和命运都选择了你,你应当感到荣幸。】
摩西沉默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道:“感谢您的厚爱……请问,我该如何拯救埃及?”
【带上吾的子民,离开埃及,去往应许之地迦南,带领他们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家——唯有你能够做到这漫长而艰辛之事。】那神秘的声音回复道,【吾保证,十灾将会结束。】
“我答应您,我会把您的子民带到应许之地迦南,带领他们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国家。”摩西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奥斯曼狄斯为了解决十灾,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了,神官们已经举行了好几场祭祀,可是神明没有回应,这让神官们十分惶恐,又献上更多、更奢华的祭品,若是灾难再不结束,被停止了数年的人祭又要重新出现了。
摩西不知道除了答应神明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那神秘的声音带着笑意地出声道:【放心吧,吾的牧羊人啊,离开埃及对你而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拉早已不悦外来人污染埃及的血脉,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也没有哈比鲁人的容身之地。】
【你与哈鲁比人,才是同根同源的伙伴。】
是啊,离开埃及,摩西能够拯救埃及,能够让自己的族人去往一个被神明注视着的应许之地,而他离开后,也不必遭受内心的日夜折磨,因为摩西将再也见不到他的义兄和友人了。
摩西闭上滚烫发热的眼睛,叩头应许,那声音很满意,赐下了一根荆棘制成的牧羊杖。
牧羊杖中蕴含着祂的力量与权能,能够让摩西驱散那些笼罩在埃及上空的不详诅咒。
奥斯曼狄斯在得知此事后,几乎是怒不可遏,他的怒气冲向了那不露面的神明,认为对方是利用了摩西的善良和心软,将他骗上了一条不归路。
摩西劝住了震怒的法老王:“但眼下只有这个方法了,奥斯曼狄斯。”
他以一种镇定而冷静到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
“奈菲尔塔利还未回来,或许他被敌人拖住了,或许他正在落入下风,埃及早一日恢复平静,他便早一日能够回来。”
“摩西……”
“其实我一直都在嫉妒你,奥斯曼,我根本都没有你说的那么善良。”摩西轻笑了一声,他抬头看向了奥斯曼狄斯,认真地说道,“明明最先喜欢上奈菲尔塔利的人其实是我啊,明明奈菲尔塔利最亲近的人也是我啊……”
奥斯曼狄斯没有说话,他沉默地倾听着摩西最初、也是最后的自我剖析了。
“我的外貌和王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即便是王后的义子,但是那些望过来的异样目光依然让年幼的我自卑和不安,我甚至想过要把自己的肌肤染成和你一样的颜色,这样我就不会再看到那些目光了。”
“我一直希望能够保持在年少时,因为我拥有着奈菲尔塔利的友谊和亲昵,而你对奈菲尔塔利也还只是单纯的友情,这样的我贪婪又可憎,一点都不善良。”
“其实我有无数次想要阻挠你,一想到你会失败、会难过、会痛苦,我就很快乐。”摩西微笑着,他将自己内心的黑暗倾吐出来,感到了一种撕裂自己伤口的痛快愉悦。
“但是尼罗河美丽的莲花不该盛放在我这种人的水池里,他应当热烈地绽放着,生长在最华美、最舒适的地方,被所有人爱慕着。”
“我不是为了你,奥斯曼,我是为了奈菲尔塔利,因为我爱他,所以希望他能够得到最好的一切。”
而在这个金沙之国,法老王便是最好、最高贵的,而奥斯曼狄斯也爱着‘奈菲尔塔利’,和奥斯曼狄斯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结局。
“不是这样的,摩西,你是真正的圣人。”奥斯曼狄斯低声说道。
他比摩西更了解摩西,他的义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离去令奥斯曼狄斯难过,所以才刻意说出了这种话语。
“你可要小心了,拉美西斯二世陛下。”摩西对奥斯曼狄斯的称呼变为了冷淡的敬称。
“我会带领哈鲁比人离开埃及,去往应许之地迦南,在那里建造一个伟大的国度,那里将流淌着奶与蜜,遍地是璀璨的黄金。若是你胆敢对奈菲尔塔利不好,我将带领我的军队,将他夺走。”
奥斯曼狄斯怔了怔,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若是摩西是为了埃及、为了哈比鲁人而被迫出走埃及,那么他即便与神明为敌,也会留下摩西。
可是现在,年轻的法老王看着锐气毕现的摩西,他的义弟并非麻木的提线木偶,也并非无可奈何地被逼迫,摩西有着自己的目标、自己的野望,作为义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需要什么物资,从我的宝库中拿吧。”奥斯曼狄斯拍了拍摩西的肩膀,将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凝缩在了这一句中。
埃及的十灾最终结束了,而从塞提一世一直困扰着埃及法老王们的外来人种血脉入侵的麻烦,也随着摩西带领众人出埃及而落下帷幕。
后世之人不知道骄傲的法老王是如何允许这些人离开他的国土,亦多有编排,而神明之间的交锋与博弈又隐秘晦暗,众人只知圣人摩西出埃及那日晴日当空,他分开了苇海,带领着神的子民穿过海底,去往了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尽管摩西在奥斯曼狄斯面前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他却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是不会再回去那片哺育自己长大的金沙之国了。
路途中遇到的挫折、困难,都被摩西一一解决了,迦南固然是神明的应许之地,但依然也需要人民用双手来建造自己心目中的城池。
摩西将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逐渐的,那被太阳照耀的金沙之国,清澈剔透的尼罗河水,以及那盛放的尼罗河莲花都在他的记忆中淡去。
摩罗伽返回到埃及后,已经察觉到什么的奥斯曼狄斯并未说什么,也没有追问摩罗伽去了哪里,而是给了许久未见的伴侣,一个紧紧的拥抱,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十灾结束后,年轻的法老王以出色的手腕化解了随之而来的动荡与麻烦,并且在接下来的数年内,让埃及变得愈发强盛,而拉美西斯二世与他心爱的王后奈菲尔塔利的恩爱,也随着那宏伟的神庙落定,而流芳百世。
不过此刻的摩罗伽,祂的心情则很不愉快。
祂原本在埃及正玩得开心,却察觉到了有熟人诅咒着埃及,便连夜跑去赶走那些干扰祂玩耍的家伙,但神明对于时间的概念终究还是太模糊了,等到摩罗伽搞定对方,重新返回埃及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日,而摩西竟然被异域的神明给骗走了。
不过摩罗伽的恼怒也只有短短的一瞬,反正时间与距离对祂来说都不是问题。
于是摩罗伽先去了那暂时什么都没有的迦南,摩西虽然是被异域神明诱哄过去的,但摩西做得还挺不错的,而且迦南的土地宽广而肥沃,足够让这些哈比鲁人繁衍生活了。
或许是回到了原本的族群中,他原本眉眼间笼罩着的淡淡忧郁,也逐渐地不见了。
在遥远的路途中,摩西的身型便锻炼得愈发修长笔挺,宛如被打磨出的宝石,愈发地闪耀了,看得摩罗伽愈发喜爱。
祂想了想,进入到了摩西的梦境,在那个虚假又真实的世界里,祂任由摩西按照内心真实所想发展着那个世界,玩得也挺愉快的,并且还告诉了摩西自己的真名。
在梦境里,摩罗伽时而顶替了异域的神明,让摩西成为了自己的主祭,而在众人跪伏祈祷中,在庄严肃穆的音乐中,与自己的祭司亲昵;时而又依然是‘奈菲尔塔利’,与摩西是一对爱侣,他们形影不离、难分难解,几乎日夜都腻在一起。
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时,摩西会带着一些怅然地坐起身,他摸摸自己的眼角,发现眼睛下方的皮肤微微湿润,却忘记了自己到底在梦境中见到了谁。
但他的嘴角是上扬的,那让身体都轻松的暖意,应当是做了一个美梦——或许是梦到了,那美丽的尼罗河莲花正在他的怀中热烈地绽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