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那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腰上的短刀,警惕地盯着树叶摇晃的阴影处,虽然毗湿摩已经命人将这附近的野兽都清理过一遍了,但谁知道是否还会有漏网之鱼等待着向人类复仇呢?
“怎么回事?”摩罗伽漫步从木屋中走出,无种和偕天跟在他的身边,这对双胞胎已经做完了检查,正跟着老师一同出来查看情况。
“老师,树丛里有动静,可能是漏网之鱼的猛兽!”阿周那连忙说道。
“哦?”摩罗伽看向了树丛中,此刻月色正好,清凌凌的银辉落在了黝黑的森林上,照亮了那些暗色的叶片,和隐藏在叶片之中的淡色眼瞳。
“出来吧孩子,天黑后待在树林里,可是很危险的——危险不仅仅来自于猛兽,虫豸、毒蛇、蜘蛛,若是稍不注意,你的小命就要留在这里了。”
摩罗伽上前一步,柔声呼唤道。
树丛动了动,一个头发上还落着几片枯叶的孩子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赤丨裸着双足,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裹着纤瘦的身躯,任谁都一看便知道此人是首陀罗。
怖军皱眉,大嗓门嚷嚷道:“这里怎么会有首陀罗?”
“我……我也想向德罗纳大人拜师学艺!我很有天分,求求您了,请给我一个机会!”
迦尔纳咬紧了牙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面颊上涌,他缩了缩脚趾,试图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脚掌藏在衣袍下,但是这股在内心盘旋着的羞耻感却始终无法消退。
在街上惊鸿一瞥后,迦尔纳回到家中后在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播着德罗纳的一举一动,他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就连象城之主也对他礼貌有加,若是自己能够成为他的弟子,那么他的命运是否会有所不一样?
凭心而论,迦尔纳并不讨厌车夫这一工作,无论是亲手将坚硬的原木鞣制成合适的车轮形状,又或者是将车厢挂在马匹上,独自驾驶着骏马一同在草原上奔驰,都让迦尔纳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快乐。
在那个时候他是自由的,可以去到任何想要去往的地方。
然而当他走下马车后,迦尔纳依然是车夫的孩子,他的未来终究是注定了要为某一位王子驾车。
在胸膛中不断撞击着的莫名情感让迦尔纳从木床上爬了起来,他奔跑在黝黑的森林之中,往常他的母亲罗陀不允许迦尔纳进入森林,因为那里面有会吃人的魔兽、让人求死不能的毒蛇、还有密布在每个角落中伺机而动的蚊虫,每一个存在都能轻而易举地夺走迦尔纳的性命。
但是迦尔纳依然平安无事地穿过了森林,他奔跑在落叶上,却轻盈得没有发出任何响声,无论是虫豸还是毒蛇,又或者隐藏在森林更深处的魔兽,在发现迦尔纳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
简直是如有天助,迦尔纳找到那燃烧着温暖橘色灯火的房屋时,胸膛还在不断地起伏,心脏跳动得格外剧烈,以至于他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树干上,让树冠发出了声响,引起了阿周那的注意。
迦尔纳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摩罗伽,抿紧了唇瓣,双手揪着身侧的布衣捻动着,声音里还带着断断续续的颤抖。
“你在想什么啊!”怖军嗤笑道,“区区首陀罗居然还想和我们刹帝利一起学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无种和偕天也帮腔道:“首陀罗生来便愚笨,怎么可能学得好,你还是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快点回家睡觉吧!”
坚战和阿周那没有嘲笑迦尔纳,他们只是看向了摩罗伽,因为在场唯一能决定迦尔纳去向的,唯有这座演武场之主。
“你说你很有天赋……能证明给我看吗?”摩罗伽摸了摸下巴,说出了这一句让迦尔纳顿时目光闪亮起来的话语。
“我、我可以!我现在就向您证明!”
迦尔纳双颊通红,他全然不顾在场的几位王子那惊愕又讶异的神情,他只知道若是自己能抓住这次机会,那么他的未来会有极大的改变!
迦尔纳在他人来得及阻止之前,动作轻盈地奔入了黑暗的森林里,明明光线暗淡,但他依然凭借着出众的观察力和敏锐的鼻子寻找到了适合做弓箭的白蜡木,他拿出一卷锋利的钢丝,动作极快地锯下了一段树枝,虽然时间来不及鞣制,但迦尔纳总有讨巧的方法。
弓身找到了,那么还需要弓弦,迦尔纳找到了一株攀附在榕树上的蛇绞藤蔓,这足以将树冠擎天的榕树都缠死的藤蔓拥有着极强的柔韧性,迦尔纳同样故技重施,截取了一段粗细合适的藤蔓,便带着收集到的材料返回到了摩罗伽的面前。
“这些破烂能证明什么啊?”怖军看见迦尔纳拿来的东西,忍不住低声对自己的兄弟们抱怨,不过他压根没有控制音量,这番话自然也被当事人迦尔纳给听去了。
但他没有给怖军任何回应,因为迦尔纳正全身心地沉浸在制作弓箭上,他的手又快又稳,几乎是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藤蔓剥开,取出里面丝条状的纤维,又将几股纤维编织鞣制成一股,而白蜡木的树枝也在他的旋削下很快成型,变成略带弧度的弓身。
阿周那看向迦尔纳的目光逐渐地变得慎重,白发的孩子在短时间内便利用森林中的材料制作出了一把弓箭,还连带了几只箭矢,尽管模样简陋,连接处都是用藤蔓系紧,恐怕用不了几次就会断裂开来,但迦尔纳已然用事实证明了他的确有天赋。
眼看着卑贱的首陀罗就要和他们一同学习了,无种和偕天忍不住出声道:“只是做弓箭罢了,这不过是首陀罗的本职——”
他们说得对,首陀罗本就是从事农业和各种体力、手工业的劳动者,迦尔纳从刚会走路时便和父亲升车学习如何制作车辆,自然熟悉森林里的各种材料,当他已经能跑能跳时,迦尔纳已经有能力自己做出专属的马车了。
做出一把弓箭,对于迦尔纳来说的确算不上是难题。
迦尔纳没有理会三位出声试图扰乱自己心神的王子,他拿起了自己制作的弓箭,将树枝制成的箭只搭在了藤蔓织就的弓弦上,白发蓝眼的孩子屏息凝神,将箭矢对准了天空,随后轻而稳地松开了手指。
随着“嗖”的一声微响,箭矢划空而出,奔向了漆黑的夜空,而迦尔纳手中的那把弓箭也承受不了巨大的力道,应声而裂。
那一道清脆的裂响声让般度五子略略松了口气,坚战也站出来道:“应该足够了吧,孩子。你的确在制作弓箭上很厉害,但这和武艺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迦尔纳垂下了手腕,依然固执地看向夜空。
“这场闹剧可以结束了吧?我已经困了。”
怖军打了个哈欠。
唯有敏锐的阿周那握紧了手,像迦尔纳那样抬起头,看向了夜空。
阿周那不愧是被摩罗伽夸赞过拥有出色弓箭手天赋的孩子,他锐利的视线很快便捕捉到了那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正带着沉重的呼呼风声从天空堕落。
迦尔纳也看到了自己所等待的事物,他的嘴角扬起了欣喜的笑容,抬起沉重的脚步我能够阴影坠落的方向奔去——
那是一只大雁,正扑扇着翅膀,而它的翅膀上插着一只由粗粝树枝制成的箭矢。
迦尔纳提着这只大雁而来,将这只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鸟雀提起,呈到了摩罗伽的面前:“这是我的拜师礼,希望您能收下——”
阿周那面色骤然阴沉下来,难敌等持国百子前不久便用‘礼物’暗地里羞辱了般度五子一通,而现下作为首陀罗的迦尔纳也射下了大雁作为拜师礼,这么一比较,不是显得般度五子既贫穷又没有能力吗?
阿周那咬紧了牙关,他动了动手指,也想要打来猎物送给摩罗伽,然而他没有迦尔纳这一手就地取材的本事,无法制作弓箭,自然也没办法如迦尔纳那般射下大雁。
迦尔纳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确有天赋,不是谁都能就地取材制作出弓箭,更不是谁都能用这般简陋粗糙的弓箭射下隐没在夜空中的大雁。
“你叫做什么名字?”
摩罗伽看着迦尔纳,柔和地开口问道。
迦尔纳目光瞠大,他意识到了自己通过了考验,兴奋得苍白的双颊都发烫绯红起来:“我叫做富军——不,是迦尔纳!”
“过来吧,迦尔纳。”
摩罗伽抬手呼唤迦尔纳,迦尔纳就像是全身都浸没在酒泉里一样晕乎乎的,他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一样,但迦尔纳依然坚持着走到了摩罗伽的身前,濡慕又敬仰地看着摩罗伽。
“我要为富军进行摸骨检查,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摩罗伽转头对般度五子说道。
坚战叹息一声,知道老师收下这名首陀罗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过好在和这名首陀罗一起学习的婆罗门与刹帝利不止他们般度五子,这一点倒是宽慰了他。
坚战招呼着自己的弟弟们离开,但是阿周那没有动,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要在这里陪着老师。”
坚战拗不过阿周那,担忧地嘱咐了几句后,便带着剩下的兄弟离开了。
阿周那看着点燃烛火的窗棂,垂落下来的绸布作为窗帘遮挡住了内里的场景,但是透过那影影绰绰的微光,阿周那知道摩罗伽正为迦尔纳检查骨骼。
若是迦尔纳的天赋比自己更高,老师比起自己,是否会更在意这名首陀罗?
尚且年幼的阿周那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嫉妒和煎熬。